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九過了月餘便越發寒冷,若芸靠着軟墊舒舒服服的曬着太陽。
最好的消息,莫過於程清和再也沒出現。
打從那以後,別院不再有侍衛把守,榮瑛同榮王爺也不曾再見到過。心下既已開闊不少,這王府的日子不僅不覺得煩悶,卻是藉着秋爽越發明朗起來。
沒了人的約束,曉紅便忙着四處打聽現下的時局,說是好爲了將來出府做生計。一來二去在下人中混了個半熟,而知曉她是王爺的“客人”,那閒言碎語倒也不多時消散了。
曉紅每每同她談起都眉飛色舞。
她莞爾,三年楚府真不及這王府數日瞭解的情況仔細,單不說其他人,就各王府重臣的鉅細之事怕就能寫滿幾套書來。
旁的不論,那古怪的四個異姓王從來都是話題的中心。雖六部都各有尚書,那幾個王爺纔是實實在在的天頤王朝的掌權者。
人稱戰神的於王早就架空了兵部、統領着天頤大部分兵馬。夏王雖掛名戶部,卻維繫着南疆衆多部族的來往。懷王據說身子不大好,深居簡出,手上工部刑部的事兒都靠着程王府幫襯。而這程王府是控着全國度支、官員任免的。
最令人可恨的是,除了夏王爺妾室成羣、來者不拒,其餘三個王府的婚事皆沒有半點聲音,這可急壞了京城的小姐夫人們。時間久了,人都言於王好財、懷王病弱、程王好權故而無心婚事,倒是程王爺的胞弟、那日的程清和喜愛到處遊玩,惹了不少風流債。
皇上登基三年,榮親王竟然意外的得了皇上的重用,雖居閒職卻幫皇上協理辦着邦交審查這些大事,當年外戚之亂、西離善後無不是榮逸軒督查着辦。那些動不動抄家滅族的血案,下人談起來既欽佩又害怕,人稱冷血王爺也不是胡謅。
只是,想起那日榮逸軒親和的態度,她越發覺得這下人說的不可全信,若只是鐵面無私、公事公辦,榮逸軒倒着實冤枉。
“小姐,你這幾天怎麼魂不守舍的,到底在想什麼吶?”曉紅喚着她,捧着書卷來,笑吟吟的。
“想出了府便找個好人家,把你嫁了。”若芸白了她一眼,拿了本書就偷着笑。
“呸呸,我要陪小姐一輩子的!”曉紅急着跺腳,忽而眼珠一轉,賊笑,“小姐,要不咱們不要出府了,我瞧着那榮王爺挺好的?”
“鬼丫頭。”若芸瞪了她,酸道,“莫說我現在不是什麼小姐,即便是,也和榮親王差別千里,你呀,多心啦。”
曉紅吐舌,慌忙避開她佯裝打來的拳頭:“哎哎,誰知道王爺會不會只喜歡……”
“你還說!”若芸坐不住了,捲起書就追着她要打去。
主僕二人嬉笑着,惹得院中落葉打轉的飄揚起來。
院門口傳來一聲輕咳,書言不知何時候在那裡,見她們停下來,才抱拳道:“蘇小姐,王爺後院有請。”
不理會曉紅那副“小姐你看吧”的眼神,若芸忙回禮:“書言公子,不知所爲何事?”
“蘇小姐去了便知,書言不可妄自揣測王爺之意。”
見他雅笑安她的心,若芸便理了理散亂的鬢髮點點頭。
說是後院,卻是連着王府的花園,亭臺假山後一方池塘水清魚躍,院中幾棵高大的銀杏秋意正濃,扇子般的杏葉將後院染得金色一片,偶有幾片如裙襬般打着轉而落下,一沾水就惹得魚兒上前爭搶。
樹下幾張桌椅,榮逸軒一身淺灰色的輕衫、外着銀色織錦外袍,輕搖摺扇正靠在軟榻上神思,見她來便收了扇子指了指身旁的空位:“坐。”
這一次,若芸拜了便大方坐下。
“蘇姑娘莫要拘束,這秋日正濃,本王連日來事務繁忙怠慢了姑娘,難得清閒在此飲茶觀景,便請了姑娘同來。”榮逸軒斜睨着她,那冷然的神色見了她便收了個乾淨。
“王爺美意,若芸豈敢不從。”不由得感激他忙裡偷閒能想到她,她心中竟涌上些許溫暖。
早有下僕給她備了杯子,一抹翠綠着了熱水便在杯中舒展開,香氣誘人,她不禁喜形於色:“茶是好茶,色潤清香又淡雅,配着這美景倒也合適。”
“哦?”榮逸軒兀自閉目養神,嘴角含笑,“姑娘倒是識貨之人,這江南進貢的明前茶尖兒每年只得那麼幾十兩,錯過這杯許是要等來年纔有新茶喝了。”
若芸面露尷尬,她數日前還裝糊塗自己不是蘇若芸,哪知這一杯茶就給試了出來。
正懊惱,卻見榮逸軒輕聲嘆了口氣,面色略有疲憊,她不禁張口問出:“王爺可有何事煩憂?”
