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壘平時聽彙報很認真,而今天一邊吃瓜子一邊聽,此時才問:“什麼短信?”銀漢說:“推銷羊絨被中獎。”龐壘邊吃瓜子邊笑着:“小漢就是有本事。包志政管這一塊的時候,人家要是讓他給鑑定這,他得給人家扔一邊去,交錢也不給他鑑定。”明紅說:“不能這樣說人。”龐壘拿結論草擬稿看了一遍,誇獎道:“寫得很好,就這樣出結論。哎,我也愛用鉛筆了。我看,咱們可以向上級申請萬例鑑定無事故活動,看能給個獎什麼的不。有什麼好的都拿出去,咱不說人家誰知道。”明紅說:“今年咱局裡員工的先進該開始評了。”“評那有什麼用。”龐壘把材料遞給銀漢,“交給佳璇打印出來,去吧。”
早會,龐壘見人到齊就說:“市裡抽咱們的人去扶貧,這次一定得有成績。上次咱們派的人級別不夠,這次是千人處長扶貧,派實力幹部去解決問題。經黨委研究決定,派李銀漢同志去。”
譚少傳鬼鬼祟祟來找銀漢:“開會說扶貧,你就不該答應。”銀漢說:“義不容辭。”“啥!你知道老龐想幹啥不?誰給他唱反調,他就收拾誰。他幾個爲啥不去,就是怕一離開,位子歸人家了。你一走有人來頂你,再想回來都難。”銀漢說:“市裡催得那麼急,扶貧工作是大趨勢,要不公家的事誰來辦。”“管啥的公家!”少傳湊近說,“閒着沒事的時候,考慮考慮自己的事。這都是絕招。我沒事就琢磨,琢磨琢磨就知道該咋法了。”銀漢說:“哪有時間考慮自己!每天工作完,身子就像散了架。”少傳殷切地說:“我這是向着你,你不看好位子,丟了就沒了。”“我要不稱職,他開除沒關係。我轉身就走,誰想幹誰幹。”少傳驚訝得彷彿跌掉了門牙:“你就不記恨嗎?”“自己沒做錯事,不能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少傳嘆息:“你每次都讓我無話可說,你離我心中的形象就差那麼一點點。你是聖人,將來就是個餓死的命。”銀漢情緒沒有絲毫變化:“這就是生活。處境窘迫,命運悲慘,能跟誰說。”譚少傳乾瞪眼,情緒強烈地說:“誰家這樣辦?”“那你說怎麼辦?那就跟上級軟磨硬泡、又哭又叫;死乞白賴、下三濫?”譚少傳憤恨往外走,正撞見林海英在門旁站着。“譚主任……”海英驚慌,忙走了。
幾天後,銀漢踏上了行程,到德納去扶貧。下了火車,坐汽車走了十二個小時,又轉車走了三個小時,這纔到了德納。長途跋涉,銀漢幾乎暈厥,坐在一個背風坡下歇息,吃點東西,喝了路上帶的水纔好了些。水是涼的,肚子疼,只好接着歇息。倚着砂礫土坡遠遠望過去,德納的土地幾乎是不毛之地,遠處有三溜綠地,那是德納的莊稼。顯然那裡有地下溢出的泉水,不然這三溜綠地也將不保。這場景真悲酸,怪不得德納人口有史以來不超過兩千人。銀漢頓覺泉水那麼珍貴,忍不住走到跟前細看。泉水下游居然有一片水燭草香蒲,結着一些蒲棒。銀漢來到德納鎮,遠遠有個小夥子跑過來端詳說:“你是扶貧李處長嗎?”
