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船橫穿洞庭湖,向西進入澧水,逆流而上,進入澧州地界。
行至石門,水流湍急、河道狹窄,官船難行,程三五一行只能舍船上岸,朝着武陵源而去。
一路走來,人煙漸稀,雖說兩岸桃花繁密、遠方峰壑九變,但道路越發崎嶇難行。
確定消滅瀟湘之地的大妖巨祟,程三五沒有拖延時日,準備就緒便帶着十幾名下屬離開巴陵,由慕湘靈爲嚮導,前往澧州武陵源,第一個目標是在山中作祟的桃花精。
“這花精也會作祟?”程三五看着名冊,桃花精是少有並未繪製圖形的妖邪。
“爲何不會?”慕湘靈側身騎着一頭灰毛驢子,雖說道路不平,那頭驢子卻好似如履平地,半點不費力。
“我在洛陽見過幾位花精,那叫一個會伺候人。”程三五嘿嘿發笑:“那些花精通曉待客之道,雖然是靠皮相賺錢,但不偷不搶,給我印象頗佳。”
“洛陽地處中原,人道鼎盛,即便是花草樹木成精,也容易領略人世風貌,知曉如何與凡人相處。”慕湘靈環顧四周:“武陵源一帶幾無城郭市井,無非是些鄉野田園,再往深處走,更是人煙絕跡。花草成精難知人事,只能恣意而長,不知是非。”
程三五看着冊子說道:“我看上面寫的,這桃花精充其量就是誘惑那些進山打柴的樵夫而已,成不了大害。”
“武陵源深處其實也有平曠土地,很早之前,幾支中原衣冠士族遷居至此,修建塢壘、防備山蠻。”慕湘靈擡手指着不遠處高坡上的一片廢墟。
程三五策馬上前,那廢墟用塊石壘砌,看着像是望樓高塔的基座,原本上方或許還有木架,如今已經朽壞不堪。
“還修瞭望樓?這一看就是大家族了。”程三五問道:“這些大家族都到哪裡去了?”
慕湘靈搖搖頭:“他們哪裡也沒去,就在武陵源深處消失了。”
“消失了?”
“小君曾經來過此地探視,發現原本大族塢壘被一片桃花障籠罩,裡面的人通通不見了。”慕湘靈回答。
“桃花障又是啥?”程三五不解。
慕湘靈微笑道:“其實就跟君山島上的雲障差不多。”
“結界迷陣?出身山野的桃花精也曉得這一套?”程三五大感訝異。
慕湘靈擡手輕撫驢子頸背短鬃:“結界迷陣也未必要全靠符篆秘咒、奇門術數爲根基,這天地山川造化玄妙,不乏自成一格的靈境,對於世人來說與結界迷陣無異。”
程三五抓了抓頜下短鬚,點頭道:“我在西域好像也見過類似地方,從外面看去都是一堆奇形怪狀的岩石,可一旦走進去就要迷路。有些商旅想要在石頭下找陰涼處歇腳,結果整隊人就被困在裡面,徹底耗盡食物和清水,連駱駝都死在裡面。”
慕湘靈不曾去過西域那種地方,聽到程三五這番講述,雙眼一亮:“那昭陽君是如何走出來的?”
程三五拍了拍胯下棗紅大馬:“全靠她,在裡面轉幾圈就順利出來了。”
棗紅大馬噴了噴鼻,慕湘靈用好奇目光一直盯視,喃喃道:“莫非這就是龍駒?”
程三五沒有理會此事,繼續言道:“我明白了,那桃花精使了一些手段,將遷居到此的幾個家族,全數迷暈,搞不好當成花肥吃掉,而你們也不清楚它如今具體藏身何處。”
“花草樹木即便成精,也難以離開紮根之地,所以這桃花精應該仍在武陵源某處。”慕湘靈言道:“只要能找到它原身所在,砍伐乾淨,便算是將其消滅。”
程三五忽然問道:“花草樹木成精,真的不能離開紮根之地嗎?”
