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雪彌天,北風如刀。轉眼間,離開神都已有十里。
火猊雖是天生神駒,但如此惡劣的天氣劉冕也不忍心太過折磨他。恰巧此地有個十里道亭驛,專爲官家人停供換馬歇腳和住宿的服務。由於走得倉促,劉冕甚至沒有帶上幾件隨行衣物。於是他決定進去稍事歇息片刻,讓驛丞給他弄一輛馬車,多套上一匹好馬拉轅,也好讓火猊輕鬆一些。順便還捎上一些禦寒的酒水與裹腹的乾糧。
放慢馬速正要往驛站拐走進去,劉冕卻看到官道之旁有個身着醒目墨色斗篷的人,正站在雪地裡朝自己焦急的揮手。
遠遠的看不真切,劉冕策馬走近不禁甚感意外:“邱大友?你怎麼在這裡!”
“晉、晉國公!”邱大友欣喜萬分,偏又凍得渾身顫說話都不利索了,“小、小人在此已經恭候多時了!晉國公快請進到驛站稍歇吧!”
劉冕心中悸動:小芽兒來了?!
不及細想,他翻身跳下馬來,將馬鞭扔給了邱大友,踩着厚實的積雪一步三滑的快步朝驛站走去。
這等惡劣的天氣,官道之上往來的人煙極爲稀少,就更沒有什麼達官貴人會到驛站投宿了。因此,這個臨近神都的大型驛站裡,留下來值守的驛丞小卒並不多,僅有的幾人都縮在耳房裡烤火飲酒,大門緊閉。
劉冕走到大門口,心中一尋思,只是輕輕的敲了敲門。
‘咚、咚、咚’,三聲響罷,大門從裡面被打開。
映入劉冕眼簾地。是一張蒼瘦矍爍但略帶倦容地臉。正對着他吟吟微笑。
“狄公?”劉冕再度愕然。“你怎麼會……”
“無須多言。天寒地凍。快請入內。”狄仁傑笑呵呵地挪步讓道。請劉冕入內。
雖是白天。緊若大地驛站正堂裡卻有些昏暗。關上門後還須點燈。劉冕閃身入內。狄仁傑掩上大門。便在劉冕身後呵呵大笑:“老朽料定。天官必在今日由此經過。因此設下埋伏。於是剛好逮個正着。哈哈!”
劉冕也不禁笑道:“狄公神算。人所不及。”
“天官且隨我來。”狄仁傑也不多言。領着劉冕走進一條迴廊。往驛站後院廂房而去。
劉冕暗自深吸一口氣,按捺心中悸動,隨狄仁傑穩步前行。心中暗道:沒有想到,狄仁傑和小芽兒居然會在這裡等我……以狄仁傑地爲人做派與謹慎小心,若非皇帝親自授意,他且會幹出這樣的事情?
小芽兒,一別多日,想不到會在此地、以這種方式見面!
洛陽驛果然非比尋常的規模宏大、華麗闊氣。光是房舍,就足以抵過劉冕在神都的豪宅規。走了片刻,總算到了一片廂房之前。狄仁傑略停腳步說道:“此等時節,雖是天下第一驛站,也鮮有住客。老朽到後將爲數不多地幾位客人請到了前宅居住,將此處留了個清淨。”
劉冕不禁笑道:“狄公,這算是濫用職權麼?”
“算是吧,呵呵!”狄仁傑也爽朗的笑了起來,將劉冕領到一處並不起眼的普通廂房前,微然笑道:“請吧!”
