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一日,常子義就陪着尹麗敏來找銀漢說:“這是俺局的尹書記。”銀漢打量眼前的中年婦女,只見她五十歲不到的樣子,微胖,衣着得體。染過的頭髮燙着精緻的碎花,面容和氣,雍容大方。尹麗敏握住銀漢的手眉眼都帶着笑:“我們鑑定中心不少事得你幫助,我們都很感謝。龐局長覺得你年輕有爲,想邀請你加入領導班子。我們鑑定中心的主管身體不好,也快退休了;你來,有事跟龐局長商量着辦。龐局長給你爸打招呼了,你爸說你同意就行。”銀漢說:“這不是一個行業,別開玩笑。”子義一本正經:“這是局裡定的,真的。”尹麗敏說:“這是黨委會上定的,就看你願不願意來了。”銀漢說:“跟我們院長談吧,他同意就行。”
沒幾天,張博林邀銀漢出來說:“我早看出來你對廖雪濤的學說很支持。他說的也沒錯:人一輩子只幹一樣事,別的什麼都不會,晚景悲涼。但是,首先得有地位和經濟基礎,人生才能從容。你很有造詣,想當權威專家很容易,放棄了不覺得可惜?”銀漢說:“我有疑慮,不敢相信一門技藝能一條道走到巔峰。想象並不是現實。”“也是,老話說任性不如認命。公安局那邊已經辦好,想不放院長說了也不算。”張博林看見外甥站在旁邊,馬上正色說,“你別跟着學,這是一層境界。人家博學的可以集大成,你不行,不學一門本事,連飯都吃不上。”
李銀漢到公安局鑑定中心工作沒幾天,龐壘給安排參加省裡刑警大學法醫強化班去培訓。銀漢隨即踏上行程,開始了緊張的學習生活。
馮彩娟下班,扈美芹已經等在門口。正巧郵遞員送來一封大信,美芹隨手撕開,是一本雜誌《法律之友》。美芹把雜誌抖了抖,又用手指篦着呼啦啦書頁翻過去,沒見夾帶。“誰給漢寄的雜誌,也沒說一個字。”美芹說着到廚房端飯。見彩娟看雜誌,說:“看它幹啥,先吃飯。”彩娟邊吃邊問:“你看了嗎?”“我不看!我又不上班了,看它幹啥,又不是信。”吃完飯,美芹看信封說:“啥爽。這個念啥?”“岑。”美芹說:“是個女的哦。男人在外面沒好處,花花世界不乾淨。上回春林家說見漢在賓館裡看報紙,到底不知道啥事。”“那是給領導當監護醫生。”“那上賓館幹啥?”“你不知道。”“你就瞞着我吧。”扈美芹卻笑了。彩娟翻翻雜誌:“也,銀漢的大照片登在這上面。”
培訓班結束的時候已經春暖花開。銀漢從省裡回來,先上李惠慈家去,傍晚纔回到扈美芹家。拉着曉風的小手進當門屋,見已經落滿了塵土的空信封,問:“裡面的東西呢?”美芹朝牆角一努嘴。銀漢把雜誌拿到門口拍掉土,美芹盯着問:“誰給你寄的?”“一個朋友。媽,你又拆別人的信件,早就跟你說了,這是侵犯隱私。”“一家人,啥隱私。”“一家人也應該有尊重。”美芹說:“一家人啥尊重不尊重的。”銀漢說:“這不是給你的,親母子也不能隨便拆。”扈美芹白眼說:“那有啥不讓看!裡面有啥事?”銀漢轉身回屋。彩絹跟進來酸溜溜說:“在外面好過嗎?”銀漢說:“你不在跟前我怎麼好過。”“想不想包小三?”銀漢又出屋。彩娟跟出來說:“你走幹什麼!給你說話你也煩。你就沒想過別的女人?”“跟你結婚等於帶上手銬,跟咱媽住一起又加上腳鐐,沒法走路。再包個二奶,一準五花大綁,窒息而死。”銀漢大笑,回屋領着曉風學認字。
次日李銀漢到公安局上班,進了鑑定中心,見王祖良正漫不經心收拾工具箱,就寒暄道:“王科長,你辛苦了。”王祖良勉強打個招呼:“主任回來了。”“叫我銀漢就行。”王祖良終於笑了:“那可不敢,你是領導。”銀漢說:“沒關係,要出去嗎,我去幹;外面的車是送你的嗎?”王祖良說:“是。跟我一塊去吧,我也該領你熟悉熟悉路子。”李銀漢提了工具箱就走,二人上了車,王祖良說:“美嘉機械集團四分廠一個車間主任報案,說一個女工喝了她男朋友給的一碗粥死了。建軍封鎖了現場,但是我感覺已經沒有多大價值,因爲女工喝了粥以後,馬上肚子疼得在地上打滾。車間主任幾個把她送到醫院,還沒下車她就死了。現場人雜亂,七手八腳的。死者男朋友就算死者家屬,可是沒主意。”李銀漢說:“男朋友不能算死者家屬,何況他還是嫌疑人。”王祖良說:“死者是拐來的孩子。養父去世以後,她就沒了親人。咱們說了算,可以接過來,在咱這裡解剖。”
