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假後,轉過天來,就是四月二十六了。
邱晨一大早就去了趟前邊的三奶奶家,詢問了一下三奶奶家的麥收情況。邱晨能夠事事處處想着她,三奶奶很感動,不過,她們家因爲兒子媳婦都不在家,就她帶着兩個孫子也沒辦法種地,就都租了出去,是以,並不需要忙着收秋。
吃過早飯,林家和滿囤家一起,終於正式開始着手做起過麥秋的準備工作來。
過麥秋,首先就是要選一塊地勢平整寬闊的地方坐麥場。選好地塊,然後平整、壓實,壓實之後還要‘飲場’。
所謂飲場,就是用清水把壓過一遍的場院潑一遍。
飲場之後,要晾一段時間,待飲的水差不多吃透進土地裡,地表差不多起晾了,再用碌碌壓一遍。如此反覆,一直到場院的黃土地面堅硬如磚,光滑如鏡,一塊合格的麥場纔算是準備妥當。
壓場是個技術活兒,同樣也是個力氣活兒。擱在往年沒有大牲口,僅憑人力,僅僅這一項工作就要兩天時間。其中最累的就是壓場,就是用人力或者畜力拖着一個石頭碌碌在選好的平整過的地面上來回轉着圈兒碾壓,與現代修路時壓路機的原理有些類似。
昨兒,滿囤父子、劉三河,加上二魁,已經把林家和學堂之間的那塊工地清理了出來,也平整過了。有幾塊稍顯低窪的地方,滿囤和二魁還推了幾車黃土過來墊了。
是以,二十六這一天,就是直接開始壓場了。
每當壓場的時候,最歡實的就屬年齡幼小的孩子們了。
大大小小的孩子們,跟在碌碌後邊飛跑着,歡笑着,而且,大多是脫了鞋,光着小腳丫,來感受碌碌碾壓過的土地的平整和堅實。
今兒壓場,就由俊文牽了馬碾壓,二魁和滿囤則挑着水桶來來回回的挑水,潑灑飲場。
太陽火辣辣的升起來,熾烤着大地,潑灑到土壤中的清水,很快就被土壤吸收和空氣蒸發了。這時候,俊文就會趕着馬過來,碾壓飲過一遍的地方,滿囤和二魁則繼續挑水,飲另一邊的場院。
邱晨昨天從鎮上就買了許多食材回來。今兒一大早,就和蘭英、二魁家的說好了,大夥兒在一起幹活,中午就在林家吃飯。
蘭英和二魁家的,連帶香兒、芝兒,都早早地就過來幫忙。幾人商量着,烙餅好吃又頂餓,用蘭英的話說,就是壯筋骨!
邱晨痛快答應了:“成,就烙餅。烙餅就交給你們倆了,我去準備菜!”
香兒就笑着道:“我倆給海棠姨打下手!”
烙餅搭配的菜,最好是能夠卷在麪餅裡吃的。邱晨略略一想,就準備炒一個京醬肉絲,一個韭菜雞蛋。再做一個肉絲鹹菜疙瘩湯。大熱的天干重體力活兒出汗多,要多喝些鹹湯,利於補充身體流失的鹽分,避免電解質失衡。
這幾個菜最費工夫的就是刀工,時間充裕,又有兩個小幫手,倒也不是大事兒。
邱晨拿出足足五六斤肉,她切肉絲,香兒和芝兒則去挖大蔥割韭菜回來摘洗。
二十幾棵大蔥,同樣切成絲。一口氣打了三十多個雞蛋,又洗好的一大把子韭菜,切成寸許長的段兒;然後,去撿了一根鹹蘿蔔,切成絲兒,交給香兒淘洗了兩遍,把鹽分淘洗去一部分,避免太鹹,齁得慌。
看了看準備下的食材,邱晨在心裡琢磨了一下人數和飯量,覺得有些不太寬裕,乾脆又去屋裡拿出五條大咸魚來,也交給香兒和芝兒浸洗,除去魚鱗內臟魚鰓,切成段兒。
這樣,做三個菜,再涼拌上一個菠菜,四個菜一個鹹湯,葷素搭配,都夠硬實,應該夠吃了。
食材準備妥當了,炒制起來就簡單了。不過兩刻鐘功夫,四菜一湯就弄妥當了。另一邊,蘭英和二魁家的也已經烙了一大沓子餅。
院子裡太熱,已經不適合中午擺桌子吃飯,邱晨就讓俊言俊章帶着幾個淘小子擺桌子。把兩張矮桌分別安置在堂屋和裡屋炕上。西廂房的堂屋裡也按了一張桌子。男人們都在西廂,女人帶着孩子們在正屋的兩張桌子上。
邱晨帶着香兒芝兒端着菜送進各屋,一邊招呼福兒:“去叫你大哥他們回來吃飯!”
這一句,四五個小聲音脆脆的答應着,福兒滿兒、石頭靈芝四五個小的,嘰嘰咯咯地笑着往外飛跑。
因爲人手足,又有大牲口驅役,一上午功夫居然就把打麥場整理的差不多了。吃過午飯,男人們各自回家午休一會兒,孩子們也被邱晨安置去了西廂房和正房東屋睡午覺,最後就剩下她和蘭英、二魁家整理飯桌,清洗碗筷等物。
蘭英就問:“聽福兒說,昨兒你們接到旭哥兒的信了?”
邱晨笑着點頭:“是啊,說是到了,一路順妥。我總算是放心了。”
二魁家的也跟着笑道:“雖說是北去,但前些日子剛剛打了勝仗,北邊兒的戎人被趕跑了,沒啥災禍的,他海棠姨也別思慮太多了!”
