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綁在沙洲城牆柱子上的時候,她覺得他一定不可能來的,而他卻來了、準確的將綁着她的繩子射斷。
“別哭。”他替她拭淚,忙道,“從此往後,我想的便只有你,好麼?”
微涼的指尖劃過臉頰,他的話卻讓她的心波瀾漾起,悶聲開口:“你一口一個有違軍令,眼下你應是領旨回京,怎的就不擔心皇上怪罪了?”她孩子氣般如此說道,心中惴惴不安,生怕他的青睞是空夢一場。
他聞言輕笑,尚未回答,一聲尖銳而空洞的簫聲乍響,讓他動作一頓。
緊接着風起,那個個人影出現在洞口不遠處,似乎聽着簫聲驅使步步逼來。
若芸本能的往他懷中縮,程清璿卻沉默片刻,鬆開她直直的站起身,自袖中摸出那支玉笛。
目光一沉,用前所未有的冰冷聲音厲喝道:“如此逆天而行、狂妄囂張,可是不把我放在眼裡?”
聲音暗含內力、高遠而出,那簫聲一頓,更揚聲肆意。
洞口傀儡步步緊逼,卻礙着藥粉徘徊不前。
程清璿不再遲疑,斂神閉目,橫笛脣邊。
曲調由內力催動傳出,越過門口的傀儡往深遠而去,期初緩慢、進而急促,清亮的笛聲宛如盤旋的野鶴輕巧而凌厲。
旋律所到,那簫聲便開始轉弱,傀儡動作已然停頓。
若芸驚覺這曲子是那日她無意中彈奏的流雲曲,不,應該說是崑崙曲,沒想到這旋律配合着他內力正確使出是這般厲害。
她恍惚一陣,雙手不自覺的比出個撫琴的手勢,那熟悉的感覺伴隨着她腦中的幻影襲來,曾幾何時,有人手把手的教她彈出這樂章……
“閉眼捂耳。”程清璿略停,飛快的說着,復吹起笛音。
若芸點頭。忙雙手捂耳,閉目不再聽音。
不多時,一聲“角”音拉高,崑崙曲才行小半,笛聲先停,程清璿已然收勢、垂下手臂,從極遠處傳來聲破碎成片段的慘叫,簫聲化作一聲哀鳴戛然而止。
傀儡沒了指示,接連緩緩撤離。
她藉着微光,能看到程清璿自然的收起笛子。動作輕鬆自如。彷彿剛纔不過是舉手之力。
異姓王的本事。除了治國、武力,竟還有如此高深的武學和術法,今日一見她才覺,所謂厲害。莫不如是!
“天明即走,不可耽擱,你且休息下。”他在她身旁坐下,將她靠在自己身上,語氣沉重而堅決。
她知道事態不利,點了點頭便合目,身上溼漉漉的衣衫半乾,被他擁在懷卻絲毫不覺冷,伴着那溫度睡去。
待天光乍亮。她醒轉倒是沒有再腹痛。
才擔心着如何啓程,程清璿竟以輕功爲憑藉、抱她在心口,足尖輕點樹梢、越過重巒東行。
這獨步天下的輕功將朝霞披裹的樹林拋在腦後,施展極致竟如風如電,偏偏他恰到好處的替她擋去了大部分凌冽的風。她只覺着他心口甚暖,那墨櫻香氣若有若無,讓她心安至極。
每每自山中盤旋,過山頭便要一整日,入林東行本就省去了繞道,而他們自“天上”而過是如此便利,只是他似乎疲憊至極,途中不時休息。
日中時分兩人便再次踏上山中通往益州的官道,她正替他擔憂,已有僕從侯在驛站十幾裡開外安排了馬匹乾糧。
避開官道繞路而行,待兩日後到益州邊界之時已是燈火通明。
一路上並未有關於榮親王或是於王的消息,程清璿只說事態不給預估,百澤的功夫是異姓王中最出色的,而他本無意與榮逸軒相爭,按理不會生死相鬥。
她不再詢問,有消息之前,一切胡亂猜測都是枉然。
本在雲州以北的乾州駐軍出現在姚華山,若在此除了於王、藉口伏兵襲擊,軍功便爲榮逸軒所有,天頤最大的兵權亦要易主。
榮逸軒秘而不宣的野心,昭然若揭。
程清璿帶她繞益州而行、免去了益州刺史的盤問,日夜兼程不只爲春選,更因他私自離開益州多時,按理此刻應領命回京。
夜幕才降臨,信鴿自西方而來,越過高牆,停在雕花窗櫺之上。
廳堂內燈火闌珊,其中一人面目端正、眉眼若星,頭戴垂珠高羽冠,身着繡紅符的白淨衣衫,聞聲站起。
他看了來信卻面色大變。
“快!我要求見皇上!”他大手一揚,面露微喜,一絲狡黠之光自眸中閃過。
不多時,身着白錦華服的大祭司畢恭畢敬的跪在臺階下,從上一代祭司亡故開始,他便成了人人敬畏的權威。平日裡甚少露面的他此刻摘了羽冠。傳言中他年已而立,可遠遠望去似是方過弱冠,面若淨水,眉眼端正。
宮女太監們只遠遠的聚在一起竊竊私語,誰也不敢上前一步看個究竟,何況已是入夜,映着燈光、隔着距離看去模糊不清。
