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天黑幕之前,拂塵一掃,煙霞翻卷達百丈之廣,並無半點殺意,只是纏綿其上,試圖勾牽引動,奈何盪漾數刻,仍是一無所得,黑幕如故。
紫袍玉冠、狀若少年的羅公遠斜挽拂塵,手捻道訣、左右牽引,煙霞七變、玄光流焰,奈何仍是全無建功,不得已只能收斂法力。
轉過身來,羅公遠朝着一衆官員僧道搖頭輕嘆,來到陸衍面前作禮揖拜:
“小道無能,已是用盡手段,還請陸相見諒。”
“羅仙師辛苦。”陸衍道了一聲,仍舊望向黑幕。
自從黑幕罩住太極宮,至今已過去七日,如此規模宏大的異象,全城百姓幾乎都能看見,初時數日的確引起一陣混亂。
多虧有陸相坐鎮,附郭兩縣在各處裡坊張貼安民告示,金吾衛和縣衙不良人大力抓捕賊寇,並確保各處衙署維持大小政務,偌大長安纔不至於陷入無法收拾的大亂。
只能說,慶幸長安不僅繁華,而且彙集天下才智之士,即便公卿百官幾乎全數被黑幕所困,但仍有相當數目的待闕士人可做替補。
但現在最大的問題是,不僅聖人被困在黑幕之中,所有皇子皇孫和近支宗室,當時也都在太極宮赴宴,放眼整個長安,竟然沒有一個可以仰仗的宗室成員,連一個郡王也沒有!
當今聖人乃是宮變上位,雖然子嗣衆多,但尤爲忌憚舊事重演,因此子嗣雖得封王,卻不能像過去那樣出閣建府,擁有自己的幕僚人手。
而且爲了控制子嗣,聖人將興慶宮周圍裡坊劃爲諸王宅邸,派學士傳授經典學問,遣內侍省宦官伺候生活起居,並監視其一言一行。
過去聖人前往驪山湯泉宮,也是將衆多皇子皇孫一併帶去,如今移駕太極宮,同樣不例外。
論權威,陸衍執宰朝堂多年,自然無人能與他相提並論。但聖人如今被困黑幕之中,安危難測,時日要是拖得久了,人心恐將思變。
何況凡事都講名正言順,沒有聖人示意,陸衍許多舉動都不再師出有名。
要知道,長安還有大量世家高門,他們當中固然有不少人受困太極宮中,但仍有許多族人子弟在外地當官任職,註定會成爲掣肘。
僅僅過去數日,長安城最初的混亂平息之後,這些世家高門便開始往來聯絡,顯然是在商討,萬一聖人和諸王長久被困不出,天下恐生大變,爲了家門未來,必須要另尋出路。
這些世家高門甚至幾次三番派人來試探陸衍口風,全部被他以“營救聖人爲首要”應對過去。
但眼下情形,卻是讓衆人大感無從着手。
籠罩太極宮的黑幕能夠化消一切攻擊,不論是刀槍劍戟、拳掌功勁,又或者是道門雷火、佛法咒音,無一能突破黑幕,連撕開一寸缺口都做不到。
爲了破開黑幕,陸衍將長安內外幾乎所有法術之士都叫來了,從城內的玄都觀與興善寺的在籍僧道,到內侍省的繡衣使者,還有終南山宗聖宮那些道門宿老,連看守歷代先帝皇陵的鳩杖祀者都請來了。
可任憑他們使盡渾身解數,參天黑幕仍是紋絲不動。
後來任風行提出可以挖鑿地道通往太極宮,於是衆人晝夜不停,從各個方向開挖。結果發現,連地下五丈之深都有黑幕延伸,使得整座太極宮完全與外界隔絕。
“諸位可還有什麼辦法,還請各抒己見,莫要保留。”
黑幕旁一座官署之中,陸衍召集目前長安僅有的十幾位重臣,還有一衆僧道術者。
在場衆人面面相覷,絕望的氛圍籠罩堂內,誰都沒法開口。
陸衍眼神冷銳環視一圈,最終將目光放在任風行身上,對方自然察覺,拱手道:“我覺得……天下高人衆多,陸相不妨廣發諭令,召集各路有道之士前來破除黑幕。”
此言一出,當即引得在座一位老臣反駁道:“荒唐,此事一旦傳出,必定引得天下譁然!屆時各處盜賊蜂起,又該如何應對?”
