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丹的手機響了。他覷着眼看了看牀頭櫃上的時鐘,才早上五點鐘。小梅轉過身去,用棉被把頭捂了起來。天色還暗着,董丹認不出來電顯示是誰的號碼。
“喂?”他說。
“董丹!”一個並不熟悉的聲音,“我是李紅。”
媽的,李紅是誰?“喂。”
“把你吵醒了吧?要不就是你還沒睡?我知道記者們都喜歡晚上趕稿。他也喜歡熬夜作畫。”
這會兒董丹全醒了。李紅,是她。在李紅跟他講述她母親的病情時,他的手在牀頭櫃上一陣摸索。
“你找眼鏡幹嘛?”小梅道,咯咯地笑了起來。
他才發覺他是在找他的眼鏡。眼鏡就像是他的面具,李紅的聲音讓他不由自主地想把面具戴上。任何人認識的假如只是董丹的僞裝身份,條件反射是他馬上想穿戴上他的服裝和道具。
“你能不能陪陪他一兩個禮拜?我沒法丟下我媽。”李紅道。
董丹又看見她婀娜多姿地扭動着她的身體了。他說可以,如果陳大師需要他,他陪多久都成。
“別人我都不放心,可我第一次見到你就知道,萬一陳洋發生了什麼事,我可以拜託你。”
被她這樣擡舉。董丹感覺血液全衝上了他的臉。她信任他,用她全部的心——在朦朧的網絡着淡藍色血管的潔白肌膚下的那顆心。她跟董丹說,千萬別讓廚子和司機偷了他的畫。那兩個人,她一個都不信任,可是她信任董丹。“信任”這兩個字,發自她那兩片朱脣,在她的貝齒間輕輕振動,彷彿就變成了另外的意思。如果她不能給他情愛,就湊合給點兒信任吧。想到李紅,董丹就無法剋制地有一種多情的遐想。她是一個來自與他完全不同的世界的女人。她繼續往下說。司機和廚子如果不好好看着,一定會手腳不乾淨。而陳洋平常總是心不在焉,如果有人來拜訪他,也別讓他把他的畫像糖果一樣隨便發出去。
小梅坐起了身,定定地看着他。
他掛上了電話,小梅一語不發。她知道她的丈夫近來變得越來越重要。董丹匆忙穿上衣服,看見小梅對他崇拜地微笑,捏了捏她的鼻子。下一秒兩人就翻滾成一堆,搔對方的癢,笑得岔了氣。這世上只有跟小梅他才能這麼犯傻。跟老十在一起,他是一個記者,一個救星,一個可以平反冤情、伸張正義的人,跟她可不能嬉嬉鬧鬧。高興當他是同行,即使是低她一等的同行。常常他衝動地想要逃離他扮演的這些角色,回頭去做那個嘻嘻哈哈、吊兒郎當的自己。
吃過早餐,他撥了陳洋的手機,卻沒有人回答。打第五次的時候,接電話的人是司機,告訴他大師昨晚工作了一夜,現在正在睡覺。大師現在還有在畫畫?他一天可以畫上十四個鐘頭,只睡兩鐘頭而已。他不跟任何人說話,在野地裡一走就是好幾裡。所以他一切都好?他好得很,比李紅小姐在這兒的時候還要好。
司機謝謝董丹要去幫忙的提議,可是他不認爲老藝術家現在需要任何人的陪伴。他現在完全在創作的情緒裡。每回他碰到麻煩,就在作畫裡避難。司機對董丹謝了又謝,卻拒絕了董丹去探望老藝術家。董丹說他時間很自由,任何時候只要老藝術家需要他或是需要他的紅辣椒,隨時都可以打電話給他,他可以和紅辣椒一起出現。
中午高興來電話。
“你跟他在一塊兒嗎?”
“跟誰?”