“我煩憂之事怕是姑娘無從幫得。”榮逸軒收起笑容,面色冷然起來,微微睜眼瞧着那杏葉。
“告知姑娘也無妨。”他拿起杯子抿了口,仔細打量着她,道,“這秋後本是收成之時,前日程王爺同本王當庭論理,說是多地災澇,輕了賦稅纔可從民心。”
若芸頷首:“程王爺言之有理,若民不堪重負,勢必容易起亂。”
“輕賦稅不假,可一些無旱澇的地方官卻趁此上報說是本地也受災,藉此逃避賦稅。今年恢復冬祭,各地必會大操大辦,這京城的糧米雖足,可香油紙錢、特製的金銀綿帛卻陳年不用又三年未繳而備不充分,姑娘以爲如何?”榮逸軒又抿了一口,不待她答便蓋上杯子道,“這漕運不濟,若各個地方官都以輕了賦稅怠慢,這冬日的京城可不好過。”
若芸點頭嘆道:“京城處天頤腹地,天時地利卻物產不豐足,且要有了足量賦稅週轉,那防治旱澇的措施才得以實行。”
“姑娘高見,故而本王與程王爺意見相左,一時也斷不出所以然,皇上未曾下斷言,事情就這麼晾着,本王負責冬祭一事也着實難辦些。”榮逸軒眯着眼,像要從她秀麗的臉龐上看出什麼來。
“這的確不是我這女流之輩可分的憂,王爺見笑。”她笑着,如此算是回答。
榮逸軒定定看着,薄脣輕吐:“姑娘莫要妄自菲薄,蘇大人在先帝時便任內閣學士,擬旨閱折、參政修書,蘇姑娘自是讀書人,方纔本王雖煩悶,與姑娘一語也寬慰不少,美景佳人,本王眼下必不煩憂。”
看着他俊逸的臉龐襯着銀杏落葉輕笑,舉止有着非凡的氣度魄力,一詞一句江山大事舉重若輕,若芸忙低頭,覺得臉頰發燙,心下暗自否定道“此非良人,莫要輕心”。
“你——!”人未到那高聲便傳來,榮瑛午後院內走動,遠遠的瞧見蘇若芸同哥哥談話,直覺驅使便衝過來在她跟前攔着,伸手指上她的鼻尖,“你竟然……竟然同哥哥在此閒談!我王府之輩豈是你能高攀?!”
