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圓嶠冰綃

堂前院內衆人見程三五如此,都知道他是那種意氣逞兇的遊俠武夫,絕非那等扮作長安俠少的世家子弟可比。程三五光是憑那偉岸身姿與恐怖膂力,足可震懾在場衆人。

對於官府差役而言,這類輕生死、重義氣的遊俠兒是最麻煩的,他們行事乖張,目無王法, 有些人真的就爲了一句話、一頓飯,就敢爲他人拼了性命不要。可他們鬧出的麻煩,往往又要官府來收拾。

齊縣尉實在看不下去,擡指呵斥道:“放肆!這裡是帝京長安,哪裡能容你這般行事?”

“我怎麼了?”程三五擡腳邁步,緩緩走下廳堂。

但他每走出一步, 整座庭院就微微一震,屋頂瓦片有塵埃落葉揚起漂落。兩級石階之上, 都留下半寸深的腳印,彷彿走出來的不是一名短鬚莽漢,而是一頭青皮黑毛的南詔巨象,隨便一腳就能把常人腦袋如香瓜般踩碎。

縣衙差役和皁衣惡少見狀,嚇得連滾帶爬紛紛避讓,齊縣尉感受着從腳下傳來的細微震顫,看見程三五步步逼近,彷彿投下大片陰影,他本能伸手拔刀,後退道:“別、別過來!”

“你不是要抓我嗎?”程三五站定不動,擡起纏繞雙臂的鐵鏈問道。

齊縣尉此刻是又怕又恨, 這些仗着武功高就耍脾氣的遊俠武夫, 就應該統統戴上重枷, 發配到窮山惡水去修路築城!

程三五不屑冷哼一聲, 轉而又來到杜建章面前,這位京兆杜氏的年輕公子, 此刻已是腿腳發軟、滿臉冷汗,縱然拿着名匠寶劍,也是不知如何對敵。後退幾步撞在院牆上, 察覺自己無路可退,牙關打顫,話中甚至帶有哭腔:“我爹是御史中丞,你、你要是敢對我動手,我爹會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你爹、你爹,就知道你爹!”程三五擡手一甩,鐵鏈纏上鳳華劍,左右掣臂運勁一絞,杜建章只覺虎口劇震,劍柄打着旋飛脫而出,掌心一陣火辣辣的疼。

程三五握劍上手,隨後沉肘抖腕,劍鋒刺向杜建章。丹玉有感,大發鳳鳴之聲,迴盪院中。杜建章嚇得緊緊背貼牆壁,閉眼哭叫。

待得幾縷髮絲落下,杜建章壯着膽子睜開一線,鳳華劍停在鼻尖前, 臉上皮膚隱約感覺到寶劍鋒芒。他還看到一襲青衫的盧應宣不知何時來到近前,手掐劍指離着程三五肘窩不過數寸。

“我跟他耍耍而已。”程三五側臉斜瞥,瞧着那名青衫儒生。

“看得出來。”盧應宣笑答道。

“那你爲何要出手?”程三五又問。

“來者是客,總不好在主人家起了爭執。”盧應宣提議說:“不如我們一起收手,坐下來喝杯茶,如何?”

“好。”程三五答得乾脆,手腕一提,收回劍鋒,盧應宣也同時後撤讓開。

方纔瞬間變化,在場許多人並未看清,幸好長青站在堂上高處得以窺見——在程三五運勁奪劍的同時,盧應宣立刻有了動作,足尖一點地面,身形幾乎像是沿地平移般逼近,即便寬袍大袖,依舊不受絲毫妨礙,身法之速好似離弦之箭,輕鬆從人羣間穿過。

盧應宣劍指從袖中遞出,內勁凝於一點,竟隱約有罡氣透出指端,直奔程三五肘窩曲澤穴,逼停對方出劍招路。這一指若切實點中,不僅會打亂勁力,筋骨經脈也將受到重創。換作尋常武夫,整條胳膊可能當場被廢。

洪範學府作爲中原武儒傳承之首,匯聚了古往今來的儒門武典。長青雖是道門出身,卻也從達觀真人那裡瞭解到不少儒門武學。

其中爲首一部《六合論衡》,講究“破迷惑、知虛實”,非博大精深不足以形容。達觀真人甚至覺得,《六合論衡》不是單純的武典,其中《雷虛》、《感虛》等篇,明面上抨斥鬼神之論,實則乃推演氣機變化、法術運用。

