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風跟彩娟一起來,對銀漢說:“明天瑛瓚哥結婚,舅舅說讓咱全家都去。”銀漢說:“你們去就行了。我病着,人家忌諱靠近。”彩娟說:“他總不敢說這。”銀漢說:“讓人家忌諱幹什麼。”
曉風失落地說:“我本想着給瑛瓚哥當伴郎得泡一天,結果瑛瓚哥又通知我不用當伴郎,他找着伴郎了。”彩娟煩惱地說:“管那呢!不用咱就歇着。”銀漢微笑說:“你這個伴郎實在太帥,把新郎都蓋下去了怎麼能行。”曉風釋然,彩娟若有所悟。銀漢笑着說:“我當年給周鐵當伴郎,有人說這個伴郎比新郎漂亮多了。還好周鐵沒聽見,也沒注意這事。”曉風說:“這能不注意嗎?那天都是他的事。”“周鐵不喜歡那個女孩,那天一直不在狀態。”曉風說:“瑛瓚哥纔不委屈自己,妗子說讓他等等再找個條件好的,他不等,把戶口本偷出來登記去了。氣得妗子病一場,說:養你這麼大,連父母都不要了。”彩娟臉板得鐵青。銀漢大笑:“寶寶,你相中哪個女孩,我們趕緊同意,別給我們來這一套。”彩娟憤恨說:“瑛瓚不孝順!”銀漢又大笑。
次日晚上曉風回來說:“婚禮辦得體面又熱鬧。親家一家多高興不,我舅舅和妗子耷拉着臉,說兒大不由爺。同事也都勸,說小兩口也般配。”銀漢說:“生米已經煮成熟飯,認了吧,要不親家也不領情。”曉風說:“就是。新岳母神氣活現,過來打個招呼就算了,也不哄他倆。”銀漢說:“敢說你兒子願意,你們說了不算。”曉風驚訝地說:“就是那個表情。妗子嘟嘟囔囔,不理親家母,說老孃們什麼福氣。”銀漢看着曉風認真地說:“就是。”曉風說:“我舅舅和妗子愛張羅。樹成哥開始找的對象,我舅舅不同意,給攪散了。又給說一個,感情還很好。跟誰都能過嗎?”銀漢說:“人的感情不大理智。看人要全面,歷史性地看問題。隆裕太后多好一個人,光緒就是看不上,嫌她懦弱不奔放,嫌她醜。喜歡珍妃,伶俐又活潑。但是珍妃不會過,賣官。作爲國家領導集團成員,怎麼能貪污。”
二十二 詭異的搖錢樹
銀漢去看來俏月,碧喜說:“我上區醫院剛回來,咱姑摔斷腿了。前天建虎和福蓮把她送到區醫院,手術昨天動完了。我昨天晚上跟福蓮照顧了她一夜。”銀漢說:“你還得上班,不用去了,我去吧。”碧喜說:“你能行嗎,還病着。”銀漢說:“在哪都是過,你別再出力去了。我去看看,有什麼問題解決什麼問題。咱姑有繼承人,還有兩個親手養大的貼心人,該出力的是他們。”
碧喜說:“建虎是甩手掌櫃,就福蓮一人在那。翠粉姐說仙聚有病;小靜說孩子小,倆人都不偎邊,嫌咱姑父把家產落給建虎了。”銀漢說:“她倆都是咱姑養大的,一點責任都不盡嗎!”碧喜說:“農村的就這規矩,誰落家產誰伺候。”俏月說:“你姑纔不值,把翠粉養大了,又給她養小靜。養了老大養老二,養了老二養老三。翠粉生了老五,又讓你姑看老四。你姑後來明白了,光要小靜,其他的都不讓來,翠粉願意生自己養着。翠粉生氣,跟人家說:都怨她!”
