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娟走後,銀漢覺得輕鬆些;晚上將睡心情纔好起來。門一開,彩娟又回來了。銀漢冷丁吃一驚,忽然要犯病,譫語連連。知道麻煩了,先離開,回到臥室裡。彩娟情緒沒有任何變化,仍然非常會說話地跟進去。銀漢乾脆睡下,然而情緒穩不住,流淚。彩娟就在身邊睡下,也不吭聲。過一會掀開被子看銀漢,銀漢扭身不讓看。彩娟揪着被子說:“我看看。”“看什麼,沒事。”銀漢說着,卻抽搐起來。彩娟摸銀漢的眉頭,有些慌:“不燒,怎麼回事?”“冷。”“給你蓋點什麼,你說話呀。”銀漢說:“你多好支使麼。”彩娟給蓋上小褥子和一個被子,兩側又給塞上其他衣服。銀漢感到擠得慌,推開,加上腰疼不好翻身,又胸悶難忍,喘息聲讓彩娟感到恐懼:“這麼疼嗎?”銀漢喘息着說:“好了,你睡吧。”彩娟又穿上衣服說:“我回去睡去,看老太太有事沒。”
第二天上午銀漢依然暈乎乎,控制不住的悲憤。這個狀態不能活了,去城牆轉轉。將要出撫衆巷,巷口站着一個老太太,後面有個精壯人正在地上找着什麼。老太太朝這邊喊:“看見了嗎?還是那個地方。你不認識我了?”銀漢說:“大娘,我怎麼聽不懂,好像跟我沒關係。”她失意地說:“原來地上除了,剛纔那兒沒除。”銀漢擡腳看。老太太笑道:“沒踩東西。你不注意我,咋不認識呢。”
銀漢看她表情很安詳,但分明不認識:“找什麼?”“沒找什麼。”銀漢要走,她追着說:“你是鍛鍊去的。”“你見過我?”“怎麼沒見過呢。整天在這一片,你不是在城牆上鍛鍊的嗎?”“你常去鍛鍊?”“我不去,身體不大好。”她兩眼期盼地看着李銀漢說,“我胃不好。”銀漢說:“到醫院檢查一下,或者到理療室做個治療。”“我沒去城牆鍛鍊過,我就住在這不遠,輪椅家東邊……”老太太伸手指着說着,身子不由自主往後退,過往行人的自行車車把碰了一下她的手。“大娘,別站着路當中。”銀漢注意到她不正常,連忙把她扶到路邊。老太太一把抓住銀漢的手腕,親熱地說:“我就住在那邊,往那一點。”
銀漢仔細看她,她表情期盼苦楚、好像要哭的樣子。銀漢頓時明白,這是個中風後遺症患者,就說:“大娘,找不着家了吧?”那老太太一拍大腿難過地說:“對呀,我的主啊。今天早晨起來轉轉,走着走着不知道上哪去了。路口有個阿訇,有時候老韓家出來賣水果。”
銀漢不清楚本地什麼情況,推測着說:“大娘,這是武英街,西邊是城隍街街口,從那裡往南走再往右拐有個清真寺……”老太太歡喜地說:“就是那裡。”緊緊拉着銀漢的手腕不鬆開。銀漢說:“走,大娘,我送你回家。”“噯!”老太太很歡喜,拉着手腕一同過馬路。銀漢問了兩家,卻都不認識她。繼續往前走,注意每一個行人的表情。迎面過來一個領着男孩的黑胖婦女,有些詫異地看了銀漢二人一眼,想擦肩而過。銀漢忙問:“麻煩您,認得這個大娘不,她找不着家了。”“認得。”那婦女笑了,對老太太說,“你不是勇子家娘嗎?”老太太高興地說:“是。”婦女笑着說:“我還想着你跟着人家上哪去。走,我領你回家。”銀漢很愉快,雖然沒怎麼鍛鍊,但心情好多了。
銀漢午睡睡得很沉,夢見回水利廳家屬院看父母。外屋沒人,電視卻開着。銀漢覺得異樣,喊:“爸,爸!”李惠慈在裡屋牀上躺着,看見銀漢,笑了。他的笑容很慈祥,還是那麼溫暖,那麼祥和。銀漢忽然醒了,大哭。
接連下三天雨,沒有彩娟的動靜。去看看她們吧,過得怎麼樣。傍晚,雨不時下幾滴。銀漢來到富進巷時天已經徹底黑了,北風呼嘯,小雨時有時無。冷風撲面頗覺寒意,被雨浸透的樹梢在旋風中發出寒慄的蕭索聲。巷子黑乎乎看不見腳下的路,只聽見春林家惡狗的咆哮聲。銀漢下了自行車,映着地面積水的光亮,依稀見到貴根家屋外一物靠在牆上,似乎上面蓋着一個溼漉漉的破氈,在不寬的衚衕裡顯得礙事。走到跟前,那物不知怎麼立直了,氈子滑落在地上。還沒反應過來,那物件撲過來將銀漢抱住,發出帶雜音的嘶啞聲音:“二小!”原來是金大娘。她急促地喘着氣,像是在哭。悽風苦雨裡,金大娘夾衣淋溼,頭髮上往下滴水。褲子溼透了,腳下一腳光着,一腳穿着膠底布鞋。
