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崇玄?”長青聞言一驚:“莫非是當年廣邀兩都高道、編撰《道經音義》的那個史崇玄?”
史崇玄活躍的年代,長青不過孩提,許多事情都是聽師父達觀真人提及。
昔年大夏遭逢女主曌皇亂政,朝堂動盪、更迭頻繁,經過一番宮禁變亂,方纔還政於正朔。而女主亂政的餘波,一直到當今皇上登基數年後才得以平息。
至於史崇玄,早年間不過一介修補鞋靴的匠人,身份卑微,但傳說他偶遇仙人,爲其補履,因此得授仙法,幾年間奇遇連連,道法境界突飛猛進。
而女主亂政其間,對內剪除異己,對外濫徵濫伐,曾受大夏羈縻的東胡各部大舉叛亂,侵佔營州、馬踏幽冀,聲勢浩大,還有許多草原薩滿和異域高人蔘與其中,一時河北震動。
幾番交兵,朝廷官軍敗績連連,曌皇大怒,廣赦天下罪人,還徵募官民家奴充軍討擊東胡。此外邀集天下三教高人,希望他們能效法當年相助大夏太祖那般,抗擊精通術法的異域高人。
史崇玄便是在彼時嶄露頭角,他先是聯絡各方道門高手,還請動了幾位由於曌皇崇佛排道而歸隱的道門耆老。隨後多次親臨險境,爲朝廷大軍探明叛軍動向,又曾在戰場上跟叛軍中的高人鬥法。因此備受矚目,被視爲道門新一代的領袖人物。
後來史崇玄依附於曌皇之女、也就是後來的鎮國公主,深得信賴。而當女主還政後,史崇玄又在歷次宮變中襄助先帝,自己也由此獲封河內郡公、金紫光祿大夫、鴻臚卿等位,主持長安太清觀。
當時史崇玄已被視爲道門魁首,不僅是褒揚其道法修爲,也是因爲其人巧妙擘畫,令道門大爲增光,一掃女主亂政之時的頹勢。
就連先帝膝下二女——金仙、玉真兩位公主,也一起拜史崇玄爲師,可見其人極受倚重。甚至坊間傳言,史崇玄與鎮國公主關係匪淺,考慮到昔年曌皇面首不少,其女鎮國公主保不齊曾與史崇玄同參房中奧妙。
然而先帝闇弱,大小政令皆出於鎮國公主與尚爲太子的當今陛下,禍根在那時便已埋落。
由於史崇玄出身道門,又不遺餘力打壓佛門,深受佛門中人忌恨,曾幾次栽贓陷害,還花錢讓亡命狂徒闖入宮禁,高踞龍椅自稱天子,被拿下審問時自稱受史崇玄指使。
史崇玄有鎮國公主庇護,自然安然無恙。但隨着先帝駕崩,鎮國公主與當今陛下的矛盾一觸即發。
問題在於,當今這位皇帝陛下同樣敬奉道門,登基之初還請史崇玄邀集兩都高道編撰《道經音義》,一度使其放下警惕。此舉更是讓衆多道門中人在後來的兩方衝突中作壁上觀,沒有一味袒護史崇玄。
長青對於史崇玄和鎮國公主有無曖昧情事不感興趣,但此人編撰的《道經音義》,卻是讓達觀真人也頗爲稱讚。其中內音秘咒一項,讓道法施爲不必高唱法咒,被達觀真人視爲有望廣傳普及的施法運用。
不過達觀真人也提到,《道經音義》是蒐羅大量道經、彙集衆多高人學問的結晶,不能簡單視爲史崇玄一人成就。如今回想,長青懷疑達觀真人這是暗諷史崇玄僥倖得勢,只知弄權作勢,而非真有多高明的學問造詣。
見瑛君前輩微微頷首,長青言道:“我記得史崇玄當年與鎮國公主過從甚密,被視爲親近黨羽,有司將其捉拿後……被梟首於市了?”
史崇玄當年被視爲道門魁首,法力高深固然不假,但指望孤身抗衡朝廷大勢,還是未免癡心妄想。更別說當今皇帝陛下身邊高手雲集,史崇玄再厲害,同樣雙拳難敵四手。
“梟首是拿他的徒衆假冒,用於震懾世人罷了。史崇玄當年爲護鎮國公主,一路血戰到底,最後殺他之人……”瑛君直視長青,語氣古井無波:“……是我。”
聽聞此言,長青不禁變色,他很清楚瑛君前輩乃劍術通神的高人,卻無法想象眼前這位不持劍器的少女劍仙,親臨殺伐時的模樣。
“這麼說來,史崇玄與鎮國公主倒是、倒是……”長青一下子也無言以對,莫非這位昔日的道門魁首,真是什麼癡情種子不成?