邱晨笑着點點頭,衆人就又轉了話題,說起其他的閒話來。
麥場整理出來,割麥前最重要的準備工作也就完成了,其他的磨磨鐮刀、準備準備草約子啥的,捎帶手就做了。女人們反倒是比較忙的,因爲她們要爲全家蒸好足夠幾天吃的饅頭乾糧。
二魁家沒有地,邱晨就讓二魁幫着林家過秋,按照正常上工算工錢,同時,山子石頭和二魁家的都跟着林家一起吃飯。加上滿囤一家,大大小小二十來口人,要準備的饅頭至少也得幾笸籮。
一下午,男人們準備鐮刀、準備草約子,準備草苫子,準備木杴、推筢、杈之類的工具,女人們則忙着一鍋一鍋的蒸饅頭。
邱晨把家裡的笸籮收拾出來,洗刷乾淨,鋪上乾淨的籠布,一籠屜一籠屜的饅頭擡出來,稍晾之後,就拾進笸籮裡,再蓋上一層籠布。如此,足足蒸了四大笸籮饅頭,婦人們這才收手,又忙碌着做了晚飯,給一家老小吃了。
傍晚,滿囤爹去地裡轉了一圈兒,回來宣佈,明天就可以開鐮了。先割滿囤家的,林家的因爲水肥足,反而成熟的晚,還要兩天才能割。
第二天,家裡做飯的活兒就交給了滿囤娘王氏、二魁家的,還有六歲的香兒。
其他人,不論男女,不論老少,統統都要下地割麥,不同的是,男人們和體力壯的婦人割麥,其他人則跟在後邊用草約子捆麥子。再小一些的,像福兒滿兒、石頭山子栓子靈芝這些小的,則拎着小籃子跟在大人們後邊,撿拾掉落在田裡的麥穗,務必做到顆粒歸倉。
邱晨帶着斗笠,跟在俊文後邊捆麥子。
俊文割麥子很熟練,顯然之前這孩子不止一次參與這種搶收了。就見他左手臂伸過去,攬住一壟麥子,右手的鐮刀一揮,往懷裡一拉,一大把麥子就被齊刷刷地割了下來,被隨手擱在身體的左後側,如此幾次之後,就形成一個小小的麥堆。邱晨要做的工作就是把俊文割下來的麥子,用草約子捆紮成麥個子,以便於搬運。
相對於割麥,捆麥個子要輕鬆許多,至少不需要像割麥子那樣一直弓着腰,垂着頭,動作自由許多,勞動強度也要小許多。
但就是這個看起來很簡單的工作,邱晨剛剛動手還是做不來。
她不敢說自己不會,就放慢了速度,看着旁邊蘭英的動作。就見蘭英從腰上扯下一根草約子,平鋪在地上,兩手一抱,麻利地兩堆麥子放在草藥子上,然後左手右手合作扯住草約子的兩頭,右腿一曲壓住麥子,雙手一使勁兒……邱晨沒看清楚呢,蘭英已經捆好了一個麥個子,並隨手將麥個子立了起來,然後,緊跟着滿囤往前面走,再去捆第二個麥個子……整個動作連貫熟練,一氣呵成,僅僅只用了兩三秒鐘!
邱晨暗暗咋舌,怕引起別人的注意,她也不敢再跟着看。自己琢磨着,模仿着蘭英的動作,也鋪了草約子,也抱麥子,也捆……只是等她把自覺捆好的麥個子拎起來時,她囧了!
剛剛費時費力捆起來的麥個子一下子散開了,原本順順溜溜的麥子一下子亂了……再重新捆紮,就要先把這些亂七八糟的麥子先捋順了,再捆……
邱晨一下子扎撒了手,有些不知所措了。
旁邊也在捆麥個子的俊言一扭頭看到了姑姑的窘況,連忙跑過來:“姑,怎麼了?是不是扎到手了?”
一邊兒說着,一邊俯身麻利地收拾起散了一地的麥子來。
他這麼一咋呼,俊章、蘭英等人也都聞聲跑了過來,邱晨看着好心的俊言有些哭笑不得,只好訕笑着解釋,說手生了……
蘭英幾人也沒深究,幫着把麥子整理起來,又各自忙去了。不過,經了這事兒之後,邱晨兩邊的蘭英、俊言就不時地注意着邱晨這邊兒,不時地伸手把俊文割下來的麥子攬過去,捆成麥個子。於是,滿囤和二魁身後都是站的密密集集的麥個子,而俊文身後則是零零落落的幾個,還歪歪扭扭的……
很快,割下來的麥個子就夠裝車的量了,俊文跑去地頭,牽了馬兒套上車,蘭英和俊言俊章,還有邱晨一起,抱了麥個子裝車。這回活完全沒有技術性,邱晨終於能夠跟上趟了。
之後,邱晨就被打發着跟了車去場院裡看場曬麥子了。與她一起的還有老何、俊言、俊章、石頭、阿福、阿滿……老何和俊言俊章是回來鍘麥子的,其他的都是被嫌棄的……
把麥個子運回場院後,還要將一個個麥個子,用鍘刀把麥穗鍘下來,然後把麥穗兒散在場院中晾曬。
老何扶了大鍘刀,俊言俊章兄弟倆輪換着抱了麥個子續進鍘刀下,老何用力壓下去,一個麥個子就鍘完了,仍舊打着捆兒的麥秸被丟到一邊,邱晨帶着一干小孩子就坐在麥秸裡,把殘餘的麥穗兒挑出來。
過一會兒,她還要用杈挑着晾曬的麥穗兒,翻騰翻騰,確實比在地裡割麥輕鬆了許多。唯一要注意的就是,看着天色,一看天色不好,要儘快把晾曬的麥子攏起來,蓋上草苫子和油布!
多了俊文、劉三河、老何和二魁四個勞力,又有馬匹車輛,滿囤家今年過麥輕鬆了許多,不過兩天時間,二十來畝麥子就都割回來晾在了場裡。
連續勞累了兩天的人們輕輕鬆了一口氣,剩下的林家和劉三河家的麥子,一共還不到四畝,這些人明兒一早去,不到晌午就能割回來了。只祈禱着老天爺繼續開恩,再給兩天好天氣,麥子就能打下來,入了倉,大家夥兒纔算真正把心放回肚子裡去。
轉天,一大早太陽就露出了紅彤彤的笑臉,衆人雖然勞累,卻都一臉喜氣。
因爲林家和劉三河兩家的麥田少,這一日就重新做了分工。滿囤、二魁、劉三河、俊文仍舊去地裡割麥,老何、蘭英和滿囤爹則留了下來,準備開始打場。
這樣,就能夠把之前兩天曬得很乾的滿囤家的麥子壓出來,也能替出一部分場院來,給林家和劉三河家曬麥子。
有滿囤爹爲主,蘭英、邱晨和老何打下手,攤開麥子晾了小半個時辰,就給馬匹套了石頭碌碌,開始打場。
打場,就是用重物或者木棍、杈之類的工具,用重力碾壓、拍打、敲打等,把糧食從植株上脫離出來的過程。
這會兒,滿囤爹牽着馬一圈圈碾壓着麥穗兒,直到把麥穗兒的皮殼碾碎了,麥粒兒也就脫出來了。然後,先用筢子把比較大的麥秸扒出來,再用竹掃帚把稍大些的皮殼漫出來,去過兩次皮殼麥秸之後,場裡就只剩下密集的麥粒兒和細碎的麥草,也就是俗稱麥糠的東西了。
這個時候,就要有經驗有力氣的男人們上場,進行最後一道淨選工序--揚場!