銀漢和氣說:“大娘,天黑了,我送你回家。”金大娘認真又渴望地看着銀漢的臉,哆嗦着雙脣說:“走,回家。”銀漢叉上自行車,扶着金大娘,一路安慰着送她到家門口。裡面有吵架的聲音,門關着。銀漢一推沒推動,心裡明白了些,拍門:“俊峰哥,俊峰哥!”裡面登時不吵了,金俊峰出來開門,不好意思地說:“銀漢弟啊。”“俊峰哥,大娘淋得透溼,鞋也少一隻。快進家換衣服,別凍壞了。”金俊峰的兒媳出來對金大娘說:“你跑哪去了,黑天半夜上哪找你去。”又對銀漢解釋:“她自己出去了,也不說一聲。我洗衣服呢,她光亂跑,沒注意她。我們平時照顧得挺好的,給她拾掇得乾乾淨淨。”銀漢說:“進家吧,外面冷。”
銀漢邊走邊在路上找,走到街口才看到了金大娘那隻鞋。撿回來,從金家大門底下塞進去,然後進了扈美芹的家。
扈美芹在廚房裡磨蹭,見了銀漢和氣又親切地說:“漢來了。”銀漢說:“我來看看房子漏雨不?”扈美芹說:“不漏,這點雨,下不大。”彩娟從屋裡出來說:“我剛回來沒多大會,還沒吃飯。”銀漢說:“我給你下點麪條。”彩娟歡喜地說:“好。”美芹極其好態度說:“漢下面條吧,我上那屋去了。”銀漢端鍋開火,忽然難受,坐在小馬紮上。彩娟站在身邊也不言語。鍋開了,彩娟搶先拿麪條,十分勤快地下上:“你吃點不,咱下兩碗。”銀漢搖搖頭。彩娟帶着哭腔說:“你沒事不?臉色多不好看。”彩娟從來不觀察別人氣色,銀漢擡頭看,見她兩眼紅紅的,是要哭。銀漢站起來還沒問,彩娟就摟住他,情緒很溫順,絲毫沒了傲氣。以往沒吃過虧,得勝貓兒強似虎,直要吃人;狼狽遭遇後,被打回原形繼續做貓。彩娟說:“老公,你今天來我多高興不,很長時間沒這樣了。我操開發商他親孃!本來日子好好的,一開發沒法過了。明天我去你那裡吃飯,早做飯。”
夜裡銀漢做噩夢,夢見金大娘陷在泥潭裡爬不出來。恐懼的神色和渴望的呼喊讓銀漢心驚,要跑去救她卻怎麼都邁不開步,累得心臟要衰竭。什麼也不能幹了,還不能躺着,打起精神買菜去。
銀漢低頭不看人出了撫衆巷,往登禹橋方向走去。衚衕口離環城湖不遠處的街道雖然人來車往川流不息,但是路兩邊卻是個小得可憐的集市:湖畔只有一家搭着竹蓬的簡易菜店,旁邊一個買白條雞的,一個賣水果的;對面一家肉攤子,一家賣魚,一家賣燒烤小雞。相比之下,竹蓬菜店資本最雄厚,菜的花色品種格外多,但貨色不新鮮。菜店裡東西擺得擁擠,桌上放着電視機,一個高中生模樣的男孩正看電視。老闆娘五十歲模樣,個子不高,胖胖的,面色紅潤,半新衣服外面罩着一件髒兮兮的勞動大褂,腦後挽個髮髻用一根簪子彆着,頭髮打綹垂在兩側。一個老頭過來問老闆娘:“志根家的,蒜怎麼找不到。”志根妻說:“剛買完,志根進貨去了,還沒回來。”
銀漢近前看菜,一條黃狗冷不防竄出來,擦着銀漢的褲腿奔出去,追趕街上女子牽着的一條潔白無瑕的小貴婦人狗。女子忙將小狗抱在懷裡疾走。志根妻招呼道:“兄弟,買點什麼?”問價,幾樣菜都比別處貴好多。銀漢問:“有生薑嗎?來一塊。”一輛三輪車駛過來,停在攤子前。志根妻喊:“志根,姜進來了嗎?”銀漢回頭一看,正是那天攆街的又黑又壯的粗獷男子。志根下了三輪車,從車斗裡拿出一把塑料袋往棚架上掛,應道:“鬥裡頭。”付賬要走,志根妻又問:“兄弟,還要點啥?”銀漢說:“夠了。”“慢走。”志根妻的服務態度格外好。銀漢提着菜沿環城路走,一會功夫累了,手裡的菜格外沉,胳膊腿都僵硬。志根攆走菜農的地方空蕩蕩的,恢復了前些日子的蕭條狀,這纔是這地方的常態。銀漢昏昏沉沉進家,迷迷糊糊做飯,然後僵硬地倒在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