“這也不盡然。”慕湘靈表情靈動:“要是有本事修成人形,說明已經超脫原身所限,能夠自由行走世間各處。”
聽到“修成人形”這話,程三五臉上高昂興致立時轉冷,沒有應聲,輕夾馬腹,微微加快速度。
一行人走了大半天,終於在黃昏時分找到一座荒涼村落,其中僅剩十幾戶人家,漢話也講不流利,衣衫破舊、面黃肌瘦,對外來之人滿臉警惕。
程三五懶得理會這些人,還是慕湘靈出面,用難以聽懂的土話跟鄉民交流。
“打聽好了,從此處往西北,大約走一天半的山路,便是禁地。”慕湘靈回來說道:“這裡的鄉民口口相傳,說是山裡有吃人的妖怪,不敢往深山裡去。”
“好,早些休息,爭取明天之內趕到那處禁地。”程三五看着眼前火堆,映得眼裡盡是火光。
……
隱去身形的柔兆君站在山村外,看着放哨戒備的繡衣使者,並未靠近。
她也不需要靠近,身形微微伏低,蔥管般嫩白手指輕觸地面,就能將山村內衆人交談盡收入耳。
在得知禁地之事後,柔兆君沒有遲疑,身形如輕煙一般,沿着崎嶇山路往西北疾馳而去,同時化出幾道虛幻身影,往不同方向而去。
待得天色盡暗,山林之中彷彿被濃墨籠罩,再也見不得半點光芒,柔兆君這才稍稍緩下速度。
察覺到一處隱秘山坳中氣機有異,柔兆君飄然趕去,但甫一靠近,便感應到山林之中霧氣漸重,感官知覺受到無形擾動,方位顛倒錯亂。
柔兆君立刻發現這霧氣與君山島上的雲障十分接近,想必就是那位雲夢館主所設。
先前在君山島時,柔兆君和重光君分別試探雲障,她發現若無明確敵意舉動,那雲障僅僅是阻礙行進,使人難辨方位、迷失其中。可一旦試圖破陣強闖,雲障內中便會生出種種變化,抵禦外敵。
重光君輕狂暴戾,曾在雲障中毫無保留運使兩柄定音鐵尺,五音共振,意圖摧滅維繫雲障迷陣的法術,結果招致怪藤突襲,險些無法脫身。
如今再見這奇特雲障,柔兆君稍加思忖,尚要動作之際,忽然察覺迷霧如同退潮般漸漸消散,一股精純浩大的道門法力瀰漫方圓天地間。
“哦?”柔兆君發出意外之聲,當即縱身一躍,來到樹冠之上,隱約可見一道身影凌空而立,周身符咒旋繞、靈光閃爍。
洪崖先生正在施法解除慕小君設下的雲障迷陣,忽然感應到一股熟悉氣息,回頭看去,正好與柔兆君四目相對。儘管二人天上地下相隔百丈,但只是一眼便彼此認出,一貫淡然處世、情志少動的洪崖先生,難得浮現驚怒之色,沉聲喝道:
“屍魔!”
柔兆君臉上溫順嫵媚也變成詭譎笑意:“洪崖,多年不見,你又換了一身皮囊。”
洪崖先生二話不說,拂袖一招,九節竹杖在手,霎時昊光破暗,照亮方圓山川!
“靈寶策杖?我早見過啦。”
柔兆君不慌不忙,輕輕扯下束腰綢帶,迎風化作長幡,宛如活物般不停抖動,潑喇喇地迅速變大,變成一幅滿布邪咒鬼文的巨幡,兩側飄帶張牙舞爪般紛飛,妖異紫光流轉上下,氣勢絲毫不遜色於靈寶策杖。
感應到邪幡內中充斥侵伐性命、攖撓三關的惡毒力量,洪崖先生不敢疏忽,靈寶策杖揮動指落,昊光直射,赫赫風雷一同襲下,意圖摧破邪幡。
柔兆君笑聲迴盪,竟好像同時有幾十人一齊發笑,她擡手輕拂,邪幡晃動,數以千計亡魂一同涌出,堪比烏雲,將昊光風雷盡數擋下。
明明是剋制妖魔鬼怪的利器,威力卻遠不如預料,洪崖先生只覺得昊光過處如陷泥濘,風雷之威連烏雲也沒法攪動撕開。
“看來這些年過去,你長進不大啊。”
柔兆君從烏雲中緩緩飛身而起,混雜着男女老幼的聲音一併發出,邪異非常。
洪崖先生閉嘴不言,左手扣指掐訣、右手再揮竹杖,兩尊朱衣金纓、手持瓜錘斧鉞的護法神將一同顯形,朝着柔兆君飛身撲去,遍體真火騰騰,意欲擒拿敵手。
“豈有這般輕易?”