揚場就是把摻雜着麥糠的麥子,按照一定風向,一定角度揚起來,從而借住風力,達到把麥糠和麥粒兒分離的目的的操作!
這道工序可以說是整個打場中最講究技術的環節,別看就是拿着一把木杴把麥粒兒麥糠揚起來,這麼一個簡單的工作,但若是沒有掌握了其中的關竅,揚起來的麥粒麥糠分不開還是好的,弄不好揚場的人會被自己揚起來的麥糠麥粒兒撲個滿頭滿臉,狼狽不堪……
半上午,林家和劉三河的麥子就都打起來了。
先割的林家的,後割的劉三河家的麥子。
馬車拉着劉三河家的麥子進了場,劉三河直接笑着道:“直接放到林家的麥子裡就行啊,反正我也是在林家吃飯!”
正在卸車的滿囤和俊文聞言,都看向邱晨。
邱晨斷然拒絕道:“不用。你在林家吃飯,是因爲你現在爲林家做工。等一年契約滿了,自然還要回家自己吃飯。你自己的麥子還是你單獨打場吧!”
劉三河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嬉笑道:“噯,林娘子,那啥,我明年還給林家種地不成麼?以後都給林家種地……”
邱晨這回沒說的太絕對,道:“那要到明年再說了。不過,麥子還是你自己留着。沒有你給林家做工,還往林家交口糧的的道理。”
說完,揮揮手,滿囤和俊文幾個自然按照她的意思,把劉三河家的麥子單獨曬到一處。
劉三河看着邱晨的背影,臉上慣有的嬉笑沒了,眸子深深地,不知在想些什麼。
這一天,滿囤家的麥子打場整整用了一天。轉過天來,又給林家和劉三河的麥子打場。
傍晌午時分,所有的麥子都打完了,薄薄地攤在場院裡晾曬……
看着一地的金黃,邱晨也生出一種由衷的收穫的喜悅和滿足。
滿囤爹站在她身旁,摸着鬍鬚,一臉深深的皺紋因爲歡喜更加深刻了:“今年真是難得的好收成,特別是你家的麥子,肥水用的足,三河照料的也精心,這一畝半麥子最少也能收六石半麥子啊……呵呵,足夠你們四口人一年的口糧了!”
邱晨不知道麥子的價格,但最好的白麪每斤也不到十文錢,六石半,七百八十斤,用錢買也用不了十兩銀子……
不過,邱晨還是笑着點點頭:“是啊,自家種的新麥,磨面都特別好吃!等麥子曬乾了,別的不說,先磨上回白麪蒸鍋饅頭嚐嚐!”
打完了場,基本上豐收已經能夠保證了。加之,最重的活計也過去了,大傢伙也都鬆了一口氣,中午吃飯,邱晨就搬出一罈酒來慶賀豐收。
可,飯吃了沒兩口呢,滿囤爹突然一撂手中的酒碗跳將起來:“不好,上來天氣了,趕緊去場裡!”
一家人蜂擁出屋,擡頭一看,果然,剛剛還是烈日炎炎的,這會兒北方的天邊兒已經烏壓壓地黑成了一片。一股風夾着沙塵和樹葉麥穰呼嘯着,鋪頭蓋臉地撲過來,吹得人睜不開眼。
堆場,苫草苫子、油布,又搬各種重物壓置……最後一堆麥子還沒蓋完,豆大的雨點子已經噼裡啪啦地砸了下來。
等一衆人手忙腳亂地把這一堆糧食也蓋好,一個個幾乎都被淋成了落湯雞。
邱晨趕忙招呼着俊言俊章俊文往家跑,回頭卻見滿囤爹和滿囤,連劉三河和老何,都不往最近的林家跑,反而朝着村裡跑去。
俊文連忙道:“姑,你帶着他們幾個回家吧,我跟着去村裡看看,誰家還沒蓋起來,去幫把手……”
邊說邊跑,話說到最後,人已經跑遠,聲音也淹沒在淋漓的雨水之中了。
邱晨怔住了,蘭英跑過來,扯了她一把,大聲喊道:“在這雨地裡發啥楞啊,還不趕緊家去,再淋下去,得了風寒咋辦?”
邱晨迅速回過神來,無聲地笑着搖搖頭,拉着俊言俊章,跟着蘭英跑回家。
一落雨點,一羣小的就被攆了回來,跑到林家大門一看,好嘛,一羣小的,都擠在大門的穿堂裡扒着小腦袋往外樂滋滋地看雨吶!
其中最皮的栓子和山子伸着小手兒接着屋檐上落下來的雨水,雨水順着小手小胳膊流下來,衣袖、連着半邊的衣褲都都溼的透透的了!
蘭英一看就氣不打一處來,伸手揪過栓子,照着屁股上啪啪就是幾巴掌,剛剛還仰着臉笑的像兒似的孩子,轉眼就咧着嘴嚎啕開了。
邱晨哭笑不得地扒拉開蘭英,伸手把栓子拉進自己懷裡,給這皮小子擦着眼淚,道:“栓子不哭了哈。咱不怕,淋溼了衣裳不怕,生了病也不怕,海棠姨會抓藥,到時候熬上一大碗喝下去就好了……”
正在嚎啕着的栓子不知咋的就止了哭聲,邱晨裝不知道的,仍舊道:“要是吃藥不管用,也不用怕,鎮子上的趙先生會扎針,到時候讓他給栓子紮上幾針,就什麼病都沒了……”
“啊,我不吃藥,我不扎針……”栓子再不敢窩在邱晨懷裡,一轉頭看到蘭英站在旁邊,立刻撲進自家孃親懷裡,大聲道,“娘,我錯了,我再不弄溼衣裳了……”
蘭英愣了愣,忍不住就想笑,邱晨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蘭英連忙捂了嘴,伸手抱住栓子教導起來。
邱晨彎彎脣角,抱起阿滿,拉着阿福,飛快地跑過院子,跑回屋裡。然後翻找出乾爽的衣服來,先給兩個孩子換上,她自己也換了一身,去竈下熬了薑湯,這纔到門口喊人:“你們娘幾個還不快進屋來,我找出幾身衣裳,你們先換上,再喝碗薑湯祛祛寒氣……”
這邊,蘭英和邱晨帶着孩子們換了衣裳,一人捧着一碗熱熱的加了紅的薑湯喝着,俊文才淋得渾身精溼地跑回來。
邱晨趕忙讓他回西廂換了乾衣服,又擦了頭髮,這才盛了一碗熱薑湯遞到俊文手裡:“怎麼樣,沒有被淋了麥子的吧?”