銀漢說:“好多年前,姑姑的老閨蜜搬到北京去了,給姑姑和另一個閨蜜每人一個棉襖面料,並且託姑姑給那人送家去。翠粉非得瞞下,說她倆都不知道。姑姑問我:翠粉這樣做缺德不。我說: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不能瞞下。姑姑於是不向翠粉妥協,說:人家給的咋不能要,但是人家沒說給,就不能要。”俏月說:“你姑父說翠粉不行,光把孃家的東西往她家拿。原來翠粉要什麼你姑都給;現在你姑不吭聲,要也不接茬。”銀漢說:“咱姑現在會拒絕了。奶奶過三年的時候,悌大娘催銀海去要祭肉和剩菜,銀海就去說:姑姑你別急,我拿走。咱姑冷冷地說一句:你們沒攤錢。銀海臉紅得上到腦門下到脖子根。”俏月對碧喜說:“你姑可知道遠近。那祭肉讓銀漢拿一大塊回家吃,銀漢不拿,你姑還不高興。悌嫂子可會看眼色,趕緊勸你姑多給銀漢點。鄰居都說:你大姑姐是個有性的,不讓說一句。”碧喜說:“不至於那麼寇。”
銀漢說:“話不假。有一回來寶調笑咱姑父,說老頭子你還沒死嗎,你哪天死?姑父悶悶不樂回家了。咱姑說:你咋不上臉上吐他去!姑父說:我想着說一句也不咋。咱姑立馬上來寶家,進門就嚷:來寶呢?我看來寶死了沒?我問問來寶哪天死。來寶媳婦小心說:說死就死了啊?咱姑說:不發賤會死啊!他就沒老的時候,他老了就不會死?來寶媳婦奚落來寶:捱罵一頓心淨了,不捱罵難受。”俏月說:“你姑就是寇。她剛收養翠粉那時候,翠粉跟世林鬧彆扭。世林他爹對翠粉說:他不欺負你,你就別欺負他了。你姑生氣,當衆吵翠粉說:他不欺負你就高頭了,你還敢欺負他!世林他爹說:李大姐,你辦我多難看。你姑說:你不辦我難看,我敢辦你難看啊!世林他爹不敢吭。”
碧喜怯怯說:“咱姑這麼厲害。昨天夜裡咱姑一夜沒好好睡,說胡話。天花板上有個什麼旋鈕,她說那是土鱉子。又說大門開了,我聽着挺害怕。咱姑多大勁不,呼噔坐起來。出了一身大汗,脖子裡黏糊糊。我一看那麼多汗,多難受,給她擦擦身子。出汗都出透了,泥卜揪子弄一牀。我用手把牀上的往邊上掃掃,再撮出去。剛接完骨,怎麼那麼大勁折騰。”銀漢說:“止痛泵壞了,找醫生護士來給換。”碧喜說:“沒想着去找。我跟福蓮都覺得半夜不上班,找也不來。”銀漢說:“有值班醫生。哪怕用個止痛片也行,姑姑沒法過了。”碧喜說:“我和福蓮都不懂啊。一早醫生上了班給換了,咱姑纔不鬧了。”
銀漢說:“我去守着她去吧,讓她順利度過這幾天就沒事了。”俏月說:“不能問人家的事。老葛那時候去看老趙,告訴老趙的兒女怎麼伺候老人。結果老趙的兒說:拉你家去!老葛來跟你爸說一遍又一遍。”銀漢說:“不能侵權。可以幫助,不能指點人家幹活。病號是兒女承擔,不是外人承擔。”碧喜說:“那是。人家已經不能過了,還得伺候着他的話。你別去了,你忘了咱大爺剛發病的時候小青的態度了?光怕誰跟她爭家產,一點都不讓偎邊。小青什麼都得打算到。我跟你平澳哥結婚的時候,小青專門過來囑咐平澳別把她的事說出去。其實平澳剛進咱家門,親戚們誰跟誰全搞不清,怎麼會去揭發她。”俏月說:“小青鬼精,糊弄檢查的人,說她是你大爺的親閨女。人家說:他不是李銀廣嗎?小青說:他不叫李銀廣,他叫羅小廣。你大爺病的那時候,小青問他:叔,你知道我是誰不。你大爺說:碧喜。又問,你大爺還是說:碧喜。小青氣壞了。你奶奶臨死前,光說要回城裡:我得去看看,城裡都是我的近人。兩個小尖腳一蹺,要穿褲子。小青說:你仗啥看,眼瞎。”銀漢說:“小青很放肆,不知道自己是誰。”
俏月說:“你大爺一死,你大娘就不是過的了。小青光說你大娘的不是,我說:伺候他三年也不容易。你大爺吃那麼胖,翻身翻不動,都是喊着悌嫂子。”銀漢說:“該喊小青。”俏月說:“小青要得動一動呢。那回我跟你姐去看你大娘,你大娘說:咱吃白菜豆腐燉粉條行不,冰櫃裡還有條魚呢。做好了擺上飯剛要吃,小青說:來俺這裡吃,她做的那叫菜嗎。用手一撥拉,把你大娘的兩個盤子給撥拉到一邊,菜都灑了。你大娘一聲都沒敢吭。”碧喜說:“我去看咱大娘,小青和悌大娘輪流來監視,一會都不給單獨說話的機會,就在旁邊看着。”