“陳洋啊!”她的語氣帶了些指責。
“……是啊。”少用那種上司的口氣跟我說話。
“能不能告訴他你有事,然後走開,找個揹人的地方跟我說話。”
“嗯……”又來了,對我指手畫腳。
他這個時候不想跟高興說話,她會侵犯到他與小梅僅有的這一點空間來。
“走到外面去,就跟老傢伙說,房裡信號不好。”
“我……沒法走開。”
“好吧,我知道了。不過你聽好,別出聲,臉上也別露出任何表情。”
董丹又含糊地“嗯”了一聲。
“現在外面的傳言說,調查的結果對陳洋很不利。稅務官員已經查到了一些畫廊作假賬和他獲利對分的事實。很有可能會來一場公聽會。”
“什麼時候?”
“不要出聲。老頭正在看你嗎?……沒有?那就好。他正在幹嗎?”她問,完全忘了剛剛她還叫他別作任何迴應。
“沒幹嗎……”他在小梅的屁股上擰了一把,謝謝她爲他端來的茶。小梅做了一個假裝生氣的鬼臉,讓他輕笑了起來。“他就是一直在畫畫呀。”
“別說話呀。”她道。
“我現在到外頭來了。”
“那好。他別墅什麼樣兒?”
“挺大的。特大……樹挺多的…柳樹,還有池塘,鴨子什麼的。”那是董丹夢想居住的地方。“還有很多荷花。”他補充。說完他纔想到,荷花的季節早就過了。“全謝了,焦黃的。”
“什麼焦黃的?”
“荷花。”
“聽着,你得讓他告訴你,他究竟爲什麼跟前三個老婆都離婚了。這對我的文章來說是很重要的數據。這樣才能真正投射出他的本性。他第三個前妻爲什麼這麼恨他,也許就有了解釋。他那幾個女人都貪心,包括現在跟他在一起的那個年輕**。如果你向他暗示,他的這些女人都在貪圖他什麼,也許就會引他開口。這樣一來,大家也會明白漏稅的事情也許根本只是夫妻問的報復。我聽說,打擊犯罪這一波過後,接下來就是打擊偷稅漏稅了。你得跟老傢伙說,保持冷靜,一定要挺過去。只要撐過了這一波的風潮,以後一直到他死,他愛怎麼漏稅也沒人管。一定要跟他說,這年頭沒什麼是非,一切看你怎麼辦事,誰來辦事。你就這麼告訴他。”
董丹說好的。他看着小梅躍起腳尖,想要從窗子上端的一根釘子上取下一個大紙袋,他衝過去幫她拿了下來。
“他得使點錢,施點小恩小惠,買些便宜轎車當禮物送。”高興道。董丹哼哼哈哈地回答着,一面看小梅從紙袋裡取出了五頂完工的假髮。他想起來她曾經跟他說,假髮上用的膠水聞起來甜甜的,她伯老鼠啃。難怪她把它們掛在這麼高的地方。“因爲那些人素質太低,不懂他的畫的價值,送畫給那些人,就是讓他們玷污他的藝術。你可得看好他,絕對不能讓他用現金去賄賂,那樣只會讓他罪加一等。”
董丹說,好啦,他一定會看好他。現在她不僅安排他董丹的生活,連陳洋的日子都要代人家過。
“現在你進屋去,把老傢伙最不爲人知的秘密都給我挖出來。”她說。
董丹聽到撥號音才知道高興已經掛了電話。高興剛剛要他做的事,讓他感覺非常不堪。最不爲人知的秘密?難道他真得靠這樣出賣秘密爲生?難道他們所有人都得靠出賣別人的秘密爲生?話又說回來,這不正是記者的工作?他們揭露沒被揭露的,無所不用其極,不管是高尚還是低下,他們能夠讓某人一夜間臭名遠揚。這真是一個不堪的工作。至少,這工作有很多不堪的地方。