俊文的臉色因淋雨有些青白,捧着薑湯碗暖着手,苦澀地搖了搖頭:“今兒是大川爺爺警醒,咱們人手足收的快纔沒淋了。好些人家的麥子都淋了。還有一些在地裡還沒割回來……”
邱晨聽得也覺嘴裡發苦,卻也只好好言安慰:“這雨下的急,急雨一般都下不久,說不定過一會兒就停了!”
俊文也只好跟着點點頭。
一家人熱熱地喝了薑湯,薄薄地出了一層細汗,都覺得渾身暖洋洋的,舒服了不少。邱晨就招呼着孩子們上炕,繼續吃午飯。一邊不時地看着屋外的雨,暗暗祈禱,還是快停了吧,她不指望那幾百斤麥子,可有些人就等着這地裡的麥子吃飯呢……
若真的下起來沒個完,那些被雨淋了的,還有地裡沒割回來的麥子可就都要糟踐了,那樣好多人家日子可就難過了……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爺打了瞌睡還怎麼的,邱晨的祈禱顯然沒起作用。這場突如其來的雨,大大小小一陣陣的,到了黑天還沒停,又溜溜下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邱晨睜眼第一件事就是衝到門口看天氣,卻見外邊的雨雖然小了許多,卻仍舊細細密密地下着,沒有停歇的意思。
晾曬糧食她沒有經驗,可她懂得晾曬藥材啊,這兩種東西大致原理還是想通的。
滿囤家的糧食曬了兩天,又用草苫子、油布蓋的嚴實,再過一兩天也沒有太大問題。她家的麥子雖說曬得時間短,可沒淋雨,也能再堅持一天。就是劉三河的麥子,是最後打的場,打下來沒曬多一會兒,又淋了些雨。下雨前太陽炎熱,麥子曬在場裡的溫度自然也高,那麼高的溫度,又淋了些雨水,捂了一夜,肯定要發熱了,再不攤晾開,很快就要發酵或者發黴了……
擡頭看了看陰沉沉的天空,邱晨也顧不上做飯了,拿了一頂斗笠,找了雙舊布鞋穿上,就冒着細雨出了家門。
她要去和滿囤爹商量商量,看看,是不是把劉三河的麥子運回來。林家後院的晾藥棚子這會兒閒着呢,先把麥子攤晾開,不見幹不怕,只要不發熱,就不會發酵發黴,等晾上一天,若是天還不放晴,還可以放到炕上烘乾……
劉三河家的麥子充其量和林家的差不多,七八百斤麥子沒多少,西屋兩個炕收拾出來,烘上一天也就夠了。
出了家門,邱晨先去場上看看,還沒走進去呢,就聽身後有個喝止聲:“福兒娘,這會兒不能進場院!”
聲音很熟悉,一聽就是滿囤爹稍帶低啞的聲音。
邱晨連忙住了腳,轉回身來,看見滿囤爹正揹着手慢慢地走過來,連忙笑道:“大川叔,正好有事兒想和你商量商量呢!”
說着,稍等了片刻,待滿囤爹走到近前,邱晨才道:“昨兒,劉三河家的麥子沾了雨水,再捂下去就怕焐(wu三聲,發熱黴變)了。我就想着,挪到我那晾藥棚子裡成不?”
滿囤爹神情凝重的點點頭:“唔,這也是個辦法,晾開,就算幹不了,也能避免焐了!”
邱晨眨眨眼道:“那我再去找張油布來,咱們臨時扯起個棚子來,裝麥子?”
滿囤爹搖搖頭:“這會兒雨小,動作麻利些妨礙不大,就不用那麼麻煩了。就這麼着辦吧,我這就回家叫滿囤,讓他推上車子來……順帶也叫上三河,咋說也是他的麥子,他不在咱們也不好動!”
邱晨問:“不用套車嗎?”
滿囤爹看了邱晨一眼,還是很好脾氣地搖搖頭:“場院泡了一夜,牲口一進去,就都是窩子了。還是用車子推吧。”
邱晨被滿囤爹那一眼看的有些窘,連忙應着,跟着滿囤爹一起轉身往回走:“那我家去收拾收拾,把晾藥的竹簞子都找出來去!”
兩人分頭行動,邱晨回了家,見俊文起來了,正在後院裡餵馬,把事兒和俊文一說,俊文連忙把手裡的料倒進槽子裡,也匆匆去了。
這場雨溜溜地又下了一天一夜,等雨停了,那些麥子還在地裡沒收回來的,好多在麥穗上就發了芽兒。還有些倒伏的,發芽的情況更加嚴重……
連着下了幾天雨,雨停了,邱晨就帶着俊文和幾個小的在大門口的磚地上鬆散鬆散,看看冒出水面的尖尖小荷……
可娘幾個池塘邊兒站了沒多會兒,就聽得從村東頭的地裡猛地爆出一陣嚎哭之聲。關鍵,這哭嚎的不是常見的婦人孩子,而是一個男人的聲音……那種完全絕望的痛哭,讓人心顫。
聞聲,二魁、蘭英兩家人也從家裡走出來,滿囤爹屏息聽了一會兒,揹着手往東頭走去:“這是村裡的劉老實啊!唉,和你娘說,我去看看……”
蘭英連忙答應着,轉眼看邱晨一臉莫名,低聲說道:“劉老實家窮,一家老少七八口子,早就斷了糧了,吃了一春野菜,就指着那四畝多麥子過日子呢……因爲他家伺候的用心,澆水勤,之前大夥兒都割麥的時候,他就說再成實成實……沒想到遭了這場雨,估計收不上來多少了,唉……”
蘭英輕輕地一嘆,卻彷彿吐出無限的鬱氣來……
邱晨也覺得心裡沉甸甸的,彷彿壓了一塊石頭進去,剛剛因爲停雨的小小愉悅也蕩然無存了。
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幾家子也覺得無味,互相招呼了一聲,都各自回家了。
下午,天真正放了晴,幾天未見的太陽再次開始熾烤大地。
劉三河家的麥子烘乾之後,林家的麥子也烘乾過了,這會兒外邊出了太陽,場院卻還沒幹,也不能晾曬糧食。
邱晨帶着幾個孩子午休了一會兒,就起身去了東廂。
放假前,這一批療傷藥都粉碎完成了,只需要混合均勻分裝就行了,不過剛下完雨,空氣溼度太大,這會兒還不能做這個。邱晨就拿來竹簞子開始旋制保險子。
看着藥丸子從米粒兒大小,漸漸地‘長大’起來,邱晨不禁又想起了北去的一行人。
今天已經是四月三十了,林旭和楊樹猛、俊書、成子四個人已經走了二十四天了。不管路程多難走,這會兒,他們也應該到了懷戎鎮了吧?