銀漢說:“小青等於苛蹭死了大娘。過繼關係得優待,更加不能受盤剝。大娘這個人境界雖然不高,但是很容易滿足。早年咱們剛回來的時候,咱家有一盒跳棋跟她家的一樣。而且,兩家的跳棋都有一些棋子掉了頭,不如合給她就算了。她高興壞了,一點小恩小惠她就非常滿足。但是小青是負數人,非但一點不讓沾光,還盤剝她。大娘靠大爺的撫卹金和低保過日子,覺得房產被霸佔而不能擺脫,就堅決不交電費了。彩娟說:哪有逼着親孃交電費的!”碧喜說:“她不是親孃。”銀漢說:“過繼關係比同親生。”俏月說:“小姣說:那娘們,吃屎都不捨得一口吃完!”銀漢說:“銀廣也說過大娘不交電費,一家子裡沒人把大娘當親人。”俏月說:“銀廣說你大娘用個冰櫃沒停過,就那幾個饅頭蛋子凍它幹啥,一個月五百塊錢電費都用她身上。一個冰櫃一個月能用那麼多電嗎。”
銀漢說:“銀廣是個負數人,不會起到該起的作用,致使大娘的根本利益受到了侵害。早年拿咱們家的東西慣了,只要咱家有,他就不買,什麼都借,借了就不還。小青更是個從來不怕鬼神陰司報應的,過繼的時候百般巴結;一旦得逞就完全變臉。銀廣不干涉小青的不良動作,或者根本不是她的對手。有一回去參加他們家誰的事,當時銀廣開着車,讓我搭車去。我不想坐,但是銀廣和悌大娘都動員,我想不給面子是個錯,就坐他們車去了。路過老宅子,說起他們家開發後的房子,銀廣說:這個不算錢,上年一分錢都沒賃到手。”碧喜詫異地問:“房子賃不出去嗎?”銀漢說:“賃不高還賃不低嘛。銀廣說:你青姐不得閒。我說:她不得閒你去辦。銀廣說:你青姐不讓碰。這是原話。”俏月說:“你大娘聽小青的,不聽你大爺的。”銀漢說:“我看大爺的時候,大爺把小健攆到門外,然後從櫃子裡拿出飲料給我喝,不讓小健知道。但是,這點措施難道能保全財產。”來俏月說:“你大爺活着的時候,小青還不敢。”銀漢說:“怎麼不敢?我姐沒家的那段時間,大爺很當真地來跟我姐商量共同買彩票,中了獎跟我姐住一起。”
碧喜說:“所以,我不建議你去照顧咱姑,還是我去吧。再把你氣着了、累着了,咱們更難過。你好容易比從前好了些,可別再添事了。”銀漢搖頭說:“從來沒聽說建虎和福蓮有過什麼負面信息,應該是很好的。小青是負數人裡的典型,一般人都到不了這個程度。”俏月說:“你姑也不喜歡福蓮,嫌福蓮跟人家說:只許她吃,不許她賣。”銀漢說:“這話不是錯。再說我去是幫忙,不是侵權。”
銀漢出來就直奔區醫院,買了些禮物進病房。李惠鸞在最裡面靠窗戶的病牀上躺着,福蓮在牀邊剝桔子,翠粉在旁邊站着。屋裡特暖和,蒼蠅亂飛。翠粉見銀漢進來,咧開嘴就笑了。福蓮打個招呼:“銀漢哥來了。”“噯。”銀漢應着端詳李惠鸞,氣色基本正常,只是臉色稍微發黃,在正常範圍內;神情卻彷彿有深仇大恨,一副極其忌諱的表情。福蓮也面無表情,冷着臉,說話像打官腔。銀漢問:“姑姑,怎麼弄的?”惠鸞依然帶着氣,但很清楚地說:“我看窗戶上怪髒,踩着五斗櫥擦擦玻璃。下來的時候踩到櫥和牀之間的縫裡,一別,大腿別斷了。”
翠粉拉起惠鸞的手笑對銀漢說:“俺娘一閉上眼就跟俺姥娘一樣一樣的。俺娘好好的上那麼高幹啥,是不是俺姥娘來招她的,啥都有因由。”惠鸞頓時一臉恐懼。銀漢說:“姑姑跟奶奶是親母女,長得像不奇怪。翠粉姐,病號跟前不能亂說話,會嚇着。”翠粉開心呵呵笑:“你姐夫還住着院呢。他冠心病,還心梗。我走吧,你們在這兒唄。”惠鸞沉着臉,福蓮也不理。銀漢說:“想走走吧。”翠粉臉上帶着無聊,輕鬆又喜悅地說:“我在這裡也沒事。”過去看牆邊別人送的禮物。福蓮和惠鸞都低着頭不語不動,翠粉看了一會空手走了。
