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谷建軍遲到了,見衆人都忙得不擡頭,悄悄跑出去要吃點早飯。正遇見佳璇端着飯缸過來,就問:“佳璇沒吃早飯?”佳璇說:“我吃了,這是明紅姨的早飯。”谷建軍又悄悄溜回鑑定中心,坐在一邊等着。徐晶說:“咱在這裡忙得頭都不擡,老一一點都不問。”祖良說:“那得跟他說,他許諾的給漲兩級,到現在也沒影。”銀漢說:“沒影就拉倒吧。”祖良很反感:“不給不行!當初用完了人,過後一腳踹開,沒這個理!”銀漢低聲說:“他沒有信譽,不可當真。”龐壘走進來問:“怎麼樣了?”徐晶說:“一步一步到這裡,說快就快了。”龐壘道:“沒那麼費事嘛。”徐晶說:“你不費事。許給漲兩級到現在也沒影,銀漢都說你沒信譽。”銀漢吃一驚:“徐科長,你沒有主心骨,反倒出賣同事。現在身強力壯一切都能應付,將來年老體衰日子怎麼過。”徐晶竟沒吭聲,龐壘抽身就走了。
碧喜看完病號,見銀漢在醫院走廊上站着,兩眼一直望着窗口。碧喜問:“銀漢,你怎麼在這?”銀漢說:“有個鑑定,我等結果。”碧喜說:“你老站在這不累嗎,出去轉一圈,結果出來了再拿也不晚。”銀漢頭也不扭:“不行、不行,有好幾具屍體,不能混淆了。我一定得在場,跟蹤監視全過程。不然沒法保證鑑定結論的證據價值,會直接影響到維護司法的公正性和嚴肅性。”碧喜微嗔:“學究,法官。”正說着,窗口操作員問:“結果出來了,誰的?”銀漢忙應聲:“哎,那個屍體是我的。”操作員遞出來一張單子:“在這籤個字。”碧喜說:“別說屍體是你的,多晦氣。”銀漢笑着說:“這也是事?”碧喜說:“你半個月沒回家,咱爸咱媽想你了。”銀漢說:“明天中午我回家吃飯。”碧喜說:“咱爸說咱家那個書架給你,你抽空拿走吧。”“纔沒多久咱爸給了條几,怎麼又給書架,不好意思。”碧喜說:“咱爸說給的,你不用客氣。你家裡太缺傢俱,又沒錢買,咱爸老覺得心裡過不去。”銀漢笑道:“可別,回頭漲了工資慢慢置辦。”
碎屍案整整忙活了十九天才破了案子。尹麗敏說:“這些天大家都很勞累,趕上過星期,讓大家休息兩天吧。”龐壘說:“一天就行了,在傢什麼意思。”大家都發出不滿的聲音。鄭才幹說:“家裡都有電話,有事再來嘛。”龐壘於是慷慨的說:“好,休息兩天。哎,留值班的呵。”
龐壘徑直過去很滿足地坐上銀漢的木椅子,穩穩當當發號施令:“老莫的案子,讓電業局負責任算了。”銀漢說:“理由不充分。”龐壘吩咐說:“他家不容易。他三個女兒學習都不錯,就因爲高壓線,都精神失常,老莫也跟瘋了一樣。要是能給他聯繫上,就鑑定個有責任算了。”銀漢說:“我不支持他的看法。主要原因還在家教上面。對孩子期望過大,造成十分嚴重的精神負擔。三個女兒得病年齡非常接近:老大高二時瘋了;老二和老三都是考大學的時候瘋的。”龐壘說:“老大老二瘋了,當然得指望老三了。親父母怎麼會逼瘋孩子。”銀漢說:“不奇怪。我上初中的時候,有個同學跟他爸吵架,服毒自盡了。莫師傅家的情況不正常,鄰居們反映莫師傅對每一個女兒都說過完全相同的一句話:考不上大學你死了去。分第一,命第二,能活得好纔怪。”龐壘說:“電業局就沒責任了?”銀漢說:“追究電業局方面的責任有兩條思路。一是高壓線距離他們家的直線距離是不是超過國家標準;二是跟他們家完全相同的情況下,別的人家是不是有類似情況。高壓線擾亂神經的程度有個表,對照標準沒超標。在走訪鄰居的同時,對每一戶與他們家情況類似的都做了調查,都沒發現這種情況。莫家有沒有遺傳病史值得注意;心太急,恨鐵不成鋼本身就是禍。”龐壘說了句“就那樣吧”就回辦公室去了。