董丹把手機關了。他早就計劃了這天要帶小梅去看一座新樓盤建築工地,在離他們工廠更遠的郊區地帶。進了銷售處,至少有十位推銷員等在那兒,一見董丹和小梅立刻撲上來。其中一名售房小姐請他們觀賞一座沙盤上的建築模型,一邊告訴他們,價格剛剛降下來,他們真是幸運。她是王小姐,她自我介紹,手握一根可伸縮摺疊的長棍兒,在模型上指指點點,說這兒一年後將會有座森林公園,那塊兒兩年後會有個人工湖。董丹心想,原來他們跟大多數的售樓處一樣,賣的都是些眼下還沒影兒的東西。可是他不忍心這樣拆穿她,因爲對方正像一個一本正經的演員,念着好不容易背熟的臺詞。
“每平方尺只要一千九百塊。”王小姐說道。
這是唯一吸引人的地方了。董丹喜歡逛這一些預售屋,只逛不買。走在大街上,到處都可以拿到這一類郊區公寓的促銷傳單,他把它們帶回家之後做了一番研究,只要那地方還不算太遠,他一定會親自去逛逛。反正小梅最喜歡這些巨大的建築工地。他們跟着王小姐上了“電梯”,不過就是一片木板,四周毫無安全圍欄。他們和一堆工具一塊乘着“電梯”扶搖直上,王小姐給他們一人一頂工地安全帽,直朝他們抱歉,真的電梯還沒有裝好,所以他們得跟工具一起搭乘這種施工電梯。
一走進四堵水泥牆圍起來的所謂的“室內”,王小姐變得更加雄辯。她指着地板上一個大洞告訴他們,將來這兒就是主臥室套房裡按摩浴缸的位置,牆上凹進去的那一塊,則是一個大得可以走進去的櫥櫃。地板都是實木,廚房用的是意大利進口磁磚。
“您有什麼問題,我都樂於回答。”她道,臉上是充滿期待的微笑。
董丹看看小梅,她又是那一貫事不關己的快樂表情。
“她現在正在看的地方,”王小姐邊說邊指向小梅眼光的方向,“是一座網球場。網球場再過去會有一座室內高爾夫球場。兩位請跟我來。”
她走路的時候得十分小心,免得她高跟鞋的細跟卡進地面上的水泥縫隙。
“請看這邊,就在您的窗戶底下有一條小溪,是從大門口的噴泉流過來的。它會流過每一棟建築,最後過濾之後再回到噴泉。小溪的兩岸種的是玫瑰和百合花。往北邊那兒會有一座超級市場,賣一些當地的蔬菜,比起城裡頭的要更新鮮,而且便宜得多。”他們隨着她走過了屋子的每一面牆,用想象力看着未來小區提供的措施。
“我知道北邊有一座養雞場,空氣污染很嚴重,常常朝這兒刮臭風,對吧?”董丹問她,並沒有意識到他現在用的是他“記者”的口吻。
“這就是爲什麼我們的價錢這麼低廉。不過我們正在交涉這件事,要求他們搬遷。如果交涉成功,我們會買下整座雞場,把它拆了之後,在那兒蓋更多的公寓房子。到時候你買的這戶就要升值一倍了。”
“如果交涉不成呢?”董丹問道。
“申奧剛剛成功,一定會在二OO八奧運之前,改造污染問題,我可以跟你保證。污染問題是我們政府現在最首要的工作項目,到那時候,養雞場一定會不見的。臭味也一定會有大幅度的改善。”
她指近指遠,手的動作看來也是經過排演的。她好像一個教馬列主義的講師,傳授共產主義美麗理想,想幫你看到事物未來的樣子,因此即使它們還只是美麗的藍圖,你已經可以提前享受。對於董丹提出的每一個問題,她的答案一點都不含糊,她跟他保證五年之內,這裡會有小區醫院,還會有專放外國電影的有線電視頻道。董丹心想,她對自己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深信不疑,可不見得知道她在說些什麼。
“很好,我喜歡。”董丹道。只有一樣他喜歡的,那就是價錢。
王小姐喜形於色,請他們跟她回到辦公室,他們可以拿到銀行貸款以及政府抵押規定的一些數據。