“多謝狄公。.”劉冕感激的抱拳一揖。
“不必多言。”狄仁傑點頭微笑,如釋重負的長吁一口氣,“事到如今,老朽才能略鬆一口氣。天官,莫怪老朽不近人情。兩個時辰之後,老朽就在對面的廂房中恭候。略有片言,以贈友君。”
“必當履約。”劉冕也不多言鄭重一抱拳。狄仁傑面帶微笑點一點頭,轉身離去。
目送狄仁傑走遠,劉冕吸一口氣,揚手,準備敲門。且料,那門出吱的輕響,兀自從裡面被緩緩拉開。
門縫之中,漸自現出一個妙影。
玉面花容偏消瘦,如雪長袍附仙塵。
第一眼看到太平公主的眼睛,劉冕彷彿就聽到了某個東西砰然碎裂的聲音。
這樣地眼神,從未見過。
它足以擊碎這世上最爲堅硬的東西,包括英雄豪氣鐵石心腸。
“天官……”兩個顫抖的音符從她輕啓的朱脣中吐出,劉冕心魂悸動,快步閃進屋裡將她擁入懷中。
太平公主閉上眼睛,環出雙臂抱着他雄壯的腰身,兩顆淚珠在粉雕玉琢般的雙頰悄然滑落。
劉冕擡起腳,將兩扇房門勾得合攏,然後將太平公主輕輕抱起,走到了燃着爐火地軟榻之上。
擁吻,深吻,忘懷的激吻。
至始至終,二人都沒有再一言。
太平公主憔悴的面容和微有福的豐滿玉身,於冰天雪地之際,再一次在劉冕火熱的激情之中融化。
……
許久,劉冕爬進被褥之中,將耳朵貼在太平公主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傾聽。
太平公主悄悄地抹了抹眼角殘留的淚痕,溫柔笑道:“聽到什麼了嗎?”
劉冕坐被褥中爬出來,在太平公主微燙的面頰輕吻一口:“他跟我說話了,很多。”
太平公主婉爾一笑,側轉身來閉上眼睛抱着劉冕,輕撫着他厚實的胸膛柔聲道:“他是我這一生,最爲珍貴的也最引以爲豪地一切。”
太多的話涌上心頭,一時卻無從說起。劉冕只能深情卻又小心地擁她入懷,輕吻她額頭的花鈿。
沉默,良久。心與心之間,彷彿再無距離。所以無須語言,一切情意自在悄無聲息地流淌與融合。
“安心去吧,去做你該做的事情。”太平公主偎在他懷裡,輕聲道,“我與孩兒,等你歸來。”
劉冕點頭,將她擁得更緊。
“狄公在等你,還有數十萬軍民百姓……”太平公主輕輕地從劉冕懷裡掙脫出來,強顏一笑,面色卻是略泛蒼白:“去吧!”
“好!”點頭,在她額前印下深情一吻。
太平公主的淚珠,再度悄然滑落。
……
太平公主的微笑,傾國傾城。卻隨着房門的緩緩掩合,漸漸消失在劉冕的眼前。
“溫柔鄉,英雄冢……”劉冕仰天輕吟,深吸一口氣,大步朝狄仁傑地房間走去。
傾城一笑,永駐於心……
坐下許久,劉冕猶自有點心神不寧。狄仁傑洞
,並不急於拉開話匣,只是平靜的坐在劉冕對面,煮着一壺酒。
許久,終是劉冕開言道:“狄公,想來必是有重要機宜面授在下?”
“天官,今日朝會之情形,老朽不得而知。但看到天官身上這領杏黃龍紋戰袍,老朽便已深知一切。”狄仁傑如釋重負般長吁一口氣,由衷的長嘆——“陛下,英明!”
劉冕緩緩地點頭,心中甚感複雜。
“昨天,陛下與老朽秉竹夜談,通宵達旦。”狄仁傑語調平緩,悠然道,“說了許多許多,老朽無法一一記住。但是有兩點最爲重要的,老朽不得不半途攔下天官,告知於你。”
“狄公請講。”劉冕知道,狄仁傑口中的‘重要’,定非尋常。
狄仁傑也不廢話,單刀直入快言快語道:“其一,武懿宗,慎重處理。”
劉冕心頭微震:“此話怎講?”
狄仁傑只是微笑:“天官向皇帝索要的‘先斬後奏’之權,莫不是針對於他?”
劉冕無法否認,只好點頭:“正有此意,也不盡然全是。行軍在外管治民生,難免遇到不法之徒,須得強硬手段方能降伏。”心中卻暗自驚道:還是武則天技高一籌,居然連我這點心思都輕鬆看穿。不錯,若要以最快的速度重拾軍心、安撫民意,就必須要借武懿宗的人頭!這樣的一場慘敗,千萬英魂葬於雪域,怎能沒有當誅之人用以牲祭?!
狄仁傑不急不忙道:“天官,統率千軍衝鋒陷陣,我大周恐怕無人能出你之右。但是,你永遠也不要忘記,軍隊是服務於朝堂的。武懿宗雖是該當千刀萬剮,但也不是你能隨意誅殺的。箇中原因,我想你能明白。”
“是,我明白。”劉冕長長地吐出一口積怨之氣,凝眉道,“雖然我沒有親臨戰場,但可以想見此戰之敗,武懿宗罪責難逃。此前我們也說了,其實此戰之敗的最大敗因,出在皇帝身上。但是,爲人臣子總不能拿皇帝問罪,武懿宗非死不可!他是替皇帝賠上這一顆人頭!”