福蓮對惠鸞說:“我都不想理翠粉姐,莊上的人都說她不行。”惠鸞臉陰得能下雨一般。銀漢問:“姑姑,喝點水不?”“躺着不得勁喝。”惠鸞臉沉着,彷彿隨時要開罵。銀漢剛出院時候,來俏月領着李惠鸞來看望。惠鸞當時兩腮泛紅、滿面春風,金耳環在說話引起的輕微晃動中閃閃發亮,越發襯托出她外表的精幹和內心的滿足。當時銀漢不能下牀,頗不能理解:姑姑七十歲如此健康好狀態,我才三十來歲,怎麼成了這樣?銀漢腦海中又現出扈美芹和關效美的形象。她二人都是見不得別人比自己好,聽聞馬上厭惡憤恨;見別人遭難則信心百倍,得意洋洋。李惠鸞本能地把別人來看望的動機都當成看笑話,如同奓了毛的怒貓一般隨時準備反撲,臉冷得如同生鐵。銀漢說:“可以翻身。多喝水多排菌防止感染,一動不動容易出併發症。我上超市買個吸管,躺着也能喝水。”
超市裡非常冷,但銀漢心裡平靜。買了吸管和蒼蠅拍,還是得回到病房來。
喝了銀漢端過來的溫水,惠鸞說:“你姐給買的睡衣,揀最好的買的。”銀漢說:“這個暖和,又好看。”惠鸞對鄰牀病號和陪牀說:“我侄女給買的,啥都給買,啥貴買啥。”福蓮很體貼地說:“她買你就穿。”鄰牀病號老太太的女陪牀說:“這個毛毛睡衣好,厚墩墩、軟乎乎的舒服。原來給買的那個棉的,熱一身汗,這個厚薄正好。你多有福,都疼你。”銀漢對福蓮說:“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吩咐,趁我這一會在這。”福蓮說:“沒有。”銀漢說:“沒事我走了,明天再來。”“銀漢哥沒事在這玩吧,碧喜姐說今天晚上她來值夜班。”福蓮這一會臉不冷。銀漢說:“我明天上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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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銀漢先去銀行取了兩千塊錢然後上醫院。路上想起來當初李惠恩住院時候的事:接了李惠慈的電話,銀漢換衣服就往外走,扈美芹已經睡了,對襟上衣也沒扣好,提着褲腰趿拉着鞋就追出來大喊:“漢!別給他錢!”
來到病房,惠鸞和虞坤賢正在吃餅。銀漢問:“姑父怎麼來的?”坤賢說:“虎子他幾個帶我來的,剛纔出去了。”福蓮說:“你姑父就白天來,他什麼也幹不了,得讓他回去,這會還沒吃飯。”銀漢掏出那兩千元錢直接遞給福蓮。福蓮遲疑揣兜裡手沒動,三秒鐘又原樣拿出來遞給坤賢說:“放你那裡吧,放我兜裡不安全。”坤賢驚喜地接過錢,連忙揣內兜裡,對銀漢客氣:“你日子過得緊巴,孩子還上學。”銀漢說:“沒餓着就行唄。我姐走了?”“你姐沒來。”惠鸞語氣中帶着三分氣。銀漢說:“那是她昨晚有事。”
護士領着工人進來說:“就是這個。”把監護器停了,工人拿着扳子就卸氧氣。惠鸞說:“別拿走。”護士說:“不用,該撤了。”惠鸞說:“昨天那個還響。”護士說:“用不着,說話也響、翻身也響,賺麻煩。有呼叫器,有事喊護士。”
管牀秦醫生來換藥,拔掉引流管換紗布。紗布老是耷拉下來碰手,秦醫生急躁,吩咐福蓮按着點。福蓮用手扯着,不動了。處理傷口最忌不衛生,福蓮膚色黑,頭髮一層土,留海擋住半張臉,不時甩一下;棕黑色起球面料的衣帶在消毒操作盤上方晃,不定多少細菌落進去了,秦醫生越發不耐煩。銀漢說:“我來吧。”用消毒盤裡的無菌鑷子按住。秦醫生頓時覺得進入了得勝通道,怎麼都順利:敷上紗布後首尾難顧之處自然被那神奇的鑷子按住;扯膠布要貼,鑷子就自動撤開按住別的需要按的地方。剪下紗布上的多餘膠布後放進操作盤裡,那神奇的鑷子已經回到操作盤裡了。想不到今天換紗布這個活幹得那麼順手又愉快,秦醫生對銀漢點點頭,端起操作盤笑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