一念及此,長青又想到杜建章那等醜態,心裡不由得一陣惡寒。
撇去這些無謂念想,長青環顧四周:“史崇玄雖死,但爲何金仙公主捨棄此地?”
“金仙、玉真兩位公主師事史崇玄,可到底是皇妹,而且牽涉不深,事後遷至別處,另造宮觀安身。”瑛君前輩言道:“何況金仙公主只是偶爾來此稍作避暑,並非長居清修。這裡空曠偌久,早已荒廢。”
長青微微搖頭,這處竹廬小院,加上溫泉湯池,以及曾經存在的結界,足以讓許多獨身清修之輩心生豔羨。然而在金仙公主那種皇親國戚看來,這裡不過就是每年來小住幾天的深山別業罷了,隨意捨棄不會有半點惋惜。
可惜自己手邊沒有用來佈置結界的丹玉法物,否則恢復此地結界,再拾掇一下花圃藥畦,或許可以用來留住瑛君前輩,自己也方便前來討教。
“你回去罷。”瑛君前輩直視長青,她的眼中雖含劍意,卻不覺鋒利逼人:“如有機會,我會再以簫聲喚你。”
長青欲言又止,雖然只相處了短短一夜,但不知爲何,自己感覺瑛君前輩十分親切,不由得生出孺慕之情,希望能留在她身旁隨侍,也不單純是爲了研習劍術。
可長青明白,瑛君前輩與自己深夜相見,如此曲折安排,定然不會准許他長留身旁。
“晚輩……告辭!”長青忽然想起慈祥溫厚的達觀真人,又想起臨窗癡望的母親,巨大的孤獨感幾乎要讓自己窒息。雙眼很不爭氣地生出淚意,長青強行忍下,深深一揖,然後轉身快步離開。
長青遠去之後,瑛君來到崖邊,她並未目送長青,而是望向遠處一株高大松樹,一道昂藏身影站在樹梢,月色之下,其人形容面目籠罩在黑翳之中,看不真切。
瑛君手撫洞簫,周遭山野氛圍陷入一片肅殺。
對峙只維持了數息,並未爆發戰鬥。昂藏身影踏枝飛躍,融入夜幕,再也不見蹤影。
……
在長青離開道館半個時辰後,阿芙與秦望舒邁着閒適步伐迴轉,頭髮略帶沾溼,顯然是沐浴方畢,神清氣爽。
但是當她們看到靜謐無聲的客舍小院,明顯察覺異狀。長青外出練功不提,程三五的房中卻也是空無一人。
“芙上使,不太對勁。”秦望舒草草檢視一番,連忙問道:“要不要召喚懸檐衆搜山?”
“不用了。”阿芙抓了抓還未全乾的髮尾,神色平淡:“程三五去照看長青那個小娃娃了。”
秦望舒一時不解,她見阿芙回到屋中坐下,趕緊跟上,熟門熟路拿出黃楊木梳爲她梳頭。
“方纔入夜不久,便有簫聲從遠處山頭傳來。”阿芙言道。
“簫聲?”秦望舒微露訝色:“我並未聽到。”
“常人是聽不見的,誰叫我是夜叉呢?”阿芙脣角勾起:“況且那也不是尋常簫聲,而是傳音入密。我隱約有所覺察。倒是程三五,沒想到他反應這麼大。”
“傳音入密!”秦望舒手上動作一頓:“有此等境界的高人,只怕放眼天下也不多。”
“簫聲中似有劍意,我大概猜到是誰了。”阿芙沒有點破,露出好奇思索的神色:“斬玄一役後,此人銷聲匿跡多年,沒想到會找上假道士。看來此人就在長安一帶活動,沒有遠去,藏得真好。”
秦望舒識趣沒有追問那人身份,只是說:“需要提防戒備麼?”