也不知道,到了懷戎後,林旭獻蒸酒方子的事兒順不順利……
二哥楊樹猛還好,俊書、林旭和成子都是半大孩子,之前都沒離開過家門兒,這一路也不知受不受得住……
心裡亂糟糟的,邱晨手下的動作卻沒有停頓,一口氣旋制了兩次,得了一千多顆保險子,這才覺得心裡那股子悶氣散了些,收好了藥丸和竹簞子,走出東廂。
晚上,一家人慣例地在裡屋炕上學習完畢。
邱晨就和俊文交待:“你們哥幾個今晚準備準備,明兒咱們出趟門。”
俊言俊章阿福阿滿都是不知憂愁的年齡,一聽能出門,立時歡喜起來。
俊文卻大了,覺得姑姑這話很是突兀,不由疑惑道:“姑姑,咱上縣城麼?”
邱晨搖搖頭,“咱們去趟安陽府!”
“安陽府?咱去安陽府做啥?”俊文被驚到了,下意識地詢問。問出口之後,又覺得自己口氣不太對,連忙解釋道,“不是,姑姑,我就是覺得猛地提起去安陽府……”
“很意外是麼?”邱晨實在不忍心看着俊文受窘,就開口替他解圍。
見俊文點點頭,邱晨就道:“咱們不是要做制皁生意麼?咱們只知道縣城和清水鎮沒得賣,也不知道安陽府有沒有賣的,若是等咱們製出來了,才知道安陽府也有,咱們的生意可就不好做了。還有,若真的有別人賣,咱們也要去問問人家賣多少錢,賣的多不多……”
提到具體問題,邱晨都會盡力詳細地解釋給俊文聽,她就想如此潛移默化地讓俊文懂得更多,知道更多,之後,再教給他一些實務鍛鍊,才能慢慢地鍛煉出來。
“若是沒有賣的,那咱們也得去了解了解,咱們制的皁,是該放在雜貨鋪子裡賣,還是放到脂粉鋪子裡賣,還是放到其他什麼鋪子裡賣……這些,咱們在家裡是沒辦法知道的,只有去鋪子裡轉轉,看看,問問,一點點地瞭解……”
提起這個話題來,邱晨詳細地講了一番,俊文聽得是極認真,邱晨說完了,他連忙起身道:“姑姑,我知道了。明兒要出門,姑姑你也早點兒睡吧!”
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邱晨就起身收拾了一個包袱。想了想,把家裡的銀子銀票都放在了包袱裡。
這才洗漱了開始做飯。
一家人吃過早飯,邱晨收拾了一籃子乾糧,又拎了兩塊鹹肉,去了趟三奶奶家,就說自家趁着有功夫回趟孃家,這幾天就讓劉三河和老何在三奶奶家吃飯,三奶奶自然沒有不答應的。
邱晨又和蘭英、二魁家的說了一聲,讓蘭英照顧着家裡的香獐子和雞鴨,蘭英利落的答應了,跟着邱晨回了家。
到家後,就見孩子們都收拾好了,邱晨也拿出自己準備的水囊、乾糧、點心等物,把屋門和院門鎖了,把鑰匙交給蘭英,一家人上車出發。
因爲不需要載貨物,林家這回用的是那輛木板廂車。
邱晨也沒有那麼多避諱,一上車就把兩側的窗簾子和車廂門簾都掛了起來,帶着一臉興奮的阿福阿滿坐在車廂裡。俊言俊章更是興奮難耐,在車廂裡坐不住,乾脆跑到車轅上和俊文擠在一起。
雖然下了幾天雨,但太陽毒辣,曬了一天晾了一夜後,路面也幹得差不多了,馬車一路出了村子,倒也不算太難走。
已是夏日,又接連下了幾天雨,一眼望出去,滿眼的翠綠凝碧,令人悅目。
吹着初夏清晨的微風,看着滿眼碧綠,身邊是孩子們興奮歡喜的嘰嘰喳喳,邱晨的心情也禁不住歡喜輕鬆起來。
馬車一路過了清水鎮、程家店,在巳時中到了安平縣。邱晨和俊文商量了,一家人也在未進城,只在城門外的一個茶棚裡要了壺茶,吃了些自家帶的乾糧點心,把馬卸下來飲了水,餵了些草料,就又上了路。
如此一路急趕,申時末,一家人終於看到了安陽府巍峨厚重的灰色城牆。
下午,孩子們就厭倦了,幾個人擠在車廂裡睡了一回,這會兒剛醒了沒多會兒,遠遠地看到城牆,幾個孩子立刻又精神起來。唧唧喳喳地吵嚷起來。
顛簸了一路,邱晨也頗爲疲倦,此時聽着孩子們像一羣小麻雀似的嘰喳吵嚷個不停,也被鬧的頭疼,擡手在四個小腦袋上挨個拍了一下,笑嗔道:“這還沒到呢,還不省點兒力氣,等會兒進了城,有你們玩的時候,誰再不老實,到時候我和你們大哥出去,就把他關在客棧裡。”
“咦,姑姑,咱們要住客棧麼?”俊言靈敏地捕捉到了一個新鮮的詞語。
邱晨點點頭笑道:“不住客棧,難道在街上過夜?而且,府城應該有宵禁,夜深了可不能隨意出來走動,被巡邏的兵士們發現了,就給關到牢裡去了。”
“啊?晚上還不讓出來啊?”俊言懊惱道。
“坐牢?坐牢是什麼?”阿滿則睜大眼睛好奇地詢問。‘坐牢’這個新詞是她第一次聽到,看孃親和哥哥們的樣子,好像是極厲害的物事啊。
面對四個轉了注意力的麻雀,邱晨擡手扶住額頭,懊悔不已。早知道會惹火燒身,她就任他們自己嘰嘰喳喳去了!