他們又搭上了那座四邊空無一物的電梯,擠在一堆空飯盒以及空水桶之間,從頂樓慢慢降下。董丹一直看着小梅。她張着充滿夢幻的眼睛,對着工地爲夜班工程突然點亮的一片銀河般的燈火,自顧自地微笑。她或許是唯一對承諾不能兌現不會抗議的人。她從來不想知道她的人生中缺少了什麼,不管是魚翅、海螺、蟹爪、外國片有線電視臺,或者只是一度有着自來水和抽水馬桶的基本的人類生存空間。她也並不知道她在前兩週失去了她的丈夫,至少是部分地失去了他——那失去的部分是跟另外一個女人在一起的。董丹伸出胳膊。輕輕把她拉到身邊,在這四面無牆彷彿空中特技的電梯上爲她圍起護欄。
等他們回到了售樓處,一羣人圍在門口,大聲喊着抗議口號。他們是一羣來向開發商示威的買主。口號內容說開發商欺騙了他們,他們樓盤並沒有合法地租,因爲他們跟養雞場籤租地合約是不合法的,因此雞場正在告他們。如果雞場贏了官司,他們已經付的頭期款全都要泡湯了。
王小姐用力從人羣中殺出一條路,要董丹小梅跟上她。
“別聽他們的。”她說,“他們在這兒鬧事,就想把價錢再殺低。”
示威的人抓住董丹和小梅,不讓他們進去。
他們告訴董丹,這開發商僱用的所有人都是騙子。他跟之前養雞場的主任只有一頁紙的協議書,對方最近心臟病死了,新上任的主任對那協議書不認賬。
“對方說原來的主任收了賄賂,纔跟開發商搞的這個私下的買賣。”
“開發商說他們會把整個雞場買下來,事實上雞場現在還在擴建,而且進口了許多新的設備。”
“就算現在雞場的新主任也收賄賂,把租約搞定,可是這上百萬只雞在那兒呢,還不把每立方尺的空氣都薰臭?想想看吧!”
“一旦他們收了你的頭期款,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退還給你,即使他們承諾也沒用。”
“別跟我們一樣被耍了。”
“別又中了他們的圈套!”
王小姐企圖把董丹拉走,卻沒有成功。
“我們可要叫警察了。”她威脅道。
“我們還要叫警察呢!最好把記者也叫來,趁着你們都還在這兒。”有人喊道。
董丹拉着小梅終於穿過人羣進了辦公室。其他的銷售人員都下班了,他們在沙盤模型旁邊坐下,好好又端詳了一陣這些模型所代表的美麗遠景。
“請用茶。”王小姐道,拿來兩個裝了茶的紙杯放在沙盤的邊緣。“我知道聽起來很混亂,不過政府的政策也一直搖擺不定。對於土地租約從來也沒有一個清楚的法條,百分之九十的郊區住宅承建商都遇到了像我們這樣的問題。”
董丹目不轉睛地盯着模型。
“我再給你們兩折。”她說。
“什麼兩折?”董丹問道,皺起眉頭,在寬邊眼鏡後的眼睛瞇了起來。他不知道自己在王小姐眼中,看起來挺有威嚴。
“折扣。”
“你說我們什麼時候可以搬進來呢?”
“如果你們自己裝修的話,隨時可以搬。”
“我以爲這個價錢包括裝修。”
“是包括,不過那得等到明年夏天……
她的手指敏捷地在計算器上敲打,然後告訴他們這是比蜜還甜的好買賣,一下子又省了幾萬塊。
“你們每個月的按揭不過一千三百塊。”她說。“如果你有穩定的工作,所有的銀行都會來爭取你。您是做什麼工作的?”她看看董丹又看看小梅。
突然一塊磚頭打破了窗玻璃,落進了辦公室的地板上。王小姐把沙盤拖到了角落裡。外頭的天色漸暗,羣衆叫嚷的聲音更響了。
“不用擔心。再過十分鐘,他們就會走的。”王小姐說道,“那時候他們該餓了。有的時候,連續劇不好看的話,他們飯後還會再來鬧一會兒。您是在大學教書嗎?”