榮瑛恨恨的說着,手腕處的玉鐲子叮噹。
“見過郡主。”若芸忙行禮。
“瑛兒,不得無禮,方纔我是同蘇姑娘探討治漕的辦法。那程清和一事,本王查明蘇小姐無辜,你……可是不信哥哥?”榮逸軒這回笑的極舒坦,似是秋日成了春朝。
“是嘛……”榮瑛咬着脣,狐疑的瞅着蘇若芸,泄氣道,“既然……既然哥哥這麼說,那就算了。”說完甩了嫣紅的錦袖,不忙還剜她幾眼。
“瑛兒既然來了,不如一同坐下,晚膳時我還要去胡大人府上一聚。”榮逸軒朝榮瑛招了招手,言下之意相伴時間不多。
榮瑛氣鼓鼓的坐在最遠的凳子上,拿起茶水便一飲而盡,忽然讚道,“這明前茶,哥哥原來還留着的,竟是捨得拿出來。”她不滿的朝若芸嘟嘴。
若芸忍不住笑出聲來,這榮瑛貴爲郡主卻小丫頭性子。
“你何事發笑?”榮瑛當她笑自己,漲紅了臉,又生起氣來。
若芸轉了轉眼珠道:“郡主莫怪罪,只因若芸有一表妹,同我年紀相仿頑劣成性,素日與我不和,見郡主與王爺兄妹交好,便覺得歡喜,若是這表妹也能同自己這樣好,倒也不負這秋日美景了。”
她說的,其實是心裡話。
“這樣……”榮瑛果真解氣不少,不再板着臉,又去拿了茶喝。
若芸趁機又說:“郡主喜這茶,想必喜歡新式的茶點,用香茶碾磨了入糕內,食之沁人心脾,又茶香四溢。”
“唉?這新鮮糕點,如何得來?”榮瑛果真來了興趣,巴巴的望着她。
“若芸不才,從前在楚府曾見過江南來的商人隨身帶着那點心,也曾入廚嘗試過,雖與那商人帶的顏色相近,味道卻是一樣的。”她微笑頷首,這茶糕已經是爹爹在世時有幸嘗過,後來楚如蘭遣她去幫廚時她方纔試驗的
“快說說。”榮瑛才表現出興趣,卻又虎了她一眼。
若芸便起身,細細的將製作茶糕的法子告訴她。
榮逸軒在一旁看着她與榮瑛說話,若有所思的淡笑飲茶,瞧着她清麗的臉龐,眼中神情變幻不定。榮瑛一點點記下,到最後也拍手稱讚:“好,本郡主回頭便讓人去做。”欣喜之餘又同她談論起了別幾樣新奇點心作爲分享。
兩人踱步池邊,眼瞅着還有一步有餘的距離,若芸一個站不穩就朝池塘裡栽了過去。
榮瑛本能的拉之不及,一聲尖叫也落了水。
若芸不會水,榮瑛更不會水。
遠遠侍奉的丫頭侍衛齊齊的跑過來,手忙腳亂的要救兩人。
慌張間,那抹淺灰的身影推開衆人,想也不想便跳下池塘,左手抱了榮瑛,右手撈了蘇若芸,轉身出水。
“王爺——!”書言大驚失色的奔來,榮逸軒已搭着溼漉漉的兩人上了岸。
若芸嗆水不住的咳嗽,看着榮瑛珠釵散亂、面帶愁容,榮逸軒則衣衫盡溼,長髮披散着黏在臉頰上,溼漉漉的朝下淌水,見她們無礙才放開手站起身。
他竟然不顧千金之軀搭救於她……
“謝郡主救命之恩,王爺救命之恩。”若芸跪下磕頭。
榮瑛吐了幾口水,卻帶着哭音朝榮逸軒道:“哥哥,不是我推的!”
“自然不是郡主,是若芸不小心滑倒,還連累郡主落水,但憑郡主責罰。”她忙解釋。
方纔只覺得腳腕一疼,像是被誰狠狠打了一下,力道精準讓她剛剛好能落水,若不是榮瑛拉她,她興許沉的更深。
“啊?”榮瑛反覆確認她並無意報先前一巴掌之仇,才放下心來。
“好了,速回去換衣便是,書言,喊常御醫來瞧瞧郡主,也瞧瞧蘇姑娘。”榮逸軒玩味着那個“滑倒”,棱角分明的臉此刻陰冷起來。
若芸並未瞧見那神色,周身凍得發抖,心中卻有肆意的暖流來回。
“是,屬下會讓廚房熬了薑湯送去,王爺請放心。”書言接過下人遞來的毯子忙替他披上,“主子快些更衣,胡大人不多時便要差人來請了。”
“何事如此慌張?”榮逸軒語氣冷然,晚宴還早。
“胡大人着禮部進了法器辦冬祭之用,於王爺非要扣下挑喜歡的去,故而……”書言輕聲道。
出這等事自然無心再品茗,榮逸軒聽聞於王神色更爲陰沉,囑咐了幾句便大踏步而去。
早有丫頭扶了大哭的郡主回房。
若芸由人裹進毯子裡送回別院,步履踉蹌腳下吃疼,異樣之下揹着人伸手稍稍撩起了裙襬。
一記傷痕又紅又腫,不偏不倚的印在腳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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