殿門大開,一個明黃的身影大踏步走了出來。
皇上似是一路掛着僵硬的笑容在脣邊,看也不看階下跪着的人,就這麼直直的走了過去,身後的常德不敢多嘴,慌忙跟上。
大祭司直直的跪着,動也不動。
走出幾丈開外,榮錦桓忽然想起什麼一樣轉身,一紙密函在手,道:
“你連夜參奏,言及社稷法度,倒是將朕的軍?既然那麼關心朕的江山,不如隨朕走一趟。”
低低的聲音傳來,大祭司忙起身,朝那明黃的身影疾步而去。
執燈者從皇宮引路,皇家馬車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自宮門而出,一路疾馳,街上春日夜遊的路人紛紛避讓,詫異的看着皇帝深夜出行。
城東的程王府近在眼前,除了兩個碩大燈籠掛着,大門緊鎖,朱漆光亮如新。
侍衛驚訝的看着皇帝親自掀簾鑽出,身後還跟着大祭司。
常德不敢延誤,忙上前將王府大門敲得砰砰響。過了好久,纔有侍衛探了腦袋出來。
常德氣不過。扯着尖細的嗓子說是皇上駕到,說完,還側身給那侍衛看身後站着的兩人。
侍衛只“哦”了一聲,竟又將門合上。
常德一愣,火冒三丈,小小門口守衛就敢對聖駕不敬,還有章法沒有?
正想再次叩,大門又開了,這回卻是直接開到最大,裡頭走出個勉強套了羅衫、朱釵全無的十五六歲姑娘來。粉嫩的臉上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很是有神。
常德一愣。卻換了張臉似的點頭哈腰:“程郡主。皇上來了……”
不料,程清雯睡眼惺忪,大大的打了個哈欠,瞟了眼一身便裝的皇帝和他身後的祭司。不以爲然的撇撇嘴:“皇上平日裡知道愛民如子,不知道什麼天大的事值得深夜擾民一路來我這程王府?”
榮錦桓皺眉,卻扯出冷笑來:“朕的車可是抄了小路,這才入夜,誰說朕擾民?”說着,大手一揮,侍衛全緊緊的閉着嘴。
榮錦桓滿意的又笑了下:“程清雯,你半夜不睡,見着朕也不跪。倒是架子大!”
“皇上深夜前來,不就是爲了抓人麼,請進便是。”程清雯翻了翻白眼,索性讓了條道,規規矩矩在一旁行禮。高聲道:“恭迎皇上!皇上萬歲!”
榮錦桓心裡一沉,剛踏進空落的步道就見着前廳燈火通明,一人在廳裡側面端坐,墨黑的輕薄長衫,同樣墨黑卻無光澤的頭髮披在腦後,恬靜的臉上看不出悲喜,約摸二十五六的容貌並非出衆,但他乾淨的周身卻很是惹眼。
他的皮膚是少見的白,程蒼白之色,白的詭異、白的透明、白的暗淡,閉着眼,睫毛被燭火映着拉出長長的影子。
聽見腳步聲,那人緩緩站起身,開眼,眼神空洞而沒有焦距,卻隨着榮錦桓的步子微微側頭,行了個禮便又坐下:“見過皇上。”
榮錦桓的臉色霎時變得難看,冷哼一聲在首席坐下:“朕來探望程愛卿,不想如此巧合,懷王爺也在啊。你雙目不便,倒是難得見你走動。”
側座之人正是懷王懷軒墨。
懷王雖過問工部刑部,但藉着程清肅過府協理,硬是將一切都控的井井有條,雖雙目不能視物,可藉着侍郎的筆墨,能將大小事件處理的分毫不差。
不僅如此,懷軒墨幾乎是當下最傳神的醫者,對天下草藥金石、奇門百毒瞭如指掌,只可惜從不開診醫人,全憑個人喜好信手拈來,否則全太醫院的太醫都要丟了飯碗。
四個異姓王爺之中,屬懷王最爲深居簡出,這種時候出現在程王府,未免太巧合。
“謝皇上關心,這不便與生俱來,軒墨早已習慣,皇上不必掛心。”懷軒墨卻答着他半句話,對另半句充耳不聞。
“朕今日夜遊,忽然有興致見見程王爺,不知程王爺何在?”榮錦桓乾脆切入正題,似笑非笑的斜睨着鬆鬆垮垮倚在門口的程清雯。
就算懷軒墨在廳裡攔他,也休想拖延時間。
“我哥不是接了聖旨、帶人馬繞道北麓去離國了麼?算時辰他還未到益州,皇上這麼問,好生奇怪。”程清雯不滿的看着門口雕像一樣杵着的大祭司,心裡升起一股無名之火來,“無陽祭司倒也清閒,什麼時候喜歡管這等閒塵俗事了?”
趙無陽面無表情,用冷到極致的眼光瞪了她一眼,不答。
“朕在問程清璿,不是程清肅。”榮錦桓耐心全無,這程清雯聰明得很,但她岔開話題卻並非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