“我的工作不固定。”
“不固定?”她說,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你能不能找個開公司的朋友,什麼公司都行,無論多小一家的公司,只要他能幫你開一個在職證明,列出你的月薪。比方說他能證明你在他那兒掙五千塊一個月什麼的,剩下的事情你就甭管了,我會幫你處理。”
“一張證明就行了?”
“還要有公司的營業執照。你有這樣的朋友嗎?”
董丹想到了那個專門僞造文件與證書的傢伙。他可以給高興打個電話,請她幫他拉個線。
“我有,兩天之內我就能拿到。”董丹道。
他們要走的時候,地上已經有五塊磚頭了。抗議叫囂已經結束,正如售屋小姐的預言。董丹掏出一張名片放在桌上,一口把杯裡的茶喝乾淨。
“噢,原來您是一位自由撰稿的記者呀!”王小姐喜悅地嚷着,“你爲報紙、雜誌寫文章?”
董丹點了點頭。小梅看看他,一臉的驕傲。
“我也認識一個自由撰稿的記者!他特有錢,一有人請他寫東西,都得付他不少錢,有時候還會送他飛機票,請他住酒店。他姓鄧。你們認識嗎?”
這位小姐認爲幹同一種工作就像同班同學或者同一個辦公室的同事似的。董丹笑了笑,說也許在一兩個場合碰到過他。他發現現在他說不了兩句話就會撒謊。
“既然是這樣,你也不必找什麼人來證明你的工資了。銀行貸款我會幫你搞定。”
她跟他要身份證件,跑進了辦公室另一頭影印了好幾份。她回到了自己的桌子,找出了表格,請董丹填好明天帶過來。她向他保證一個月之內,就會把他房間的鑰匙交給他。
“不是隻要兩週嗎?”董丹問道。
“兩週的話,恐怕得給銀行的傢伙一點禮物——也許一臺電視,還是什麼金手飾之類的,包括一條有雞心墜子的項鍊和一副耳環。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
董丹也認爲沒有必要。
在回家的路上,董丹心想他可以把陳洋的畫賣了來繳頭期款。一到家,他的手機就響了。是那個王小姐。她說她的老闆想請董丹明天中午吃個便餐。董丹接受了邀請,並讓她謝謝她的老闆。她說明天他們就在餐廳的大廳碰頭。
董丹早到了二十分鐘。這是個好天,萬里無雲,不冷不熱。每年只有三四天,北京會有這麼好的天氣。那家餐廳一點都不像是個便餐一頓的地方。大門兩邊各站了一排少女恭迎,一色十八世紀歐洲宮廷服裝。她們深紫色的絲裙像氣球般蓬起,複雜的花邊長長地拖在地上,斜挎大紅鑲金色的佩帶,綴着金色的“賓至如歸”字樣。大太陽下,她們看起來與這個地方完全不搭調。近日裡,無論你走到哪兒,只要是高檔的飯店、餐廳和百貨公司,都可以看見這類女孩子。她們站在大門口、櫃檯旁、電梯門口、滾梯前、洗手間裡、洗手間外、用餐座椅後邊、走廊前面,穿得像戲臺上的角色,看上去既僵又窘,眼睛還偷偷盯着你瞧,一旦被發現立刻避開目光,充滿剛進城的鄉下人特有的強烈好奇。大部分時間,董丹被這些女孩子煩死了。她們讓他覺得受到的是監視而不是服侍,讓他一點隱私的空間都沒有。那隱私空間對於他太重要了,在那兒他可以放下僞裝透口氣,或者把自己打點好再繼續僞裝,抑或趕緊修理一下他那臺閃光燈報廢的照相機。甚至需要一點點隱私,讓他發一會兒呆。發呆是他解除當宴會蟲造成緊張壓力的必須方法。一旦知道這些女孩總在某處觀察你,想找個安靜的地方讓自己完全放鬆,發發呆,就太難了。此刻,她們正成羣站在階梯頂端看着他慢慢拾階而上。董丹感覺她們的目光交織成一張蜘蛛網。把他網了個正着。
他笑着問站在進門處的兩個女孩,她們是不是姐妹。她們先是相互看一眼,然後—起轉向董丹,覺得他簡直瞎了眼,自己與旁邊的醜女孩怎麼會有任何相似之處。董丹轉身又走下樓梯。這些女孩是用來增進顧客食慾嗎?要麼就是一種高檔次的象徵?或者是熱情款待的表示?沒人知道答案,也沒有人提出疑問。也許就爲了給大批涌進城的鄉下女孩創造的飯碗。如果他今天是自己掏腰包吃飯,消費裡包括這些女孩的微笑,他非抗議不可。