任風行則說:“黑幕參天而立,哪怕在長安城外都能看見,就算封死長安各門,消息也早已傳出,根本掩蓋不住!”
一位年輕的兵部郎中對陸衍說:“陸相,如今情況,是否要讓各鎮節度使回朝?”
那老臣問道:“回朝?帶着兵馬回朝嗎?”
兵部郎中皺眉道:“各鎮節度使手握重兵在外,他們若是得知聖人與諸王受困不出,焉知不會生出不臣之心?”
“要是現在下令他們回朝,恐怕他們當場就要扯旗造反了!”老臣拍案而起。
兵部郎中也不客氣:“恕我直言,如今長安十六衛不比當年,早已刀槍入庫、馬放南山,武備廢弛至極。這些事情諸位興許不知,可是各鎮節度使都是刀槍叢中滾出來的,他們對此皆是心知肚明!”
“既然如此,更該對其大加安撫,讓他們專心鎮守邊鎮。”老臣一副苦口婆心:“你們這些小兒輩,未曾見過廝殺場面,將戰事看作下棋對弈,總覺得勝券在握。殊不知戰事一起,萬千變數,豈是僅憑一腔熱血可制?”
“我爲大夏江山社稷着想,在你嘴裡難道是兒戲不成?”兵部郎中同樣起身,如今兵部尚書、侍郎皆困於太極宮,幾乎到了無人主持局面的程度。
那位老臣擡手指喝:“我看你們這些小輩,一個個心懷不軌,莫非是迫不及待要奪權上位?”
“我——”
“夠了!”陸衍及時打斷,令堂內爭吵立刻止息,不論是老是少,都懾於陸相威嚴,不敢聲張。
“邊鎮節帥一事,本相親自草擬諭令,眼下還是以安撫爲主,並加緊十六衛兵馬操訓,駐守關中各處,以防不測。”陸衍手指輕敲書案:
“但太極宮黑幕必須儘快破除,本相贊同向天下召集有道之士前來長安,即便是過去有作奸犯科、不法之舉,也可寬緩赦免。諸位要是知曉某位高人,不論其在朝在野,哪怕遠在山林,也務必將其請來,朝廷定然不吝賞賜。”
聽到這話,任風行露出深思眼神,而一旁玄都觀仙師羅公遠起身拱手:“陸相,小道覺得,令郎長青或許能破黑幕。”
陸衍手指敲擊一頓,沉默不語。羅公遠趕緊補充說:“令郎當初參與道舉,正是小道主持監試,知曉他在結界法陣一途有相當造詣。後來小道也曾與伏藏宮達觀真人論交,他們師徒想來另有妙法。”羅公遠推舉長青,既有討好陸相的用意,也的確真心覺得長青師徒比自己更擅長破除結界。
陸衍面無表情,只是說道:“本相自會派人傳召……另有一事,我記得葉仙師也隨侍聖人赴宴,從內中破除黑幕結界,是否會更容易?”
羅公遠無奈搖頭:“小道也難斷定。”
“既然如此,還請諸位繼續發揮才智。”陸衍沒有苛責,示意衆人退下。
其他人離開後,只有任風行還在堂內,陸衍見他欲言又止,問道:“任首席有何要事?”
“確有一件事情要向陸相說明。”任風行很清楚,如今事態已經容不得隱瞞,於是問道:“陸相是否聽說過拂世鋒?”
陸衍面上毫無波瀾,淡淡言道:“不曾,那是何物?”
“那並非是物件,而是一支千年傳承,其中多爲隱世高人。”任風行回答說:“拂世鋒的夙願乃是根除饕餮之禍,過往歷史中,不少大事背後都與他們有關。”
“饕餮之禍?”陸衍露出思索表情,相似恍然有悟般:“莫非籠罩太極宮的黑障,便是那饕餮所布?”