不過,邱晨有個習慣,那就是孩子們有什麼疑問,不管是多麼刁鑽突兀的問題,她都不肯編假話搪塞,都會盡量用合適又貼切的話來回答。正思量着怎麼回答孩子們的問題呢,邱晨一轉眼,從車窗裡看到城門外的幾間酒肆和茶樓,不由心頭一動,於是揚聲對俊文道:“這一趕了一天的路,都是又累又餓了,咱們且在前邊的酒肆停下歇歇,看看方便的話,要些水打理打理這幾隻小髒猴兒,省的待會兒進了城,邋邋遢遢的不像樣兒。”
俊文聞言,回頭看了看四個弟弟妹妹,四個小的在馬車上滾了一天,又擠在車廂裡睡了一覺,身上的布衣服早就皺的不像樣子了,頭髮也亂蓬蓬的,再加上一路行塵,一個個還真是如姑姑說的一般,活脫脫就是四隻小髒猴兒,不由噗嗤一聲笑了,高聲應了,趕着馬車直向最近的一間酒肆駛過去。
這會兒還不到飯時,酒肆裡用飯的客人並不多,一個小夥計倚在門口,手裡拎着一塊抹布,正無精打采地抹蹭着門框。
俊文趕着馬車走了過來,那小夥計聽得馬蹄聲響,連忙擡起頭來,一眼看到馬車奔着他這邊過來,立刻精神一振,手中的抹布一甩搭在肩上,微微弓着要疾步迎上前去:“這位客官,可是用飯啊?”
俊文笑着點點頭,又拍了拍大黃馬的脖子,道:“趕了一天路,這馬兒可累壞了,你們這可有上好的精料?”
小夥計連連應承着:“有,有,您儘管放心,小的回頭就用豆餅拌的精料喂上,一準兒把馬兒伺候的好好地……”
俊文笑着將馬繮馬鞭子都一回交給小夥計,迴轉身,從車廂裡先把俊言俊章阿福阿滿接下來,又取了車轅下掛着的小板凳拿下來,照應着邱晨也下了車,笑道:“姑姑,我看他這兒還算乾淨。”
邱晨下了車,伸手牽了阿福阿滿,一邊點頭應了俊文,一天擡頭看向小夥計,道:“你們家有什麼拿手的,去整治幾個上來,其他也就罷了,一定要乾淨。”
小夥計的目光在邱晨一行下車的時候就挨個打量了一遍,就見這一行人,只是一些婦人孩子,穿着並不顯富麗,這個婦人渾身上下更是連一件首飾都沒用。但在酒樓裡迎來送往的見的人多了,小夥計的眼睛可毒着呢,目光一掃就注意到,幾個孩子身上穿的都是細布衣裳,這婦人也同樣是一身細布,但偏偏幾人衣領處露出來的一線中衣領子卻是最上乘的素繭綢……態度登時恭敬了幾分,連連躬身應着:“是,這位夫人儘管放心,小店的吃食用的都是當時採買之物,而且,不是小的自誇,小店的大廚手藝極好,做的一手好菜,特別是一道八寶鴨和一道軟羊,是這安陽府裡一絕。”
邱晨挑挑嘴角,道:“行,就嚐嚐你們這安陽府一絕。”說着,邱晨一個眼色丟過去,俊文立刻會意,從衣袖中摸出二三十個大錢來,遞給小夥計。
那小夥計一見打賞,更是眉眼笑起來,連連道謝着,把馬兒先拴在門口的拴馬樁上,弓着身子引着邱晨一行進了門,也不在大堂裡坐,直接引着他們上了二樓,挑了一間乾淨臨窗的單間兒,當先一步進去,扯着抹布把本來就很乾淨的桌椅又抹了一遍,這才讓着邱晨一行坐了。
“客官們且稍坐,小的這就去給您報菜,沏茶!”
邱晨笑着點了點頭,俊文道:“別忘了打盆水上來!”
“噯,噯……客官稍等,馬上就送上來!”小夥計連聲答應着去了。
看着小夥計關了門離開,剛剛有些拘謹的四個孩子立刻歡實起來,紛紛跑向窗口,扒着窗臺往下看。俊言俊章個兒夠高,扶着窗臺正好能夠能夠看到外邊,阿福阿滿人小個矮就可憐了,特別是阿滿急得直蹦高也沒法看到外邊,急得直跳腳。
俊文趕忙搬了一張椅子過去,小心翼翼地抱着阿福阿滿一起站在椅子上,一邊伸手護着她們,也一起往窗外望去。
孩子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樓房,更別說親自上樓,從這麼高處看外邊的景色了,一個個剛纔上樓梯的時候,就是一副驚訝又興奮的樣兒,只是一直當着小夥計的面兒纔沒鬧騰起來,這會兒一沒了外人,立刻歡喜雀躍起來,同時又不免有些誇張驚奇起來。
“啊,好高啊,娘,你快來看啊……你看,那邊人家的院子都能看到吶!”阿福歡喜地招呼着邱晨。
阿滿也不甘落後,尖着小嗓子叫道:“娘,快來,滿好高,比大樹高!”
窗外正好有一株大榆樹,這會兒,阿滿站在二樓窗口,正好能夠看到繁茂的枝葉枝椏,興奮地小臉都漲的紅撲撲的。
邱晨看着雀躍的孩子們,也笑着走了過去,透過窗戶看出去。畢竟只是木製樓房,也只是二樓,高度有限,視線根本談不上多好,看到的也與在平地沒有多大差別。只不過,這個時代沒有高樓,這裡又是城外,除了這幾座酒肆茶樓外,大都是些稀稀拉拉的低矮棚房,是以,才能看的遠一些。
耳邊是孩子們歡喜興奮地嘰喳,邱晨的目光越過孩子們看向窗外,卻恍惚間又回到了現代,坐在頂層的旋轉餐廳裡,看着閃爍的萬家燈火,悠然用餐的情形……
篤篤篤……
幾聲不大不小的敲門聲響起,將邱晨的思緒從那飄渺中喚了回來。
“客官,小的給您送水來了!”門外小夥計的聲音響起。
邱晨眨眨眼,將眼底的那一抹沒落掩下去,伸手把阿福阿滿從椅子上抱了下來,揚聲道:“進來吧!”
屋門推開,小夥計一手端了一隻木盆,另一隻手還拎了一隻銅壺,一臉帶笑地走了進來。
俊文看他拎的吃力,連忙上前接了銅盆,放在門內的盆架上。
小夥計眨了眨眼,點頭道:“多謝客官!”
說着,對邱晨點了點頭,手腳麻利地拿起桌上的茶壺,從懷裡摸出一包茶葉來,沏了茶。
這才笑道:“客官們且稍坐坐喝杯茶,菜做好了,小的即刻給幾位客官送上來!”
邱晨笑着點頭:“你受累了!”