董丹在大廳外頭的小庭園裡逛了起來。從雕琢的窗框往裡看,在高雅的大廳裡一個少壯男人坐在一張見棱見角、一塵不染的白色大沙發上,翹着二郎腿,一份報紙攤在膝頭,同時正挖着鼻孔。董丹心想,要麼是挖鼻孔有助於他集中注意力讀報,要麼就是讀報可以讓他挖鼻孔更專心。
到了約定時間,董丹走進餐廳,報了自己的姓名,然後被領進了包間的桌子旁,被介紹給座上的八位客人。他發現剛剛那個挖鼻孔的人竟是這家房地產開發公司的董事長。
“這位是吳董事長,也是總裁。”王小姐道,“這位是記者董先生。”
吳總伸出了手(董丹可是知道那隻手剛乾過什麼),一陣親熱的握手後,拉着董丹在他身邊坐下。董丹注意到他的左手中指戴了一隻肥大的翡翠戒指。
“我就喜歡把房子賣給你這樣的人。我纔不想讓那些沒檔次的人搬進我的小區。”吳總呵呵笑着說道。
其他的人跟着大笑以示忠心,董丹也跟着笑。他發現自己現在隨時可以笑出來,不需要任何理由。吳總手上的翡翠戒指綠得像一滴菠菜汁。
“你有沒有告訴董先生,他將來的鄰居里有連續劇明星和流行歌手?”他轉向王小姐,還不等對方回答,又轉回面向董丹。“前幾天一個連續劇裡的明星來找我,要買一套公寓。我沒理他。他對我態度不好,而且他跟一個女演員剛出了誹聞。我可不希望我的業主裡有這種亂搞男女關係的。”
董丹說:吳總真是一位有社會道德感的人。其實在他腦中浮現的是老十曾經告訴他的話:她姐姐的男朋友有一隻名貴的翡翠戒指,那傢伙也是搞房地產生意的嗎?“我對你有一個請求,希望你寫一篇報導,說你有多麼喜歡我們的樓盤,頭一眼看見就想搬進來。你得告訴大夥兒,你是怎麼千挑萬選才挑中我們的。寫它一大篇,登在大報上。”
他盯着董丹,董丹的任何反應都逃不出他的審視。如果一個人知道自己被鎖定在槍支瞄準儀的十字交叉點上,就會知道現在這種感覺。董丹現在想不惜一切代價逃離他槍口般的眼睛。
“房價倒是挺合理的……”董丹道。
“我就在乎您這樣的上流人士的意見。那些來扔磚頭的不過是一羣下三爛。”吳總說。他是那種經常會打斷別人說話的人,只顧順着自己的思路走,自己講個不停,完全不是在交談。“王小姐跟我說,你很想盡早地搬進去,連裝修都等不了。把這個也寫進去。讓大衆相信你,不相信那羣鬧事的人。”
董丹一邊點頭,一邊想着老十那個曾在學校里名列前茅的姐姐小梅。她讓一個戴着像吳總這樣翡翠戒指的男人的手,把她摘走了,如同摘一顆鮮豔欲滴的果子。
“……聽起來怎麼樣?”董丹這纔回過神來,發現吳總剛剛問了他什麼,他卻一個字也沒聽見。在座所有的人都面露驚訝。吳總想必是說了什麼令人興奮的建議。
“如果你沒有完成咱們的約定,我就把公寓收回。”吳總說道。
原來是這麼回事。吳總讓董丹住進他們的公寓,條件是他得完成一個大篇幅的報導,登在報紙上。董丹馬上想到,這樣一來他就不必繼續宴會蟲的危險生涯了。他可以讓小梅得到她這輩子一直缺少的東西:一個真正的住宅,帶真正的廚房、浴室,還有壁櫃。她再也不必站在凳子上,握着水管幫他沖澡,也不必蹲在下水道的出口解手。這個吳總原來是個挺慷慨的人。
“吳總,您太慷慨了。”董丹道,“什麼時候方便採訪您呢?”他不想露出急迫的樣子。他取出自己的小筆記本,假裝檢查着行程表。“明天下午,我倒是有空……”
“我城裡還有好幾個樓盤,全都是上億的投資。有時候我老婆嘮叨我,說我是娶了住宅工地而不是她。”他完全沒理會董丹的問題。
冷盤給撤下的時候,吳總叫來女服務員,要換掉原先點的菜。這些菜都太普通了,有的也太油膩。這家餐廳有什麼獨特的招牌菜,讓人吃起來過嘴癮。而不會馬上撐飽肚子?