銀漢草擬好結論,送到龐壘辦公室。尹麗敏在,微笑着說:“銀漢工作兢兢業業,今年的先進又少不了你。”銀漢說:“才幹哥勤奮又出衆,他當之無愧。”尹麗敏說:“那也少不了他。”龐壘耷拉着眼皮問:“小漢,老莫家你看了嗎?”銀漢說:“看了,近乎就是貧民窟。他小女兒睡的那個牀當中凹陷,兩邊牀幫彎得跟象牙似的。閃銳還在上面躺了一下找感覺,根本躺不平。”龐壘“噴”一笑對尹麗敏說:“有學問的人就是會說話,彎得跟象牙似的,不說彎得跟狗肋巴似的。蔡志鑫那時候給我說:席夢思牀當中打兜!”“我看着銀漢比明紅強,明紅整天吹她的逍遙岡,就跟山大王一樣。”尹麗敏撇着嘴說。龐壘沉下臉對銀漢說:“讓電業局拿點也行,公家的錢咋不能掙。”銀漢說:“就怕法理上站不住腳。”尹麗敏說:“公家的錢也得看該給不,銀漢這個法子對。住在高壓線下一共有十九戶人家,只有他家出問題。他兩口子都沒本事,還生三個孩子。咱單位職工日子過不去的,都是生三個以上孩子的。就生一個,再難不至於到哪裡。二隊那家生三個孩子,小的還沒六歲,他媳婦就自殺了。”龐壘說:“不能這樣說。子義家三個閨女一個兒,也沒一點事。灰色收入也是收入。”尹麗敏說:“誰家有灰色收入,公家的便宜不是那麼好沾的。”龐壘說:“這個事就這樣吧,讓佳璇打印結論。”
佳璇打字費勁硬瞅顯示屏。銀漢說:“顯示屏反光,把電腦挪東面去就不反光了。”佳璇說:“龐局長不讓挪,說放在這裡好看。我的視力又下降了。”
曉風考一年級。還沒張榜,扈美芹就去查了分回來說:“我去查分了,咱考上了。開始老師說這麼小考不上。從下面最後一頁給看。結果再找也沒有,在前面第二頁上,咱考的好着呢。鬆鬆他媽也去看了,鬆鬆沒考上,還有老金家英林也沒考上。曉風一開始就學得好,老師不知道,說太笨,好幾回要把他跟小松鬆一起攆回家。她說攆就攆,那不行!”銀漢邊洗衣服邊說:“太小了不開竅,耽誤老師工作。”吃着飯,扈美芹又感傷起來:“我小時候爹孃都沒工夫教給。俺大姐沒上過學,就我跟俺二姐上了學,她比我學得好。俺爹要是好好教育我,我就能上大學。”銀漢說:“原來您是扈三娘。”美芹說:“我就是扈三娘。”
銀漢下班回到富進巷,金大娘攔住問:“漢,我問你個事。曉風的姥娘說曉風上幼兒園的時候你就教他學算術。俺孫子比他大也不學,曉風那麼小能學嗎?”銀漢說:“也是不好好學,光想玩。”“那咋辦?你打他不?”“不能打孩子,要尊重他。寓教於樂,讓他自覺高高興興去學。”“那就稀罕了,沒見誰家的孩子高高興興寫作業。”銀漢說:“曉風剛上幼兒園的時候,我教他他不聽。我就把家裡的玩具動物、皮娃娃什麼的擺成一行,教給它們聽。其實就是說給曉風聽的,只要他能聽見就行。一邊教,一邊替它們回答,還誇獎它們多本事。曉風當真了,也跟着搶答。就是這樣,能學多少學多少,不能寄希望太大。”金大娘笑着說:“小孩都喜歡好話。”“教育孩子就像種莊稼,只問耕耘,不問收穫。隨着年齡的增長,他會自覺寫作業,不讓人操心。”金大娘琢磨着點點頭:“是那法,漢就是有法子。”
銀漢上班出門,正遇到金大娘要進來:“別關門,我找曉風的姥娘說話去。”美芹大惑不解:“也?漢沒關門?”金大娘說:“我給他說別關門,來找你說說話。”“我說他沒這樣過,咋又丟三落四起來,沒有啊。”美芹鬆了口氣。金大娘說:“我來問問你家曉風學的啥樣。”扈美芹得意起來:“還都沒俺學的好。”金大娘說:“俺英林跟焦家的鬆鬆都比你們低一級。你們孩子咋學的?作業都是你家女婿教不。”“都教。他倆不在家,我教。”“你也會?”“那咋不會,一樣教。十以內的加減法,小孩子覺得多難不。”扈美芹很得意。金大娘說:“咋法讓他學,光削鉛筆就得多大會子。”扈美芹說:“他那麼小咋會削鉛筆,都得在家削好。”“我啥時候來,都見你跟彩娟看電視,你家女婿教孩子寫作業。”美芹說:“他單位忙,有時候一天不見影,回來了還不看孩子算啥。”金大娘說:“這麼大的盒子,曉風都帶學裡去?哎,不是,在家放着的。”“那不能帶學裡去。再多,到學裡都丟完。”
