第276章 一觀雲夢
這些雲夢館弟子無不是受慕小君指點調教,他們原身雖非凡人,但化形日久,而且在人世間行走多年,言行舉止完全看不出異類痕跡,面對程三五挑釁惡行,同樣如常人般想要維護宗派尊嚴。
就見他們或是腰間墜飾、或是手腕玉鐲,各自煥發異彩靈光,方圓天地之氣爲其牽動,島上濃霧之中有十幾道怪影晃動,似是林中猛獸成羣結隊,對程三五和張藩成包圍之勢。
“看,他們果然不懷好意。”程三五對張藩說道。
提着禮物的張藩面上苦笑,心中着急,作爲有過切身經歷之人,他很清楚程三五的言行作風是何等肆無忌憚,除非是上章君或者長青先生,否則世上估計沒有幾個人能夠牽制得了他。
“無所謂,權當是鬆鬆筋骨。”程三五伸展一下手臂。
但還沒等雙方衝突正式爆發,濃霧深處傳來一道又尖又細的聲音:“住手!貴客遠道而來,我等豈可失禮冒犯?昭陽君乃惜刀之人,雲夢館也非不知通情達理。你們繼續引路便是。”
這話說完,一股肉眼看不見的玄妙法力沿地而至,被劈成兩截的解兵石重新立起併合,刀痕幾乎被完全抹去,可見施法之人手段之巧妙。
“哦?這倒是挺厲害。”程三五腦袋一歪,誇了一句。
四名雲夢館弟子聽到吩咐,只得按捺不快,收斂法力,繼續將程三五二人帶入深處,但一路上仍是對他們萬分戒備,臉上沒有半分善意。
程三五對此視若無睹,他就不打算對這雲夢館示好,如果他們要跟自己作對,那就順手將其連根拔起。
反正自己眼下是內侍省的人,連當衆毆打宣撫使這種事都不被追究,那程三五自然不會放過濫用權勢的機會。
一路深入,青石小徑兩側像是林圃景緻,奈何遠方霧氣濃郁,成不了美景風光,久觀無味。
但程三五也發現,這濃霧絕不只是用來遮蔽視野,自己那如同刀鋒一般的心念也無法輕易穿透,探得越深,甚至感覺方位混淆錯亂,讓人有些頭暈眼花。
那些雲夢館弟子似乎察覺到程三五的舉動,他們並未說破,只是露出幾分得意神采,微微昂首,顯然覺得程三五妄圖試探雲障是愚蠢之舉。
“確實有點能耐。”程三五誇讚之餘暗暗戒備。
但凡術者,其實最厲害之處往往不是如何擅長廝殺爭鬥,而是有着千變萬化、奇詭莫測的手段。尤其是在洞府道場這些地方,經營日久、佈置繁多,外人若要硬闖,恐怕會遭遇重重阻礙,比起面對面廝殺還要麻煩。
而且程三五能夠感覺到,這雲夢館的法術陣式與當代佛道之法皆有差異,暗藏着深邃古老的意味,彷彿置身於久遠之前,島內外好像是兩方天地。
摒棄雜念,跟着雲夢館弟子來到一座五層樓閣之下,擡眼望去,重檐翹角、高聳宏偉,黛瓦朱樑、壁繪雲紋。說是樓閣,其實近似於塔,但每一層都甚爲寬敞,還有向外延伸的露臺欄檻。
“館主在最上層,請昭陽君登樓。”
五層樓閣外,數十名雲夢館弟子羅列兩側,這種迎賓陣仗與其說是敬重禮遇,倒更像示威顯弄。
“好啊,最上層風景好,我也想上去看看。”程三五從張藩手中接過禮物,用眼神示意,對方便知自己不必跟隨,暗自鬆了一口氣。
程三五拾級而上,並未遇到原先設想中的攔路之人,直接抵達第五層。
繞過屏風,但見三人席地而坐,秦望舒身在其中,她一見程三五來到,像是略感意外,但臉上異色只是一閃而逝,隨即恢復如常,朝着程三五微微頷首,沒有多說半句話。
程三五一眼就看出秦望舒並未受傷,也看不出受到束縛拘禁的痕跡,於是望向另外兩人。
其中一個是穿着青色襖裙的女童,靜坐不語,像是乖巧小婢;另一名女子曲裾深衣、端莊秀麗,專心擺弄着几案茶具,似乎對來者置若罔聞。
放下禮物,程三五對曲裾女子抱拳拱手:“在下內侍省昭陽君,受邀特來與雲夢館主一晤。”
曲裾女子聽到這話,露出幾分疑惑不解的神色。程三五就見秦望舒朝自己微微搖頭,然後示意那名女童。
“看來這副模樣,着實容易讓人誤會。”慕小君微微一笑,臉上表情絲毫不像孩童,成熟中帶有幾分超然通透。
“你、你是雲夢館主?”程三五着實大吃一驚。
“在下慕小君,正是雲夢館主人。”女童伸手示意:“昭陽君請坐。”
程三五雖然意外,但他也是見慣世面的,迅速恢復如常,坐下後拿出禮物:“先前我聽說,來雲夢館須得攜禮拜見,這裡有幾匹上好錦緞與金銀壺器,還請慕館主收下。”
這些禮物當然是盧琩提供,至於他是從哪裡搜刮而來,程三五根本無心過問。
慕小君瞧了禮物一眼,她是真的沒想到程三五會這麼做,落入饕餮手中的東西,豈有放手之理?