女服務員笑着說她會請大廚想辦法。
“在全中國,我已經找不出哪家餐館還能做出讓我驚喜的菜來了,全都缺乏想象力。”吳總說道。
這頓席總共上了十六道菜。吳總在手機上說話的時間比吃東西的時間多。當他看見電話顯示是他認識的號碼,他立刻衝到一邊,背過臉,一隻手遮住嘴,脊樑上都是調情的熱切表示。上了最後一道菜,女服務員故作神秘地微笑,衆人忙猜這道菜是什麼。吳總仍然背轉着身,繼續在手機上說話。客人們等着他說完好來試吃這道菜。充滿好奇的靜默當中,吳總的悄悄話清晰可聞。
“乖乖等着我?啊?……”他說,手捂住手機和嘴巴。在窗子透進的陽光中,他的翡翠戒指剔透晶瑩。那是一隻粗賤的手,屠夫或是皮條客纔會有的一隻手。
他一回到飯桌,便盯着這一道新菜。
“這是什麼?”
“給你驚喜的呀。”女服務員說。她知道絕大部分時間,她可愛的笑臉可以讓她不受刁難,特別是用來對付像吳總這樣的男人。
“你就告訴我吧。”
“鴿子舌頭。”
“這算什麼稀奇美味?”他臉色一沉,“它們一點也不稀奇,可是貴得要命!你們這裡是什麼黑店?來你們這兒的客人都是錢多得發黴了嗎?”女服務員不由得朝門口退了幾步。她望着每一位客人,企圖找到目擊者爲她作證。董丹的眼睛轉向別處。
“可是,您不是叫我事先不告訴你……”小姑娘眼裡充滿緊迫的哀求。
“我不喜歡服務員跟我回嘴。”吳總道。
“對不起,先生……”
“這還差不多。”
“謝謝……”
“你得學會什麼時候該說話,什麼時候不該說話。”
“謝謝您的指教,先生。”
這個站在門邊,全身緊繃,眼裡噙着淚水卻還試圖擠出一個顫抖微笑的女孩,也可能是老十。董丹收回眼神,盯着盤子裡的幾百只小舌頭,不知是清炒還是醬爆,配上鮮紅的辣椒絲,還有白色野菊花的碎花瓣灑在這些小小的器官上。這些三角形的小肉屑在水晶碟子上也組成了一朵菊花。很費事的一道菜。
“我倒是從來沒嘗過鴿子舌頭呢。”董丹說完,便感覺到小個子女服務員淚汪汪地轉向他。
“是呀,對記者來說是很稀有的菜餚。”客人當中有人說道。
“鴿子舌頭!這下我能跟我老婆炫耀,說我今天吃到了鴿子舌頭,全是託吳總的福。”
女服務員知道她得救了。她充滿感激地朝董丹深深望了一眼,然後安靜地退下。
董丹發現吳總吃起鴿舌頭來一點也沒比別人吃得少,儘管還是一臉不高興。
飯後,吳總的心情又復原了。他說他希望一個禮拜後能讀到董丹的文章,然後董丹就可以拿到公寓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