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蘇回到王府之後直接去了東上屋,正看到月影在練劍。
自從和他講明瞭之後,她在闔府上下的人前面也不再避諱,原本的那一份冷淡疏離越發的彰顯,既不溫柔也不和善,除了小紅小綠外加司徒星,沒什麼人敢來東上屋串門。
他聽說她從很小的時候就到各處遊歷,一個小小的姑娘家,除了手裡的劍,那份孤漠也是風霜歷練出來的保護色。
可是,其實她有着一顆正直單純到甚至算得上火熱的心。
她在使劍的時候有種別樣的韻致,紫衣蹁躚,如蝶如燕。慕容蘇遠遠的看了一眼,慢慢的走過來。
沒走幾步,碎心劍便指在了他的胸口半寸。劍氣森冷,他卻是笑得戲謔:“你若再拿劍指着我,我就不告訴你宮裡頭的事究竟怎樣了。”
月影淡淡道:“堂堂遼陽京第一王爺,也怕被人拿劍指着?”
他側過身子避開劍鋒,朝前走了一步,道:“我當然怕。除了你沒人敢拿這種東西指着我。”
月影瞥了他一眼道:“看起來你的心情倒是不錯。”
慕容蘇站定了,突然道:“吃過了嗎?我請你去吃飯。宮裡頭待了一天,餓也餓死了。”
月影愣了愣,不敢置信的望着他,下一刻就被他推回房裡換衣服去了。
———————————————*——————————————————
她沒有想到一向華麗矜貴的慕容蘇會真的帶着她出去吃飯,還是那麼一個簡樸素淨的地方。小巷深處的一扇木門,門楣上是“臨水照花”四字,進了門也不過兩進,臨水一長溜木廊子,用竹篾隔出一間一間屋子,桌椅是半舊的櫸木,兩三棵秋海棠,空氣裡浮着晚桂淡香。
他自己也只是穿了半舊的一身天青團花長衫,身上零零碎碎的珠玉一件也沒帶,就像是那天在簡若塵家裡見到的模樣,月影反觀自己藕荷色的緞子長裙,玉穗輕搖,倒是比他更富貴。
這“臨水居“的老闆顯然和慕容蘇很熟,口口聲聲稱他“蘇公子”,一邊往裡頭讓一邊笑道:“蘇公子好久沒來,如今荷藕都下市了,那糯米糖藕怕是吃不着了。”
說罷眼神一轉,問道:“這位姑娘是……”
慕容蘇淺淺一笑,握起月影的手,道:“這是我家娘子。”
在老闆一疊聲的“蘇夫人”裡,月影淡淡的笑了笑,一言不發的跟着進了最裡面。
這一間兩面臨河,水聲潺潺,枕河人家的歡聲笑語隱隱傳來,竟有難得的清雅別緻,就像一下子從雲端落在了凡塵。月影怔了怔,這才問道:“事情究竟怎麼樣?”
慕容蘇眼神飄向廊外,半晌才道:“你爲什麼要救豆兒。”
他喚着周露的小名,自然的就像對方不過是一個家人朋友。月影想了想,淡淡道:“她只是傾心與你,何罪之有?”
他又多情妖嬈的笑起來:“就爲了這個理由,你一整夜又要追林立,又要把豆兒的簪子放到子衿閣裡,還要教她說謊。對了,林立房裡那些桃香的東西也是你放的是不是?天下傾心於我的女子這麼多,你都要對她們這麼好,豈不是太累了?”
月影不理他,正色道:“宮裡頭找到林立了沒有?”
“一時還沒有。你究竟把他藏哪兒了?”
“往東去不知道哪個巷子裡。”月影皺了皺眉,“我給他服了‘天絲蛟’,十二個時辰之內恐怕神志不清說不出話,他身上又有兇器,又有西宮裡頭的財物,這勾引宮女謀財不成暗下殺手的名目應該成立了纔是。”
慕容蘇好笑得看了她一眼:“你以爲宮裡頭是什麼地方?誰有心思去做這青天大老爺呢,這麼些時候,這個叫林立的倒黴傢伙恐怕早就死了。你也不問問是誰主使的再給他吃毒藥,現在是死無對證了。”事情既然沒有成功,留着那些暴露了行跡的人就等於自尋死路。林立被找到之後的下場,恐怕和撫琴是一樣的。
月影愣了愣,似乎沒想到這一節,半晌纔有些氣悶道:“他殺了桃香,一命換一命,死了也是活該。”
說到這裡,她的眼神微動,看着對面的慕容蘇道:“你認爲這件事是誰做的?”
慕容蘇眼神一冷,卻輕輕笑道:“想我死的人很多,我實在想不出來究竟是誰。不如你來猜猜?”
“我總覺得這件事並不是針對你,而是針對周淑妃的。”她顯然沒有覺察到對方打太極的保留態度,自顧自說道,“主使的人或者是後宮裡某個想對付她的妃嬪,又或者是皇后,甚至是太后,只是陰差陽錯的換成了賢妃娘娘……這個差錯,究竟又是誰造成的呢?”
看着她眼睛裡幽微的一線寒芒,慕容蘇突然明白,這最後一句話纔是她真正想問的。
他斟酌着字句,老闆的酒菜正好端了上來。四色冷菜四色熱菜,外加一隻八角形刻着二龍戲珠的錫制燙酒壺,揭開蓋子,酒香瀰漫。竟是上好的花雕陳釀。
慕容蘇挽起袖子替她倒酒,佈菜的一個小丫頭看着很是羨慕,抿着嘴直笑。月影皺了皺眉:“你也會喝這種酒?”