小夥計又是一怔,隨即笑着連聲道:“不累不累,這是小的本分。”
說着,小夥計往外退去,臨出門又道:“小的這就去給客官們餵馬……就在樓下,客官有事只管在窗戶上招呼一聲,小的馬上來!”
邱晨給幾個小的洗了手臉,又從懷裡摸出梳子,給幾個小的包括俊文都重新梳了頭,也給自己梳了梳頭髮,收拾利落了,這才坐到桌子旁,用茶水衝了茶碗,倒了茶讓大家喝。
食客少,上菜的速度倒是很快,一杯茶喝完,小夥計就託着一個木製托盤送了菜上來。先送上來的一盤韭菜炒雞蛋,一盤軟羊。
韭菜炒雞蛋也就罷了,讓邱晨疑惑了半天的軟羊不過是一盤切得菲薄的熟羊肉,邱晨一看之下不由失笑。
給孩子們夾了菜,邱晨也夾了一片羊肉放進嘴裡,慢慢咀嚼着一會兒,嚥下去道:“唔,軟爛卻不膩不羶,這軟羊確實不錯……”
小夥計放下菜一直沒走,就站在一旁等着客人的評價呢,聽了邱晨一句肯定,立刻眉開眼笑道:“小的怎麼敢欺瞞夫人,這軟羊在安陽府都是有口碑的……”
邱晨揮揮手,止住小夥計的話頭,話鋒一轉道:“呵呵,我的話可還沒說完吶……雖說這羊肉做的還成,但也不過就是一盤白切羊肉罷了,還稱不上是安陽一絕吧?”
小夥計怎麼也沒想到邱晨這話轉的這麼快,還以爲邱晨嫌他誑人,不由有些着急:“夫人,小的絕不會撒謊,小店這軟羊確是安陽一絕……”
邱晨再次打斷他道:“你們自己家的菜自然說好!”
“不是,不是……”小夥計急得連連擺手道,“不是我們自家說的,這軟羊可是得過府臺大人的親口誇讚的。”
“哦?府臺大人還曾來你們這店用過飯?”邱晨夾了一筷子雞蛋吃着,一邊淡淡的問。
小夥計一聽這話,立刻露出一股榮耀的神色來:“是啊,府臺大人來用飯的時候,還是小的伺候的吶……雖說咱們這小店不甚起眼,但來的貴客着實不少,前任和現在的府臺大人都來過不說,就是城裡各位大人家裡的公子們也經常過來小店用飯呢……”
“哦,沒想到,你們這小店貴客倒是真的不少……”邱晨應了一聲,又道,“那些大人家的公子大老遠跑出城來你家用飯……會不會是城裡酒樓的飯菜太貴……咳咳,會不會是那些公子們手頭不寬裕啊?”
“怎麼會!”小夥計見他怎麼說,邱晨都有些不相信,實在是有些急了,就巴拉巴拉地說起來,“那些官家公子怎麼會沒錢?別的不說,咱們府臺大人和同知大人家裡可都開着鋪子,還做着大買賣……聽說,咱們府臺大人家的二少爺不愛讀書,就愛經管鋪子生意,咱們城裡最大的酒樓、南北貨鋪子和綢布莊子,都是府臺大人的二公子開的。爲這,府臺大人還好好地和二公子生了些氣,可最後也沒扭過來,索性不管了。聽說,現在那位二公子的生意不僅僅在咱們府城,早已經做到省城和京城去了,聽說,二公子還買了船,專跑南邊兒,往來運送貨物……嘖嘖,那一船回來,就是一船銀子啊!還有,同知大人家的三公子,聽說也是愛做生意,只不過,好像做的生意不大,就做了一個糧米鋪子……”
糧米鋪子?掌管軍需物資供應的同知家做糧米鋪子?還真是便宜的很吶!
不過,那位府臺大人的二公子倒是個妙人。聽這個小夥計說起來,倒都是些正當的生意。特別是他那船隊,要是用好了……
心裡思量着,邱晨笑着擺擺手:“沒想到,你這小店還真有些來歷,那想來你這軟羊是安陽一絕的話,也不是虛的了!”
小夥計擦了把汗,連連點頭應是。心道,好歹讓這個夫人認同了,還真是不容易。
邱晨話題一轉,彷彿剛剛並沒有難爲小夥計一樣,笑着倒了杯茶遞給那小夥計,道:“這個小哥兒,你先喝杯茶潤潤喉……嗯,我們孃兒幾個來安陽府有些事情,需要住幾天,你可知道這城裡哪家客棧口碑最好啊?”
小夥計還從沒見過客人給他倒茶的,端着茶有些愣神,這位夫人這麼殷勤,不會是又有什麼難爲他的話兒吧?
一聽邱晨是向他打問事兒,這才神情一鬆,立刻笑道:“夫人問小的算您問着了,小的別的本事沒有,打小兒從這安陽府長大的,對着安陽府的地頭卻是極熟的……若是夫人問最好的客棧,自然是府衙東大街上的老祥順客棧,那客棧臨着府學,往西半條街就是府衙,往東則緊挨着東市坊子……呃,不過,小的還是建議客官們去廟前街上的運來客棧。運來客棧雖說不如老祥順名號響,但東家最是厚道,客房打掃的也乾淨,關鍵是廟前街那邊平日裡極清淨,但若是趕上廟會日,卻又熱鬧非常,夫人帶着幾位小少爺小小姐,想要觀觀景看看樂子,都便宜的很。”
“哦,那你就和我這侄兒說一說進了城去廟前街怎麼走吧,一回問清楚了,也省的我們進了城現問!”
小夥計連連答應着,轉臉和俊文詳細說起往運來客棧的路線來,說了一會子,確定俊文是真聽仔細了,也記住了,這才作罷。
邱晨一個眼色,俊文又摸出十多個大錢來遞給小夥計,然後道:“多謝兄弟指路了!眼看天色不早了,還請兄弟去廚下催催,儘快把飯菜送上來,我們吃完了,也好進城。”
小夥計接連得了兩回賞錢,高興地都快合不攏嘴了,連連答應着下樓去了。
不多時,小夥計果然又送了一隻八寶鴨、一碗羊肉湯、一盤子饅頭上來,邱晨嚐了嚐八寶鴨,見就是肚子裡塞了些香料煮制的整鴨,味道還算湊乎,帶着孩子們吃了,下樓結了賬,上了車一路進了城。
按照那小夥計說的,進了城往南一看,果然就看到了一座高高聳立的黑色鐵塔。有了這座地標性的鐵塔,他們很容易就找到了廟前街,來到了那家運來客棧門前。
這條廟前街比剛進城的大街稍窄了一些,但也算乾淨整潔,除了那座鐵塔寺,兩邊都是林立的店鋪,但畢竟在寺廟近旁,這些鋪子也就是些食肆、雜貨鋪子、紙馬鋪子、書店、文房四寶店之類,倒沒有那些聲色犬馬的酒肆之類。
運來客棧門面並不算大,臨街是一座三層木製樓房,五間跨度,門前兩側各有兩個石質拴馬樁,樁頂雕磨得光滑鋥亮,樓房的木製門楹、門窗之類,雖說打掃收拾的整潔乾淨,卻能看得出,都是有些年頭的物件兒了。
馬車剛一停下,同樣從客棧裡迎出一個十七八歲,穿一身灰色衣褲,帶着頂灰色小帽的夥計來。
“幾位客官,這是要用飯還是住宿啊?”小夥計殷勤地上前替俊文拉着馬繮,一邊笑問道。
俊文笑着道:“單獨用飯就不用來你們這兒了,我們住宿!”