長青未能辨明劍指招式,但他擅察氣機變化,盧應宣身形移動時足下氣機流轉牽扯,與其說是輕功,倒更像接近法術,只是尋常武者難以分辨罷了。

程三五將鐵鏈與鳳華劍扔在杜建章腳邊,笑道:“你爹權勢再高,到了生死關頭也不頂用啊。”

杜建章早已嚇得肝膽俱裂,臉上汗淚交加,背靠院牆跌坐在地,不敢與程三五直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眼看形勢稍定,楊崇義立刻請衆人移步到另一處安靜庭院,並安排婢僕伺候,糕點瓜果陳列在案,還有精通茶藝的婦人燃爐煮茶。

程三五毫不見外,主動尋位置坐下,直接抓過糕點塞入口中,也不管其他人的目光。長青在他一旁坐下,低聲問道:“事情鬧到這種地步,你打算如何收場?”

“等母夜叉來了再說。”程三五接連剝開橘子,兩口一個地往嘴裡塞:“嗯,真甜!你試試!”

長青接過橘子,卻沒有心思吃喝,只是默默計較。遠處楊崇義與盧應宣在竊竊私語,同時吩咐僕從,禮送銀杏苑其他客人。

而杜建章與那萬年縣的齊縣尉雖也被邀來院中,卻不敢落座安歇,各自帶着驚懼與戒備的目光,牢牢盯着程三五。可是當程三五擡眼望去,這兩人又嚇得躲開目光。

片刻後楊崇義與盧應宣來到,與程三五同案而坐,一番勸導下,讓杜建章與齊縣尉一併落座。

六人圍着一張檀木方案,上面以金銀泥彩繪制花鳥魚蟲,用螺鈿鑲嵌成人物圖形,十足華貴,陳列的杯盤器皿也精美非常,堪比王公貴族。

不過眼下氛圍緊張又尷尬,除了程三五一人塞了滿嘴的糕點瓜果,以及旁邊煎茶煮水的聲響,沒人主動說話。

最後還是長青打破沉默,朝盧應宣拱手問道:“盧兄在洪範學府修習文武藝,莫非出身范陽盧氏?”

“慚愧,在下只是旁支末裔,不敢攀附大宗。”盧應宣回禮笑答。

范陽盧氏乃是河北望族,綿延傳承數百年,本就以精研儒學經典聞名,族人累居高官、名士輩出,被視爲天下第一流的高門望族,其子弟行走江湖,以才學著稱,入仕則多爲校書郎這等清要官。

只是像盧應宣這樣,給一位長安豪商當幕賓,恐怕不會太受族人待見。

有人扯起話頭就能聊下去了,楊崇義問道:“我聽說長青先生是伏藏宮的有道高人,不知與達觀真人是什麼關係?”

“正是家師。”長青自豪答話。

“哎呀!”楊崇義沒忍住,驚呼一聲,起身揖拜:“仙師弟子當面,鄙人盲目未知,失敬失敬!”

長青只是含笑回禮,看對方這副作態,顯然也是知道師父受到皇帝召請,將要入宮講道之事。

“聽說長青先生前來銀杏苑,是爲品鑑珍寶?”楊崇義言辭婉轉,絲毫不提買劍之事。

“品鑑不敢說。但楊翁收藏,卻是讓我大開眼界。”長青道。

“正好,日前鄙人偶得一件寶物,想請先生過目,指點一番。”楊崇義顯然早就讓人做好準備,撫掌示意,就有婢女捧着箱盒來到,打開之後,裡面是一匹潔白錦緞。

長青見對方點頭示意,於是伸手去拿,卻感覺觸手冰涼光滑,好似握冰一般,但並沒有冰雪那樣刺骨寒冷。取出之後,稍微展開觀視,程三五也湊過來看,問道:“這啥玩意兒?”

“這……難不成是冰綃?”長青沉吟一句,隨即端起案上一杯茶,直接就往潔白錦緞上潑去。

這舉動連程三五也不禁開口喝阻:“喂喂喂!弄髒了我們可賠不起啊……咦?”

卻見淡綠色的茶湯在潔白錦緞上順滑流走,沒有半點沾溼凝珠,光潔如新。

“入水不濡,果然是冰綃。”長青望向楊崇義,對方不曾因爲自己的舉動露出絲毫驚色,想來早就做過類似事情:“楊翁此物是從何處得來?”

楊崇義捻鬚笑道:“一位齊地客商,至於名號來歷,鄙人答應對方不能說出,萬望恕罪。”

“齊地?那就對了。”長青若有所思。

“這到底是啥東西?幹什麼使的?”程三五上手摸了摸:“嘿,還挺滑溜!”