“正是!”任風行解釋說:“饕餮並非尋常妖物,而是從上古之時便爲禍九州的大凶。拂世鋒於秦漢交替時初見規模,併成功將饕餮封印,後來一直尋求將其徹底根除之法,並在近百年前有了極大進展。”
“但如今饕餮卻在外界爲禍,莫非拂世鋒已遭大劫?”陸衍順着問道。
任風行有些慚愧地點頭:“不瞞陸相,我們內侍省其中一項要務,便是秘密查探拂世鋒的動向,並加以剷除。不久之前曾與他們在南嶽衡山大戰一場,孰料中途發生變故,致使饕餮現世。”
“我猜猜,定是拂世鋒隱於世外,暗中操弄時局,爲聖人所忌憚?”陸衍問。
任風行鬆了一口氣,陸衍比他預想中還要更加通達情理,並沒有將拂世鋒視作荒誕。
“確實,但也不止於此。”任風行將聲音壓低些許:“我接下來說的事,還請陸相莫要外傳——本朝太祖龍興之初,曾得拂世鋒鼎力相助,當年主持此事之人,正是洪範學府的聞夫子。”
“那位東海聖人?”陸衍眉頭一動,故作訝異,隨即收斂神色:“既是關乎天下蒼生,有道高人相中真命天子,扶龍保駕,不足爲奇。”
“但太祖皇帝曾留下遺詔,務必剷除拂世鋒。”任風行輕輕拍手,隱龍司三老身形一閃進入堂中,並介紹道:“這三位便是奉太祖遺詔行事的宗室老人。”
陸衍起身問道:“三位出身宗室?不知受封何爵?”
三老之一回答說:“我們先人奉太祖遺詔,並立血誓,力保大夏江山社稷,絕不覬覦神器,因此不受王爵,隱去名姓。”
陸衍還是頭回聽說這夥人的存在,如今回想,當年女主曌皇屠戮宗室,親生骨肉也不放過,殘毒無忌,但仍有幾支得以保全,恐怕就是這隱龍司三老在暗中出力。後來幾場宮變,他們想必也有相應動作。
“三老是否試過破除黑幕結界?”陸衍問道。
“早已試過了。”三老臉色同樣沉重:“可是以我等之能,實難突破,只是隱約覺得,這黑幕結界興許與洞天福地有些相似。”
“洞天福地?”陸衍沉思不語。
任風行反應最快:“當今世上對洞天福地瞭解最多,莫過於上清宗師白雲子,不如立刻請他來長安?”
陸衍言道:“我已分別派人去信南嶽與天台,但只怕白雲子宗師雲遊在外,未必能及時得知消息。”
三老則說:“白雲子乃道門第一人,已是陸地神仙之流,輕舉在望。饕餮禍世如斯,他應當有所感應,或許不日將至長安。”
任風行還記得當初衡山一戰,白雲子現身安定南嶽山川,同時對自己暗行牽制,可見他與拂世鋒早有往來,想到這樣的人物也被聖人尊稱道兄,任風行不禁在想,或許拂世鋒也在一直暗中護持大夏的江山社稷?
“陸相,我是覺得,目前饕餮之禍已不可收拾,若想營救聖人,恐怕只有與拂世鋒聯手方可。”任風行下定決心道。
陸衍捻鬚故作沉思,這個結果他早已料到。聞夫子想要跟內侍省聯手,對方出於自身權位,恐怕不會答應。然而程三五一出手,瞬間將聖人百官一網打盡,依賴皇權的內侍省便不得不重新思考自身處境了。
“我對拂世鋒瞭解不多,他們若肯聯手,我不在意。”陸衍說道:“可目前最緊要的,還是要有人出面安定天下人之心。”
任風行與三老對視一眼,問道:“陸相莫非是擔心國無君長而致使分崩喪亂?”
“哪怕是有一位皇嗣或親王,本相也能暫時擁立居攝。”陸衍言道:“可目前幾乎沒有一位近支宗親,還是說三老能夠找到適合人選?”
三老無言以對,如今這個局面實在是太獨特了,聖人過去爲了確保權威,習慣將所有皇子皇孫與親王郡王帶在身邊,結果正巧被饕餮一網打盡,這回連個漏網之魚也沒有。
任風行皺眉道:“若是冒險擁立,待得將來救出聖人,受擁立之君又該如何自處?陸相不必擔心,我們都信服伱能力挽狂瀾,長安內外若是有誰忤逆抗拒,我等皆會全力討伐。”
陸衍則是緩緩搖頭:“我說的不光是此事,我是擔心太極宮中糧食不夠了。”
任風行不解:“可是太極宮西北就是太倉啊,黑幕結界也將其封入內中,存糧想必極爲豐厚,即便是幾萬人也能供養。”
陸衍輕嘆道:“但願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