“昭陽君莫非是誤會了?我雲夢館從來沒有攜禮拜見的規矩。”慕小君說這話時,一旁慕湘靈奉上香茗。
“沒有麼?”程三五眉頭一動,意味難明。
慕小君能夠猜到,定是那盧琩爲了鼓動程三五前來君山島,傳話之時添油加醋,顯得雲夢館倨傲輕慢,好使得內侍省與雲夢館起衝突。“應該是外面的人以訛傳訛。”慕小君倒沒有直接點破:“雲夢館在君山島上立道場,乃是爲清修而設,我佈置雲障,就是希望以此隔絕紅塵紛擾。畢竟這些年登門求見之人絡繹不絕,若是沒有這等佈置,恐怕天天都有人來滋擾,遑論攜禮登門。”
程三五卻笑道:“紅塵如同泥沼,若是主動步入其中,便休想輕易掙脫。雲障再深,只怕也擋不住紛紛擾擾。”
慕小君聽到這話,粉雕玉琢的小臉蛋上浮現幾分意外之色,靜坐不語的秦望舒也多看了程三五一眼,她們似乎都沒料到程三五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此言有理,是我拘泥舊見了。”慕小君微微淺笑,完全就是當家多年的女主人氣質,這副女童形貌,應該只是修行所致。
“不過說到底,這回還是慕館主邀我前來。”程三五扭頭望向軒窗之外,處於高樓之上,視野不爲霧氣遮蔽,能夠一眼望見遠方洞庭湖的萬頃波濤。
“我很好奇,慕館主似乎對我們內侍省一行的動向十分清楚,這到底是怎樣做到的?”程三五手指輕敲几案,篤篤作響,腰間百鍊神刀伴隨敲擊,如同洞中惡龍,隨時準備衝出吐火,讓樓閣內中頓時燥熱。
慕小君捧起茶碗輕抿一口,小手摩挲着青灰色釉面,碗中茶湯迴旋成渦,一股溼潤氣息自然化開,悄無聲息撲滅燥熱。
二人不見鋒芒地交手一合,彼此已知對方非是易於之輩,如果真要在此分個高低,定是一場難解惡戰。
慕小君從未輕視過程三五的實力,即便知曉他的武藝是後來修成,可饕餮半身註定他習武練功遠比常人所得更多。
而程三五反倒是提防更甚,慕小君的能耐按說不該是無名之輩,可此前不曾聽內侍省其他人說起過,該說是她太過低調,還是有人在隱瞞自己呢?
“在下修行多年,小有神通,不敢在昭陽君面前賣弄。”
若論修爲法力,慕小君極爲深厚,就算她並非拂世鋒掌令,可是與歷代高人相比,她也算是個中翹楚。過往千年歲月,但凡是申姬不便出面的場合,基本都是慕小君代爲應接。若有強敵來犯,也是慕小君帶着一衆瀟湘羣精去抵擋。
“慕館主太過謙了,這等神通廣大,放眼天下只怕能與伱相提並論之人也不多了。”程三五語帶威迫,似乎非要對方言明不可:“而且就算知曉我們動向,也未必能清楚我們是內侍省的人,慕館主的消息似乎太靈通了。”
慕小君從容不迫道:“不瞞昭陽君,我雲夢館的確有些耳目在外面,與本地州縣官府亦有往來。或許昭陽君不知,你要前來瀟湘之地降妖除魔的消息,早已在瀟湘妖魔之間風傳。”
“降妖除魔?”程三五一愣,自己啥時候要幹這種事了?