“此乃冰綃,以圓嶠山冰蠶所吐雪繭織成,有入水不濡、蹈火不焚、遇塵不穢的妙用。”長青解釋說:“若是以冰綃製成衣袍,還能夠護持氣機、闢除外邪、壓制心魔,乃是修道之人可遇不可求的護法仙衣。”

“哇,好東西啊!”程三五說道:“那還不趕緊去那圓什麼山,多多采買一些?”

長青被這話氣笑了:“圓嶠山,那可是傳說中的海外仙山,與蓬萊、瀛洲、方壺、岱輿並稱。秦皇漢武幾次東巡,派遣方士出海,就是想找到這五座仙山,尋訪仙人、求取神藥,結果耗費千萬,仍是一無所得。”

“你這糊弄小孩呢?”程三五一臉不信:“類似的玩意兒我在西域又不是沒見過,一個個都說自己水火不侵,十件裡面有九件是塗了蠟膏的戲法伎倆。”

“這東西是真的,我一上手就知道了。”長青臉色嚴肅:“海外仙山之說未必全是憑空捏造,秦漢方士尋訪不到,皆因仙山藏於洞天、位處六合之外,常人不得其門而入。除非是仙家主動打開門戶,或是天地氣機循環之變,讓仙山偶然浮現人間。”

“長青先生眼界非凡啊,寥寥數語,鄙人便如身處化外仙境,不由得遐想連篇。”楊崇義稱讚道。

“這冰綃我以前在書上見過隻言片語,若非與描述一致,我也不敢相信。”長青把那綢緞放回箱盒之中:“楊翁請好生保管,此物太過貴重,就算是宮中……”

長青收聲不言,他忽然省悟過來,這個楊崇義身爲長安四大豪民之一,來日肯定是要參加渭南鬥寶會的,難不成這冰綃就是他要用來比斗的寶物?

當今皇帝嚮往仙道長生,若能奉上這活生生的仙家神物,定然能大獲青睞,難怪楊崇義不肯明言從何人手中獲得這匹冰綃,因爲此物背後定然牽連甚大。

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帝仰慕仙道,百官公卿乃至豪商巨賈定會盡力奉承。至於爲了獲取這等仙家奇珍,期間具體經歷過什麼,又有多少人爲之付出生命與血汗,讓人不敢想象。

就像出現在西域星髓,安屈提、陸相和英國公相繼派出人手爭奪,前前後後死了多少人?長青自己都險些受害。

“長青先生真不愧是達觀真人高足,這仙家掌故信手拈來,鄙人日後也能向他人吹噓一番了。”楊崇義呵呵笑着,讓婢女端走冰綃。

此時正好有下人趕來,叉手道:“老爺,天香閣的人已經到門外了。”

聞聽此言,杜建章立馬起身,彷彿他纔是此間主人,急切道:“快!快請進來!”

那下人看了他一眼,隨後低頭繼續說:“還有一事,天香閣一位女子要請老爺主持公道。”

樑崇義不解:“主持公道?此言何意?”

“那女子說……她被兇徒程三五賣到天香閣,期盼有良人搭救。”

“噗——”

程三五正好仰頭喝茶,聽到這話立刻噴出茶水,無數水珠灑得桌案上到處都是,齊縣尉罵了一聲起身躲開,盧應宣強忍不喜撣了撣袖袍。

“好啊、好啊!”杜建章聞言狂喜,一掃頹勢,拍着大腿幾乎要蹦起來,他朝着程三五指指點點:“我就知道,你這鄉野村夫貪圖錢財,害慘了阿芙姑娘!證據確鑿,我看你這回還能說什麼?!”

程三五一擦嘴,表情也是有些發懵,喃喃低語道:“好你個母夜叉,耍我是吧?”

一旁長青聽得分明,他此刻算是明白過來,程三五故意在杜建章面前聲稱阿芙被賣到天香閣,就是誘使對方去查問,好讓母夜叉主動現身,既能幫程三五解圍,也能狠狠抽打杜建章的臉面。

結果這等小聰明被母夜叉識破,乾脆來了個將計就計。搞不好她此刻真就是濃妝豔服的花魁模樣,坐在寶馬香車上垂淚欲滴,定然能讓杜建章這種紈絝子弟拼了命去“解救美人”。

長青忍不住笑意,嘴角抽動,起身拍了拍程三五肩膀:“你啊,以後還是別動腦子了,否則註定被他人耍得團團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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