“話雖如此,你卻需謹慎。”狄仁傑道,“昨夜老朽曾試探過皇帝的心意,她模棱兩可不予置答。由此可見,她並不是十分贊同讓你來處置武懿宗。天官你想想,武懿宗再如何不堪,終是個當朝郡王、皇親國戚、皇帝的親侄兒!你若殺他,將君威聖顏置於何地?爲人臣子,保國安民固然是第一要務,但顧全君威聖顏,也是份內之事。所以,你務必謹慎處理。
”
劉冕何等聰明之人,再加上對狄仁傑的瞭解,深有所悟的點頭:“我明白你地意思了。你是說……武懿宗當死,但不可濫殺?”
“天官睿智。”狄仁傑點頭微笑,“站在個人的立場之上,老朽對武懿宗的憎惡之情絲毫不亞於天官。但從大局出考慮,卻不得不三思而後行。怎樣用一個順乎君意又符合人心的方法,處理武懿宗,我想,以天官之智勇,不難辦到。”
“我明白了。”劉冕富有深意的微笑,心道狄仁傑這個‘處理’二字用得真是精妙!
我若不殺了武懿宗那畜牲以告慰數萬軍民在天之靈,我還是人麼?!但是打狗欺主,我還得想個萬全之策理直氣壯的宰了他才行。
“其二。”狄仁傑打住武懿宗地話題,開言道,“擁兵不可自重。”
“這我清楚。”劉冕點頭,“我劉某人有抱負,但不代表我心術不正有野心。忠君報國乃爲人臣子之本份,但我一貫堅持天下安寧纔是長治久安的必須。我是不會製造什麼恐慌,危及人君的。”
狄仁傑感嘆道:“天官是聰明人,可以想見皇帝對你做出如此毫無保留的信任,需要多大的勇氣和胸懷。說實話,連老朽也感覺到有些意外。皇帝一向多疑,尤其是在徐敬業叛亂之後就開始忌憚擁兵之將。可是這一次,她卻賦予你普天之下僅亞於她自己地權力。你須時時自省,莫要辜負聖恩。”
“我明白。”劉冕也未多言,只是鄭重的點頭。
心中地情感,越變得複雜。越大的權力,意味着越多地責任與越沉重的壓力,這些都是其次。越多地信任,卻往往也要招致越多的猜疑與毀謗,這些也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於是道:“皇帝給出的這些權力,足以讓我劉某人劃地而治、裂土而王。可是,我如果當真這樣做了,又與禍國殃民動搖九州根基的徐敬業之流有何異哉?狄公,劉冕不才,一心只想振興華夏、回覆盛唐氣象。這樣的事情與我劉某人的理想與意願背道而馳,我是絕對不會幹的!”
“好!”狄仁傑由衷的讚歎一聲,點頭,“雖然天官與皇帝之間偶有間隙和摩擦,但貴在你們聖君賢臣都是放眼於大局、富有強烈歷史使命感的睿智之人,必然能夠舍小取大,創一世偉業。皇帝其實也很不容易,她能拋開自己的一切私念與顧忌、以江山社稷與千秋宏圖的爲重,如此的信任與重用於你。此等非凡之魄力與心胸,並非是所有君王都能具備的。天官,你我是值得慶幸的!雖然生在一個雲波詭譎的時代、立於風浪洶涌的朝堂,但卻有一位登高臨頂胸懷如海的君王!”
“誠然如此……”劉冕點頭,暗自輕嘆一聲。
這麼多年來,劉冕所接觸到的一代女皇,總是體現出她冷酷、強硬、睿智與霸道的一面。在政治較量與權謀鬥爭之中,武則天這個皇帝縱橫闔無人可擋,手段百出無所不用其極。但是,她又對劉冕有知遇之恩、如今又給他這樣一個天下間最獨特的廣闊舞臺,任由馳騁!
再加上駱賓王與太平公主這兩件私事,劉冕對這個千古女皇的情感,更加變得複雜。
她究竟是我劉冕的恩人、仇人、親人、敵人,還是別的什麼?
也許,都是!
從來沒有一個人,讓劉冕爲之付出這樣複雜的感情。也從來沒有一個人,在劉冕的心目中是如此的複雜,難以擺放在任何確切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