鎮政府雖然破舊,但看起來像個衙門。書記詹日樂五十多歲,長得面黃肌瘦。乾燥無華的臉,乾枯欲裂的嘴脣和短短的絡腮鬍子茬,給人一種飽經風霜不堪重負的感覺。他握住銀漢的手說:“歡迎李處長。前天接了電話,我就安排好了你的住處,一會就送你過去休息。請坐,到我們這裡來,可不如內地工作舒服。”郭斯旺不用吩咐,用一個刷得乾乾淨淨的舊的不鏽鋼缸子倒了熱水端過來。詹日樂說:“我們這裡的情況,上面來調查好幾次了,都沒什麼辦法。喝水。”銀漢坐下,喝口熱開水真是享受。走了一路,還好腿肚子沒怎麼抽筋。詹日樂說:“李處長有三十歲嗎?”“三十一。”“這麼年輕怎麼那麼弱。”“我有點不結實了。您還好嗎?”“我老胃病,不好。”聊起履歷,詹日樂很高興:“那你給我看看。”拿出一摞病歷給銀漢看。銀漢說:“曾經得過胃癌並幽門梗阻,目前還有糖尿病和冠心病。您現在這個情況,需要住院治療。”“不忙,我領你去看看你的住處。李仁級家的文大嫂子是老兩口住,兒子兩口常年在外面打工,一年也來不了幾次。”
文大娘家住得還不錯,兩間正房、兩間廂房、一間廚房加餐廳。院子裡有一棵大榆樹,樹下有壓井。文大娘身材矮小,有些駝背,但是走得不慢,長長的鼻脣溝和眼角深深的魚尾紋。她皮膚曬得黑,額頭窄短,尖下頦,臉部看起來像個菱形。她很愛說話也很熱情:“李處長來了,剛纔西邊的小五說詹書記領着你這就過來。西廂房我給你打掃出來了,你看看。”銀漢端詳院子,稱讚說:“文大娘一看就有本事,什麼都難不住。”文大娘笑着說:“有時候也碰見壞人。那一次,外面來了個做善事的女的,說我有災,她替我求菩薩,讓我用紅紙包四百塊錢壓在石頭下,她念咒語,讓我往前走二百步不能回頭,結果走過去一回頭,那個女的不見了。”“那是騙錢的,找回來了嗎?”“找回來了。我們這地方就一個出口,別的沒路。我一喊人,鎮上管事的就帶人去堵,要回來了。”銀漢驚喜地說:“兵貴神速。”詹日樂對銀漢說:“這個地方周圍都是山。來了賊,只要在布袋口設卡就沒跑。今天好好休息,明天下午領你去各處走走。”
詹日樂走後,文大娘說:“該做飯了。你看看,今天吃這個飯行不?”“行。晚上吃什麼,我來幹。”“你多省事。”文大娘笑着說,“我幹,你說吃什麼就行。今天晚上炒胡蘿蔔帶點豬肉,喝小米稀飯加點土豆行不行?”“行。”銀漢說,“洗菜的水,倒在壓井旁邊那個大盆裡是不是?”“就是,李處長多細心。”文大娘很開心,又拿了幾個胡蘿蔔放進盆裡。銀漢洗了菜,在案板上切。文大娘很動情地回味着說:“張處長、劉主任、買買提處長和米隊長都是甩手大掌櫃,沒有一個幫我幹活的,你是第一個。”銀漢把刀工活幹完才洗了手,回到屋裡躺下。真累,像散了架,頭髮暈。口渴,不想再動了,就忍着睡了。文大娘提了一個塑料殼的保溫瓶從窗戶往裡看,見銀漢睡了,就沒吭聲,把保溫瓶放門口就回屋了。
次日一早,銀漢又抖擻精神出去,由郭斯旺陪同,抽樣走訪了十來戶當地居民。三天下來,掌握了第一手的居民生存質量資料。居住條件最差的焦留根老人癌症晚期,瘦得一把骨頭,孩子卻沒有生計。銀漢去給他家辦低保,填寫了表格和申請等手續,要去鎮政府蓋章。
一個年約二十歲的青年探頭說:“李處長嗎?旺子哥說你是醫生。我堂嫂子難產,阿川哥說找你去看看,衛生室的人不會接生。”銀漢不敢耽誤,馬上跟着那青年到了一個簡陋的民居跟前。一個年輕人走出來,卻木訥,手足無措。一個幫忙妹子正拿着蠟燭,也往外看。裡面大牀上躺着面無人色的產婦,牀邊站着一個老年婦女,正在用剪刀在蠟燭上燒,見了銀漢就說:“孩子的腳下來了,我給推回去,這回老是轉不過來,還光出血。”銀漢說:“拿根針來。”接生婆忙喊:“老嫂子,快拿幾根針,看哪個管用。”原來牆邊不起眼處臥着一箇中年婦女,聽吩咐趕緊找針。銀漢就着幫忙妹子的蠟燭燒了一下針頭,然後給那產婦針刺轉胎。一邊捻鍼一邊說:“止血的。別緊張,一會就好。”又遞給阿川一個空白大信封:“到泉水那裡把蒲棒上面的花粉的採下,得要一小捧。”一會,產婦宮縮又開始,那產婦慘叫着一用力,新生兒哭聲響起。阿川奔回來,提着那個大信封裡面鼓鼓的。銀漢說:“開火炒一下。”一會,藥制好,銀漢對阿川說:“給產婦喝下去,注意別燙着。”不大會,接生婆說:“好了,血止住了。”銀漢鬆了一口氣,不覺出了一身汗。剛扶着門框定定神,阿川撲騰一聲倒在牀邊,妹子驚叫。銀漢翻了阿川的眼皮說:“他嚇暈了,給他喝口水。產婦母子平安,別緊張。”
