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家和陸家是世交,祖上同朝爲官,又一起相約辭官避世,陸老太太是祖母的親妹妹,三十多年前陸家打破了不入仕的規矩,開始培養子弟參加科舉,先後有幾個子弟入朝任職。照陸家的話說,這三十年陸家一直在照應顧家,否則顧家也不能偏安一隅,她心裡卻知道,兩家能夠在一起相互依存幾十年靠的是斬不斷的利益關係,陸家的田地都是由顧家照顧,這就是顧家對陸家的回報。
琅華扯回飄遠的思緒,這邊陸二太太喝了些茶潤了潤嗓子,顯然開始說正事,“我們家老太太,讓我來問姨老太太有沒有拿定主意,要不要跟着我們去杭州。”
琅華的心不禁狂跳了兩下。
就是這次杭州之行,從此之後她就寄居在陸家。
而祖母和族人也會在鎮江慘死。
這次之後,她就再也沒有了家。
琅華感覺到祖母握着她的手來回摩挲,想來是還沒有拿定主意。
顧三太太咳嗽一聲,“娘,二伯那邊已經從金壇縣搬走了,說是等到明年局勢穩定了纔會回來。”
顧老太太聽得這話冷笑,“那隻老狐狸,早就得了消息卻不跟我們說,一家大大小小遷走了之後才假惺惺地送來消息,就是要看我們笑話。”
二祖父雖然舉家搬遷,但是留下的二伯父卻跟朝廷官員起了衝突,金壇縣的土地因此被沒收充公,二祖父一支沒有辦法遷去了sd從此杳無音訊。
琅華感覺到祖母的視線落在她身上,半晌祖母長長地嘆了口氣,裡面飽含了太多的無奈和心酸。
祖母的聲音比之前更多了幾分的蒼老,“我這把老骨頭是走不動了,我們不比金壇縣那邊男丁多,我走了留下誰照應祖宅?”
顧三太太飛快地低下了頭,半晌訕訕地道:“聽說要打仗,我們家老爺嚇得不行,讓我勸娘,不如就留下一些佃戶照應,最多後年,我們就回來了。”
三嬸的意思,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留在鎮江了。
“走?”顧老太太看一眼身邊的姜媽媽,姜媽媽立即將引枕擺好,顧老太太靠上去長長地喘了一口氣,“不出三日,你們就要在路上爲我辦喪事。”
顧三太太臉色立即變了,忙道:“娘,您千萬別動氣,媳婦就是聽說那叛軍,早就殺紅了眼睛,怕他們真的闖進來,我們家的佃戶如何能敵得過,這個院子里老老小小……豈不是……豈不是……”
“三太太說的是,”陸二太太趁機道,“我們家老太太也是聽說了這個,纔要暫時離開避禍,我父親和哥哥也會想方設法調出一部分人手,先送我們去杭州。”
聽得這話顧老太太皺起眉頭看向陸二太太,“這麼說,不像朝廷說的那樣,已經派出了五萬大軍支援鎮江城?”
陸二太太抿了抿嘴脣,“按理說這話媳婦是不能說的。”
顧老太太看向姜媽媽,姜媽媽立即將屋子裡的下人帶了出去,然後小心地拉上了門。
陸二太太放下手中的茶碗,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才道:“媳婦只能說,調動的是嶺北的軍隊,如今我父兄鎮守鎮江,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顧三太太倒抽了一口冷氣,“嶺北離鎮江這麼遠,萬一讓叛軍捷足先登,如何了得?”
顧老太太彷彿累了一般閉上了眼睛,眼角的皺紋如同被大雪覆蓋的枝椏,一片冰冷。離開祖業是她最不願意做的事,她的身體也確實經不得半點的顛簸,細算下來,整個顧家老老小小几十口人,沒有提前算計,拖家帶口地離開鎮江是不可能做到的。陸家就不一樣了,田產沒有顧家多,家中佃戶和家人也比顧家少了一半,陸老太太年紀尚輕,陸家又男丁興旺……
想到這裡,顧老太太心中一陣酸澀。
大禍臨頭,誰不想走,但是她一定會死在半路上,她也不是怕死,她面對的是顧家幾百佃戶,和八十多年建立起來的家業。
如果不打理好這些產業,避禍歸來,顧家又要靠什麼生計?
二老太爺那邊還能留下老二看家,她卻找不到一個能託付的人。
顧老太太心中悲涼,她彷彿已經聞到了顧家衰敗的味道,顧氏會從此一蹶不振。
沒有人能夠挽回。
她唯今能做的居然是將家財託付給陸家,請陸家照顧她那不爭氣的兒子和媳婦,還有她可憐的孫女、寡居的長媳,帶他們離開鎮江避禍。
顧家的命運和後人,只能求陸家來施捨。
從此之後,顧、陸兩家的平衡徹底會被打破。
沒有利益交換,陸家和上門乞食有什麼兩樣。
她要強了一輩子,就算明知是死路一條,也要爲自己去爭取,所以就讓她這個半死的老太太留在這裡,與顧家共存亡。
顧老太太看向牀上的孫女,本想尋些安慰,孫女那雙清亮的眼睛卻霎時映入她眼簾,目光中帶着渴盼和安慰,還有一股的倔強和堅強,陡然間彷彿在她頹廢的心中點亮了一盞明燈。
那雙眼睛彷彿是在提醒她不要輕易下這個決定。
顧老太太一怔,卻立即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八歲的孩子,就算再聰明,也不可能有這個智慧,在這樣一個危機時刻又做出什麼主意。
顧老太太輕輕地拍了拍琅華的手,剛要開口宣佈自己的決定,卻聽到一聲清亮的童音,“鎮江是我的家,我們爲什麼要走?祖母不走,琅華也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