運來了屍體,李銀漢說:“王科長您真厲害。您現在是行業排頭兵,資格最老的專家,比文檢科的徐科長還厲害。您跟她是一個資歷嗎?”王祖良說:“她祖上是外省的,資格不夠高。但是她很要好,穿着打扮不一般。跟她一比我算下里巴人。我一直函授自修,她沒自修。”檢查結果出來以後,銀漢和祖良來到龐壘辦公室。龐壘正在聽谷建軍彙報,問:“小漢,你的辦公室還滿意嗎?”銀漢說:“我還沒去看。”祖良說:“李主任一來就跟我們出現場,一直忙到現在。”龐壘笑了:“李銀漢同志很敬業。祖良,你是老人兒,帶帶他。”祖良說:“他的業務不大用帶,你挑的人錯不了。”“坐、坐。”龐壘熱情招呼。祖良說:“沒有毒物,是自然死亡。”龐壘問:“自然怎麼會死?年輕輕的。”銀漢說:“死者滿肚子蛔蟲。根據工友提供的消息,死者有異食癖。個人衛生搞得不好,吃進了蟲卵。盲腸裡、肝臟、膽管裡都栓塞着蛔蟲。這種情況需要馬上住院,隨時開刀搶救生命,耽誤了。”建軍說:“大概是太窮,要麼還得等發了工資再結婚。”龐壘說:“那是死者家屬的事,咱這邊有交代就行。你們既然認爲沒有疑點,具體死因可以下結論了?”“可以了。”銀漢又對祖良說:“王科長,您跟龐局長彙報吧。”祖良說:“你說吧,你是領導。”銀漢說:“原因清楚了:腸梗阻引起局部腸腔壞死,感染進入體循環導致敗血症,感染性休克造成心力衰竭。”龐壘皺着眉頭聽完,問:“死於敗血症?”銀漢說:“死於蛔蟲病嚴重併發症。”龐壘看看祖良,祖良點頭:“是這樣。”龐壘說:“行,就這樣吧。出報告,結案。”銀漢對谷建軍說:“你跟死者的男朋友說清楚,這事不怨他,別把他嚇壞了。”龐壘在旁嘴角一挑,也不語。
散會後,銀漢把結論寫出來,拿給祖良看:“王科長您看看,這個報告是不是這樣,還缺點什麼。”王祖良看了說:“不用搞那麼細,有個主因就行。都跟你這樣,法醫不得累死。咱這邊的活幹完就得,建軍那邊喊也別理,又不發獎金。”
過了多日,銀漢與王祖良加班上伙房吃飯。祖良說:“來一盤豆芽,每人兩個雞大腿、一碗麪條怎麼樣?”銀漢說:“我不能吃豆芽和麪條,也不想吃肉。”王祖良說:“不吃肉營養跟不上,豆芽和麪條怎麼了?”銀漢說:“我不說了,回頭你也吃不下去。”王祖良笑着說:“沒關係,你說吧,大哥我不至於。”銀漢說:“就我來第一天解剖那個屍體印象太深了。一看見那種又細又長白亮亮的東西我就噁心。岳母每天早上都吃麪條,那幾天我買了饅頭,早起炒菜吃饅頭。尤其是豆芽菜和那個娃娃魚粉漏子,真受不了。”祖良笑道:“你就不該當法醫,又上了老龐的當。我第一眼見到你,就感覺老龐又騙來一個。”“嗯?可不敢這樣說。”銀漢想了想說,“這是一種規則,就是自己顧自己。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難道把自己的幸福寄託在別人身上。”“你也太開通了吧。怪不得老龐要你那麼大勁,好坑。陶師傅,給我們來一盤炒生菜,一盤麻辣豆腐,兩碗蛋湯,四個饅頭。”
銀漢笑道:“您理解能力強,說什麼都明白,太聰明瞭。”王祖良面無表情地說:“我比你大十來歲,飯能是白吃的嗎。你還不瞭解徐晶怎麼幹活,她的飯更不白吃。”銀漢說:“怎麼科裡就你一個人?”“小宋是DNA室的人,不歸我管;徐晶是文檢科的,王錫平是槍械室的,伍志凡是電子科的,林海英是物證科的,丁兆元是聲像科的。”銀漢說:“文檢、電子不在一個科嗎?”祖良說:“在一個屋不假,都有各自一攤事。”“袁獻友呢?”“小袁調走了,茂鎮派出所當民警頭。”“派出所長?”王祖良冷笑說:“大頭兵。”“他是個技術人員,專業不對口。”王祖良低聲說:“能把他弄走就行,管他對口不對口。”“說什麼?”“不說那麼多。老龐說財政撥款太少,讓他到下面鍛鍊鍛鍊。”“他的工資是財政上撥的,王科長,你這是……”“別衝着我。我能不保他嗎,他在這我多省心,支使他乾點活他很坐得住。別說他,你一來我也得……”王祖良又改話題,“咱們這裡是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兵,來得快去得快。大不了我回家休息,治治病再打工。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