門外圍着十好幾個鄰居,讓開路讓銀漢過去。正遇到詹日樂進門,握住李銀漢的手說:“辛苦李處長,我剛纔還緊張,這事怎麼辦。”有人說:“李處長,給我們治治吧。”詹日樂說:“湊什麼熱鬧,改天吧,讓李處長歇歇。”
下午,銀漢帶全了材料,要去陂西臨時現場辦公處去報批焦留根老人家的低保手續,馬不停蹄就趕往布袋口站點。車來了,銀漢上車吹了吹座位坐下。司機說:“這趟車就是髒。每天來的時候乾乾淨淨,回去的時候就成這樣了。就我這一趟車路過德納,哪怕每天跑空車,也得從這裡過一趟,這是政府的規定。”李銀漢感嘆說:“黨是偉大的。這裡人生活那麼苦,爲什麼不遷到陂西縣去。”司機說:“不斷有往外遷的,就有怎麼都不走的。這裡的年輕婦女很多的都出去當保姆,只要進一家就比在家鄉過得強。我認得一個司機,他媽就是德納的。得了絕症,想出去看看已經晚了,不能走。我看着你眼生,是扶貧處長吧?”“是,您怎麼知道?”“儘管放心,賊都不來這裡搶,除了政府的派遣,沒人來。”
龐壘半下午閒了,坐在局辦公室桌前,與大院內無事的男下級坐在一起閒聊。大家神情萎靡懈怠,只有譚少傳精神,景仰地聽着。龐壘說:“我也快到年齡了。一朝君子一朝臣,我在這,還得罩着你們。我來以前,大家的日子過得都不順,王龍舉也受欺負。我來了以後,大家都有好日子過了。我要是不幹了,你們都沒位子;新來的誰,都不會再用你們,全得換成清一色他的人。人家都說當官年齡越大越沒銳氣,光想給自己找個清淨的地方養老。我就不這樣,我不退二線給自己養老,還得堅持崗位,不能在困難面前退縮。”衆人依然木着臉,只有少傳贊揚:“龐局長待人厚道。這些年跟着龐局長,也有咱說話的地方。”龐壘說:“我有什麼好事,都少不了弟兄們。在市裡爭取的待遇,比從前高得多。”
康佳璇接了電話說:“龐局長,張副市長電話找你。”龐壘一溜小跑接電話,非常和氣、非常謙卑地說:“張市長,我是龐壘。嗯,嗯,哪天?”衆人忙散了。
銀漢給焦留根老人辦好低保回來,剛好汽車要發車。銀漢三腳兩步趕過去,順利上了車,然而頭暈眼黑。自我提醒不要緊張,心裡暗暗後怕:怎麼這麼打鍋,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到了德納布袋口站,天已經黑了。打起精神接着走,到文大娘家的時候路面上幾乎沒人了。推大門,開了,銀漢鬆口氣。文大娘提着充電燈出來,銀漢說:“大娘,打擾您休息了,今天回來得太晚。您睡去吧,把飯拿到我屋裡,簡單吃點就睡。”文大娘拿出一個紙條說:“斯旺送來的,你單位打好幾次電話找你,說明天一早九點前讓你上鎮政府等電話去。”
次日一早銀漢就到了鎮政府,把昨天的事跟詹日樂交代一下。沒多大會來了電話,夏明紅打來的:“銀漢你趕緊回來,有事要安排。來了再給你說,你快回來吧。”“我剛紮下攤子,現在走不開。”夏明紅生硬嚷道:“我說的你不聽,那就讓老龐跟你說吧!”“別別,夏書記,我馬上回去。這就收拾行裝。”詹日樂冷冷地說:“這裡的事不打緊。幹工作都爲難,哪個當緊幹哪個。”銀漢感覺像自己親自做了賊,羞愧難當。
龐壘的早會雷打不動,今日依然是藥瓶子放在桌上,等着大家都來到,然後吃藥,開始說話。今日無事,閒聊。少傳很不盡意地說:“看小銀漢,順風順水,提拔得又快,好事都讓他趕上。”吳文軍說:“人家出力大。”少傳理所應當地說:“要提拔,就得多幹活。”才幹說:“銀漢出的力不小了,我看着他也是硬撐。”龐壘馬上打斷:“有什麼事!乾的是這。”才幹狼狽不語,少傳頗得意。龐壘看見,忽然警醒,卻無可奈何。散了早會,龐壘對明紅說:“這一陣子大家都不歡。等小漢回來咱幾個吃頓飯去。大家席上喝個酒,什麼事不能了結。”
銀漢回到句源,趕到單位就奔局辦公室來。明紅引他到自己辦公室裡說:“上邊來調查向龍欽,龐局長說讓你配合一下。來問話的還是馬主任,問什麼,你看着答就行。”馬主任是一般調查。銀漢把情況介紹了,馬主任滿意地收起記錄本走了。銀漢來找明紅彙報結果,明紅和龐壘都低頭不看他,明紅乾脆直接回屋了。知道龐壘忌諱,銀漢就沒再提。
沒見王祖良,銀漢問丁兆元:“良哥呢?”兆元說:“祖良下去了,莊鎮派出所。”龐壘的調虎離山計奏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