“昭陽君莫非不清楚?”慕小君故意問道。
程三五裝作無事:“內侍省獲悉瀟湘之地有千年鬼王作祟害人,所以纔派我前來。沒想到消息早就傳得遍地都是……唉,下面的人辦事不力,讓慕館主見笑了。”
慕小君此舉正是反其道爲之,既然內侍省要利用程三五誘使拂世鋒現身,那她就反過來利用程三五此行職責,大鳴大放、極力鼓譟,讓他按照自己設下的步調行動。
“昭陽君誤會了,我看未必是辦事不力。”慕小君神色恭謹:“瀟湘之地自古以來便不乏大妖巨祟、山精水怪,它們小則滋擾鄉民、盜竊米糧,大則興風作浪、散毒布害。若要對付其中強橫者,理應光明正大,方能使邪祟爲煌煌天威所懾。若是潛伏暗行,反倒難以見功。”
程三五不經意間看了秦望舒一眼,如今見到慕小君,他便清楚秦望舒潛入刺探雲夢館註定不會成功,對方或許也是在暗示此舉放在別處也沒有用。
“瀟湘之地竟是這般狀況嗎?我還是頭回聽說。”程三五問道:“如果真像慕館主所言,瀟湘之地早就是羣魔亂舞、妖邪橫行了。我一路所見,本地州縣還算得上太平安定,也見不到多少妖祟作亂。”
“那是因爲昭陽君還在鄂嶽一帶活動,若是到了洞庭湖以南地界,特別是湘水西側丘陵羣山,便能領略到另一番風光。”慕小君言道。
“讓我猜猜啊……”程三五意味深長道:“慕館主請我來做客,便是要談如何處置這羣妖邪,對不對?”
“昭陽君機敏過人,果真不凡。”慕小君剛說完這話,似乎察覺到什麼,往窗外看了一眼,面露微笑,繼續說:“昭陽君尚未來到,我便已感應到浩雄威勢,更有剋制一切妖邪鬼祟的至陽氣機,若要掃平瀟湘之地的大妖巨祟,非昭陽君不可。”
程三五沉默不語,他此刻有些疑惑,感覺自己被一堆繁瑣絲線糾纏,束手束腳,卻找不到源頭所在。他很清楚慕小君要利用自己,可不明白對方爲何要這麼做。
“慕館主法力高深,這種事情大可自己去做。”程三五說道:“我聽說雲夢館這些年收治精怪,在民間鄉野名聲頗佳,似乎沒必要將名聲拱手讓人吧?”
“昭陽君是這麼想的?”慕小君掩嘴輕笑:“誠然,這件事情大可由我雲夢館一手包攬,但如此佔盡風光,對於雲夢館長久處世並無好處。我願與內侍省、尤其是昭陽君結一份善緣,以此大功德爲饋贈。”
慕小君很清楚,不論是否與拂世鋒有關,雲夢館遲早會被內侍省留意。與其等將來麻煩找上門,不如趁此機會與之交好。
但她追求的,並非毫無底線的示好諂媚,雲夢館底蘊深厚,若要與之爲敵,誰都要付出難以承受的代價。
“我這個人對於什麼功德,並不在意。”程三五說道:“而且慕館主好像對我太過信任了,那些千年鬼王、大妖巨祟,哪個都不像是我能夠對付的。”
“這就是昭陽君妄自菲薄了。”慕小君說道:“那些妖邪鬼祟固然強悍,卻並非全無弱點,若能尋得剋制之法,自然事半功倍。
“而且昭陽君或許不知,習武之人的血勇煞氣,對於鬼魅邪精有着極強的壓制。放眼當今天下,同樣具備至陽真氣、血勇膽魄、無雙武藝者,除卻昭陽君,不作第二人想。”
要不是心中有所防備,聽到慕小君這頓誇獎,程三五都差點要當真了。
“哈哈哈哈——慕館主這番話着實讓我大感快意!”程三五拍着大腿朗聲發笑,可隨後又道:“但可惜,過於刻意的吹捧,還是讓我不得不警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