“噯,噯,好,小店有上好的客房,最是乾淨舒適……”小夥計一邊說着,一邊覷着眼睛打量着從車子上下來的邱晨和孩子們,見諸人雖都是布衣衫,卻乾淨整潔,暗暗就加了幾分殷勤。
跟着小夥計進了客棧,邱晨示意,俊文詢問了客房的等級價格,小夥計張口就來,“小店的客房分上中下三等,上房在樓上,住一晚是五錢銀子。中房是後邊的小院,一間房子是三錢銀子。下房則是在小院在靠後,是大通鋪,那個最便宜,一位一晚只需一百個大錢!”
俊文暗暗咋舌,這裡的房價太貴了。他記得爹爹和叔叔冬日出去,也是住店的,一晚上不過十個大錢!這裡,睡通鋪還一百個錢,還便宜?!
邱晨見俊文面露驚訝,就知道這孩子心裡想的什麼,不由失笑,暗暗搖搖頭,對那小夥計道:“你們那小……上房可還有空的?能不能先帶我們去看看?”
邱晨本想着要個獨立的小院兒,轉念想到孩子們還沒住過樓房,若是住在樓上的房間,想必會很開心,也算是一種不同的生**驗,是以,立刻改了口。另外,這種沒有標準的客棧,邱晨還是想看看房間的設施再做決定。其他的還罷了,住客棧首要的還是乾淨!
這個要求並不過分,小夥計自然沒有異議,立刻熱情地在前邊引着衆人上了樓。
這家客棧雖說門面並不大,進得門來,大堂卻是極豁亮的,樓梯在大堂一側,也比城外酒肆的樓梯寬闊了不少。
邱晨跟着小夥計直上三樓,一直往裡邊走到底,邱晨以爲到了的時候,居然還有一個轉彎,那小夥計一邊走一邊還不忘解釋:“客官,這邊的房子朝着鐵塔寺,住在這裡,推開窗就能看到鐵塔,到了廟會日,站在房裡就能看到廟會上的各種雜耍、把式,平日因離了街面又是極清靜……”
邱晨聽這小夥計說的頭頭是道,也不搭話,只微微地笑着。
這回又是一直走到底,小夥計纔在最後一間房門前停下來,一把推開房門,請邱晨等人進屋:“小子看幾位客官皆是婦孺,住在這裡,相對清靜些!”
邱晨一腳跨進房門,就見房間是兩間打通的,中間隔着落地雕木隔斷,裡邊是一張雕拔步牀,靠着窗戶一邊則擺着一張書桌和一個書架,隔斷外邊,則擺着幾張官帽椅和几案之物,佈置的還算齊整。邱晨一眼掃過這些,就徑直走到拔步牀邊,伸手摸了摸牀上的被褥,見雖然只是布被褥,卻也乾淨整潔,沒什麼異味兒,也就勉強算是滿意了。
那夥計一看邱晨如此注意牀鋪被褥,連忙道:“夫人,這上房的被褥都是嶄嶄新的,只用一回。用完了就打到中等……咳咳,絕不會用第二回的,夫人儘管放心用!”
邱晨剛剛看了被子的被頭,白色的里布確實沒有什麼污漬,也就姑且信了他這話,點點頭道:“行了,我們就住這上房了……嗯,你給看看,再給開兩間房……”
說着,邱晨瞅見俊文想要開口說話,擡擡手止住他,道:“我剛剛看了,你們這轉過來後,只有三個房間,就這三間房如何?我們一家人住在一起,也好有個照應……”
小夥計似是沒想到邱晨一口氣要了三間上房,微微怔了怔,有些爲難道:“夫人,不是小的不肯,只是,靠近拐角的那一間,已經有客人住進去了……”
邱晨微微一笑,也不勉強,摸出約摸三四錢的一個銀角子來遞給活計,道:“那就麻煩小哥兒在另一間房裡給搭一個牀……嗯,沒有牀,有軟榻之類的也成。”
“謝夫人賞!”小夥計暗暗掂了掂手裡的銀子,眉開眼笑地謝了賞,連聲道,“這個容易,小的這就去和掌櫃的說一聲,擡一張竹牀上來。”
邱晨笑着點點頭:“安了牀,還請小哥兒給燒幾桶水,我們趕了一天的路,一身的塵土,也要沐浴一下。”
“成,小店廚房裡有專門燒水的竈,小的下去就先給客官們送茶上來,完了再給客官們送沐浴用的熱水來。”
“那就有勞小哥了!”
等那小夥計走了,福兒滿兒和俊言俊章立刻就跑去裡間的窗子跟前,跪在窗前的椅子上往外看。
邱晨走過去看了一眼,果然如小夥計說的,真是一開窗就能看到那座鐵塔……黑黝黝的,邱晨也沒覺出怎樣來,轉身徑直走向那張寬大沉重的拔步牀。
這還是邱晨來到這裡後,第一次見到這種寬大厚重帶着牀架子、四周雕的拔步牀,不由得就想湊近了看看、摸摸,還到牀上坐了坐,感受了一下。嗯,還成,沒想象中的那種沉重壓抑感,若是放下帳子來,應該有很好的私密性和安全感。
牀首放着一隻衣帽架,牀尾則是擺着一架屏風,邱晨很好奇地轉過去,才驚訝的發現,後邊原來別有洞天,小小的只有五六平方的小空間裡,居然擺着一隻木澡盆和一隻馬桶。這就是古代版的衛生間啊!
------題外話------
昨天那章太血腥了,今兒上輕鬆的……
馬上到點兒了,來不及一一感謝了,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