柔兆君輕笑一聲,身形一化爲三,而且除了原本美貌女子,另外兩道身形分別是華服老者與肥胖男子,形容氣質各不相同,讓人難以想象柔兆君如何能夠變化出這等分身。
然而洪崖先生再明白不過,這三者恰恰就是人身三尸所化,上屍好財寶、喜怒失度,中屍好滋味、嗜慾凝滯,下屍好色慾、枯竭精氣,乃修道之人務必克服的難關。
這位屍魔來歷神秘,洪崖先生早在修成穀神不死法、第一次傳承神識之後,便與她交過手。二者交鋒斷斷續續,延續將近千年之久,誰也沒法徹底消滅對方。
上一次洪崖先生與屍魔交手,已經是兩百多年前。彼時屍魔慘敗,被轟得形神俱滅,沒想到時隔多年再度現身!
就見三尸同時動作,帶動烏雲翻卷,像是有無數亡魂奮力掙扎求救,伸手拽扯。兩尊護法神將陷入其中,頓時衣甲殘破、兵刃鏽爛,不復顯赫威勢。
洪崖先生神色凝重,這屍魔最擅長的本就是侵伐三關、敗壞修行,而則邪幡更是大大助長屍魔神通,即便是伴隨歷代洪崖傳承的護法神將也輕易受其侵染,不復靈明。
“洪崖,伱只有這點伎倆嗎?還是要把拂世鋒其他人叫來幫忙?”三尸同時發言,或陰毒、或得意、或誘人的笑聲逼入耳中,時刻挑撥心緒情志,讓人不禁大感煩躁。
洪崖先生心知,面對屍魔無一刻不兇險,當即抱元守一,靈寶策杖橫在身前,流晶玉光徘徊上下,護體卻邪、隔絕滋擾。
“原來你是得了內侍省之助,難怪能煉成此等邪物!”
洪崖先生看着碩大邪幡,不敢想象要謀害多少無辜生靈,才能匯聚如斯亡魂。內侍省爲了讓這些妖魔鬼怪爲其所用,已經淪爲世間大害!
柔兆君則是露出狂熱且病態的神色,腴美身軀站在翻騰烏雲上不住扭動:“不夠,這遠遠不夠!我就想聽你罵我,狠狠罵我!用盡污言穢語侮辱我!”
洪崖先生對此視而不見,五指拂過靈寶策杖,眉間浮現鳥蟲古字,氣入穀神玄竅,於其中傳承千年的大法力受到勾招,緩緩滲入現世。
感應到一股深玄難測的氣機瀰漫開來,柔兆君臉上笑意更盛,三尸復歸一體,邪幡箕張揚動,妖異紫光漸漸凝聚。
但見邪幡頂上一痕開裂,如睜獨目,邪光綻放,宛如潰壩洪流傾瀉而出!
洪崖先生周身法力倏然一凝,方圓天地歸於寂靜,邪光未及身前便停滯不前。
但柔兆君尚能覺知周圍,她看出此乃氣禁之術,只是禁制範圍極大,而且杜絕一切活動,自己也無法做出任何應對。
然而氣禁籠罩之外,萬物仍然活動,天旋地轉間,動靜相觸,氣禁籠罩之內的事物,如同遭受地層岩基擠壓,磅礴巨力瞬間橫碾而過!
柔兆君避無可避,立刻被天旋地轉的巨力壓過,邪幡傾覆、烏雲湮滅,腴美嬌豔的肉身好似破布一般被瘋狂蹂躪,鮮血從七竅迸出,狠狠摔在密林深處,沒了聲息。
但這是不分敵我、近乎玉石俱焚的手段,洪崖先生本人也遭受衝擊,儘管事先加持護身法力,但流晶玉光在天地巨力面前,也不過像氣泡般破裂。
洪崖先生承受震撼,身形被擊飛至極遠,轉眼消失於羣山峰巒間,不見蹤影。
……
地面震動讓倚牆假寐的程三五睜開雙眼,一旁秦望舒和慕湘靈顯然都有察覺,山村中雞犬齊鳴,好像一下子都鬧騰起來了。
幾名繡衣使者忙不迭地趕來,想要了解發生何事,程三五則是淡定擺擺手:“沒什麼大事,都各自去歇息。”
衆人不敢違逆,拱手退下,程三五看了慕湘靈一眼,對方顯然感應到發生何事,臉上神情略顯緊張,卻又不敢明言。
既然她不說,那程三五也乾脆不問,對秦望舒說道:“拿酒來。”
秦望舒不明所以,但還是將酒囊遞給程三五,低聲詢問:“發生何事了?”
“你知道怎樣的算計是最高明?”程三五喝了一口酒,微笑道。
秦望舒搖頭,程三五回答道:“就是你什麼都不用做,那些算計你的傢伙,彼此間殺得狗血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