“怎麼,喝不得?”他的眼角一勾,煞是好看,“聽說你的心願除了要行遍天下路,也是要喝遍天下酒的。這裡的老闆是江南人士,自己釀的酒很不錯,你一定要嘗一下。”
“無功不受祿。”
“請你喝酒也要這麼多講究?怕我下毒麼?”他懶懶的擡了擡眼睛,就手將杯子裡的酒一口飲盡。
月影斜睨了他一眼,淡淡道:“黃酒上頭,後勁沉,你的酒量那麼差,還是少喝爲妙。”
“你這人真是無趣。”他回她一眼,眼波生輝。眼見那佈菜的小丫頭走了,思忖了片刻,笑道:“你問我知不知道是誰陷害豆兒,我說不知道,你信不信?”
“不信。”她回答得很乾脆。
“那你還問我做什麼。”他的手橫過桌子,抓起她的手腕貼在自己胸口,故意哀哀的道:“你想叫我傷心嗎?”
她眨了眨眼睛,倒忍不住有了一絲笑意:“你難道不傷心嗎?”
慕容蘇愣了愣,握着她的手倏然的收緊,卻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她手腕一翻輕巧的掙脫開來,帶着古怪的神情看着他:“給林立服了藥之後,我去了西宮想找桃香的線索,結果發現前些日子有一位才藻殿的柳昭儀在太液池溺斃,當時目擊喊人的,正是桃香。”
他沉默下來,轉頭看着廊外,水波粼粼,天色已漸漸暗了。
“她知道一定會有人監視着,所以叫桃香去,這是借刀殺人。可是我想不到她連自己的妹妹也會陷害……”
“她一定有辦法……”慕容蘇突然開口,聲音有一絲掩不住的暗啞,隨即便又懶散的笑起來,眼神一瞬間寂寞如雪,語調很慢:“她一定有辦法保住豆兒,她知道我不會去。”
“她不過是要皇兄對豆兒起個疑心,今後不至於專寵。後宮之內有如修羅場,沒有誰比誰清白。你覺得她哪裡做錯了?”
“那殺我呢?她要殺我,也沒有做錯?”
他的眼中掠過一絲驚訝,但很快沉寂下來,望着廊外一言不發。月影皺了皺眉,她不喜歡他這樣的眼神,涼涼的看得她心裡堵得慌。這男人到了現在還替周雨說話,他甚至縱容她殺人……
簡直不可理喻!
她一揮手把酒杯倒滿,不耐煩的塞進他手裡:“你不是請我喝酒嗎?愣着做什麼。還不快喝!”
慕容蘇愕然的望着她,紫衣女子喝酒很爽利,動作比他還要快。他想問她是不是經常和男人一起喝酒,不過最後還是沒問。
每次他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扮成另一個人到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去。他今天的心情不是很好,可是卻不再是一個人,這感覺……很奇妙。
———————————————*——————————————————
慕容甦醒過來的時候,正躺在東上屋的紫檀木牙牀上。
月正中天,月色如銀光鋪灑,落在斜倚榻上的女子身上。她睡着的時候手裡還是緊緊的握着那把淡紅色的劍,藕荷色的裙子散開來,像一朵淡色的花。
正如她所說,他的酒量真的不怎麼樣,而且這一次他居然真的醉了,醉得不省人事。說了幾句“觸目愈傷情,念陳跡,人非物是”之類的胡話。現在回想起來,大概是他這麼多年來真正縱情的一次。
他的眸子漸漸冷下來,翻身下牀,輕輕的走過去。她的臉上蒙着一層淺淡的白光。他疑惑自己原本是要殺了她的。她知道足已撼動他根基的秘密,並且猜到了他今後的行事。就算他說過暫時不和她爲難,卻不代表彼此就可以這麼輕鬆的把酒言歡。
最近對她,是不是過於親密了?
真的要殺她,事實上不難。但如果……不殺她呢?她有武功,也夠聰明,如果可以收爲己用,不啻爲一大助力。更何況她的身後還有奚仲和奚月華,那都是皇帝的直系,只要能成爲他的籌碼……她活着,也許比死了更有用。
想到這裡,他的酒已經醒了大半,心中飛快的盤算得失。如果不殺,該怎樣讓她心甘情願的替他辦事?按她的性子,威逼利誘都不會有用,那麼只剩下——動之以情。
朋友之義……還是男女之情?
如果是後者,顏嘯雲那樣的男人都不行,他又有幾成把握?
他微微的皺着眉,反覆的思量最有可能成功的計策。不覺間已經微微俯下身去,眼前女子淺淡的呼吸帶着某種清冷的香氣,不施胭脂,脣色極淡,被月色勾出誘人的光澤……
他一窒,想也沒想就側過頭去想要親吻她的嘴脣。
但他的身體不過欺近了一分,她就倏然間醒了過來,出於本能的就是一掌打在他的胸口。
而後才支起了身子,眼波帶醉,睡眼惺忪,不解的看着地下捂着胸口咳嗽不已的男人道:“慕容蘇你在幹什麼?喝醉了夢遊嗎?”
他的脣角扯出一絲苦笑。不管什麼計策,想要她卸下防備看來都不是太容易的……
此事必須要好好籌謀才行。
————————————————《影之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