“不用。”阿芙顯然不太在意:“長青的事情,大多與陸相有關,馮公公叫我不要多管。而且我也嫌他煩,裝腔作勢,自以爲清高卓越,其實就是一個未經世事的小娃娃。”
秦望舒一貫冷淡的面容上難得露出笑意,任何人在阿芙面前,估計都是小娃娃吧。
“那……程三五爲何會去照看長青?”秦望舒還是不懂。
“別看程三五一副傻樣,他那都是裝的。”阿芙冷哼一聲:“他看重長青,應有緣故。白天對練,我看他是打算好生調教這個小娃娃。可惜人家另有明師,他裝着那副傻樣,未必搶得過。”
“如此不凡資具,卻偏要裝傻,這聽起來,程三五彷彿是推動巨大陰謀的幕後黑手一般。”秦望舒還是覺得難以置信。
“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阿芙扭頭看向秦望舒:“你把衣服脫了。”
這話常人聽來十分突兀,但秦望舒卻是溫順乖巧,褪下全身衣裳,潔白肌膚透出冰雪一般的幽藍色澤,無半點瑕疵,彷彿是精雕細琢的白瓷人偶。
阿芙示意秦望舒躺到牀榻上,然後手指在她身上各處輕輕撫按,異於尋常武者的陰氣從各處穴竅度入秦望舒的經脈。
“還是受傷了。”阿芙略帶憐惜地望向秦望舒:“我不是說過麼,發動《太玄陰生訣》時,尤其忌諱心浮氣躁,唯有‘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方能達屍居之境。
“伱終究是常人之軀,將玄陰真氣化爲寒霜功勁,稍有不慎便會傷及腑臟經脈,若非我及時察覺,你是不是還要憋在心裡不肯明說?”
秦望舒聽到這話,心中暖意油然而生,隨即便是止不住的懊惱,深恨自己沒有聽從阿芙的告誡。
察覺到望舒身中脈象變化,阿芙便料到她心緒激盪,苦笑說道:“你本該是一個開朗的性子,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結果偏要跟我學《太玄陰生訣》,把自己折騰成這副哭笑不得的鬼模樣。”
“我、我要報仇。”秦望舒壓下紛亂思緒,又變回冷淡神色:“我武功低微,根骨平平,若非芙上使以秘法爲我重塑經脈,又傳授高深武學,此刻的我估計早已身死,屍體被草蓆一卷,棄於荒郊。”
“我說過,你想殺的那人,我可以幫你殺。”阿芙擡手輕撫望舒臉頰:“而且就算你不動手,他早晚也會死。”
“不,我一定要親手殺了他!”秦望舒忍不住流下兩行淚水,極力壓抑的神色還是流露出巨大恨意,再度揚起心波。
阿芙輕輕一嘆,言道:“這樣吧,我把那人的武學典籍交給程三五修煉,讓他與你對練喂招。等你能夠從容應對,便是復仇之日來臨。”
秦望舒眼睛一亮,隨即疑惑道:“程三五他能夠練成?”
“長安城外與林少英交手,他在數息間就學會了對方的腿法,並輕鬆勝過對方。”阿芙言道:“不談那難以揣測的心計,程三五在武學一途,是無與倫比的天才,只要給他學,他就一定能學會。”
秦望舒微微頷首,答應這個辦法。阿芙隨後也褪下自己的衣衫,爬上牀榻,語氣旖旎:“好了,現在我來爲你療傷,這種蠢事以後不要再犯了。”
……
次日,一行四人都是拖到日上三竿才起,長青幾乎練劍一夜,反倒是最早出門那個。
“哎喲,這破牀。山裡就是比不得山下。”就見程三五扶着腰來到院中,正好看到長青正在徐徐擺動肢體,笑了一聲說道:“你這招式慢吞吞的,打得過誰?”
長青沒有立刻反駁,而是練完一通,緩緩收功立定,這才轉過身來回答:“我這是導引筋骨氣血,武學中也有類似的講究。好比你現在這樣,休眠一晚,結果筋骨反倒不得舒展,長此以往,筋骨關節細微處積累病氣,搞不好過了鼎盛年歲,一身傷病全數發作。
“多少武林豪傑年輕時打出響亮名聲,老年傷病纏身,求醫問藥無從得救,甚至惹來仇家報復,致使妻子逃散、家業無存。縱然保得性命不失,也只能苟延殘喘於窮街陋巷,與野狗乞兒搶食,嗚呼哀哉,何其悲也?”
這一大串堪比市井小曲的念詞,讓程三五表情漸漸露出懼怕神色,但他一甩腦袋,指着長青罵道:“好傢伙,我這才聽懂,你這是咒我不得好死?”
長青一拍腦門,頹喪道:“當我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