金大娘拿起一根鉛筆說:“這鉛筆是你削的?削那麼好。”美芹說:“漢削的。一大把鉛筆,漢在家一小會都削好,年輕的有勁。俺家孩子,那學好幾年了。從打一生下來俺就教,兩歲就學認字。你家的總不學,我常常看見他在大門底下彈玻璃球。還有小松鬆,一說話嘴吧吧的,就是不學。”金大娘苦着臉插不上話。“你家那孩子得上套,都玩野了。還有貴根家,兩口子都不知道教育孩子。你得不丟嘴催他,不催他不知道學。俺娟他爺爺,那時候都是說他閨女:你要有本事人家早把你請走了!”扈美芹每說起這一句,都笑得咯咯的。
這天中午銀漢下班回來,金大娘在門口堵住他說:“漢,我問個事。你在家都咋教孩子?”銀漢說:“一般是見他什麼不懂就教什麼,功課不大教,在學校里老師教。”金大娘問:“那還教給他削鉛筆不?”“給他削好。”“不是有卷筆刀嗎?一轉就行。”金大娘說着,有點失神。銀漢說:“那個用兩天就不快了,光斷鉛,小孩捯飭不好,結果鉛筆廢了,學習的時間也浪費了。”金大娘說:“曉風的姥娘說,曉風用鉛筆都丟完,那樣嗎?”“現在基本不丟。剛進幼兒園的時候不開竅,鉛筆掉地上也不知道撿。我都是把一杆鉛筆砍兩截,兩頭都削好,丟也能丟兩回,不丟用着也方便。什麼都得從頭教,暫時學不會的就替他幹,要不他就哭壞了。”金大娘忍俊不禁。銀漢隔着牆聽見扈美芹的吵嚷聲和曉風的哭聲,就問道:“還有事嗎,大娘?”金大娘說:“沒事,回家吧,我也得看鍋去。”
銀漢叉上自行車,見扈美芹站在屋檐下,低頭對愣在面前哭的曉風嚷道:“你再敢哭!給你說點事你還說問你爸。我說了就不行?你再那個樣我就狠打你!”曉風哭聲大起來。“你再哭,看我不打你。我想打你就打你,你不知道你有個寇姥娘嗎!”扈美芹從窗臺上拿一根曬麪條的棍子往柱子上梆梆敲,然後高舉起棍子瞪圓眼,曉風益發大哭。銀漢搶步把曉風抱起來用身子擋住。扈美芹繼續吆喝:“今天我非打你不可,你爸敢護着,我連你爸一起打。”銀漢把曉風攬在身後,面朝扈美芹怒目而視。扈美芹登時偷笑,用手捂住嘴快步回屋看電視去了。
銀漢把飯端上桌,美芹看彩娟玩指甲蓋,不耐煩呵斥她:“吃飯!”“我洗洗手。”彩娟去洗手回來,坐在桌前吩咐,“拿饅頭。”美芹忙不迭地遞過來一個饅頭,又拿一個遞給銀漢,卻看見銀漢手裡已經拿了一個饅頭正向她示意,只得罷了,說:“你也不說一聲,我給你拿饅頭啊。老金嫂子也過得不好。老金整天找事。她閨女嫌她不喂孩子,說一點不疼龍龍。老金嫂子說龍龍到處跑,攆不上。她閨女也不是個好東西,一家人就老金嫂子一個好人。”
飯後銀漢照舊看着孩子寫作業。美芹過來說:“小孩偎着大人好,這樣和氣。我小時候上外面玩去,回家一看大人沒在家,就想媽呀大哭;一看大人在家呢,扭頭就該玩啥玩啥去了。就是做夢老找不到家,多少回了不。”銀漢困了,對曉風說:“上那屋玩,我得休息一會,還得上班去。”美芹說:“下午還上啥班,上午剛回來。”“跟一個客戶說好了,不能讓他撲空。”“管他呢,心不狠!”美芹發泄着又笑了,“願去就去,年輕的就是這樣。還是在家舒服,天冷的時候覺不出來冷;天熱的時候覺不出來熱。”美芹出門一撒手,銀漢忙捂住曉風耳朵。
曉風問:“爸,什麼叫白道?”銀漢已經困了,迷糊着說:“就是月亮的軌跡,黃道是太陽的軌跡。”“不是,黑道、白道的那個白道。”“那個……一般指官方人士。”彩娟過來,拿條毛巾被,使勁抖出聲音然後給銀漢蓋上。銀漢說:“剛要睡着,你還不如不過來。”彩娟狠狠地說:“給你蓋上你還不滿意!”“人家都傻嗎!”銀漢翻身朝裡。扈美芹又走進來,門一聲巨響後對曉風怒喝:“你爸睡一會,你還不出去!”銀漢跳起來,抓起外套走了。
這天,彩娟一進門,就聽見銀漢柔和的聲音:“橘生淮南則爲橘,生於淮北則爲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你念一遍。”曉風嫩嫩的嗓音說:“橘生淮南則爲橘,生於淮北則爲枳。”彩娟心裡樂滋滋,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