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那是一個滿面溝壑的白髮老嫗,戴着一面繡花護額,穿着再尋常不過的黑色土布麻衣褲,背有些佝僂,行走間卻穩實而輕巧,呼吸綿長,竟是個比武馨芸還要高境界的高手。

武馨芸在聽到石子聲時就調輕了呼吸,現在更是一絲氣都不敢漏了。那老嫗現在目光還沒掃到火子果,但是一旦看過來了,不發現她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情。

那老嫗進了暖室,卻直直走向石室的盡頭,站在一道縫隙前面往裡定定看着,許久不動。武馨芸的額頭、手心沁出一層涼汗——她快憋不住氣了。

眼珠子一轉,武馨芸做了個大膽的決定。她猛地跳到洞口前面,同時大喝一聲:“你是何人?!”

那老嫗正凝神想着什麼,那聲大喝在並不寬敞的石室裡炸雷般響起,着實把她嚇了一大跳,條件反射般反手就朝洞口拍出一掌。

好在武馨芸早有準備,趕緊往地上一趴,勁烈的掌風從頭頂擦過,背脊“唰”的涼了一下,冷汗涔涔。身後石道轟隆一聲,落下一陣碎石灰塵。

“你這人怎麼不說一聲就亂出手啊!你要把暖室打塌自埋,也別讓我陪葬啊!”武馨芸一邊抱頭哇哇大叫,一邊卻警惕着老嫗的再次出手,隨時能跳起來往外逃。

老嫗定了定神,才發現洞口趴了個灰衣小子,看了看洞口瀰漫的煙塵,一點也不擔心山洞真會塌下來,卻暗悔自己太不淡定,被一個臭小子嚇唬一下就輕易出手了。

“你知道這裡是暖室。你是季雲瀚的什麼人?”老嫗站在原地,並不靠近,只轉過身來垂目看着地上那個讓她莫名興不起敵意的身影。

武馨芸見老嫗語氣並不十分友善,卻也感覺不到殺意,遂安心了不少。她緩緩坐起身來,輕輕拍打胸口的灰塵:“季雲瀚正是家師,您似乎與家師交情……不淺……”

武馨芸對上老嫗的雙眼,不由得愣住,那老嫗也好一陣子沒回過神來。

“你……”二人同時開口,頓住。

“我……”二人又同時開口,頓住。

“果真如此。”老嫗深吸了一口氣,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只是臉上的笑怎麼看怎麼詭異。

武馨芸正在疑惑,她確定自己從沒見過這個老嫗,卻在對上她雙眼的時候覺得莫名其妙地熟悉。

正要開口問老嫗“果真如此”是什麼意思,卻見她直直走過來,又是一驚:“你——”要做什麼?

老嫗卻只是面無表情一聲不吭直直走過她身邊,往洞外走去,留下仍呆坐在地上的武馨芸,眨眼消失在拐角處。

武馨芸看着昏暗的石道,腦袋裡忽的一陣眩暈,她忙把抓在手裡準備當暗器扔的幾顆火子果塞進嘴裡吞了下去,才感覺好了一些。走回角落裡把放在地上的火子果撿回來,也晃晃悠悠往洞外走去。

出了流泉洞,那老嫗果然不見了蹤影。武馨芸吹一聲口哨,小懶便呼啦啦飛了下來,瞧見主人滿身的灰塵,甚是擔憂地輕啼一聲。

“我沒事,來吃幾個果子。”餵了小懶三四顆火子果,把剩下的用一張手帕包好,又道:“把這些拿去吧,和你的小朋友一起分享一下。”

目送小懶歡快地飛上了雪山,武馨芸才慢慢悠悠往山下走去。

走到茅草屋附近,一頭老相的季雲瀚突然冒出來,急聲問道:“你見到她沒有?”

武馨芸這一小會兒就被嚇了好幾次,只苦笑道:“那個老婦人?是見到了,不過現在我也不知道她在哪裡。”

季雲瀚似乎這才注意到武馨芸的狼狽,輕嘆了一口氣:“你也累了,先回房休息一下吧。”

看着季雲瀚匆匆消失在林子裡,武馨芸搖搖頭,拖着莫名疲憊的身體繼續走着。來到這個世界這麼多年,除了剛來的那幾天會有這樣的眩暈和疲憊,她這是第一次出現這樣的情況。武馨芸可以肯定是因爲那個老嫗的關係,卻再沒精力深想,只希望能儘快回到自己的牀上去。

武馨芸好不容易蹭回房間,直接往牀上一躺便迷迷糊糊睡了過去。掙扎着醒來的時候,隱約聽到屋外有爭吵聲。

“……之女……因爲我……傀儡……”是那老嫗的聲音。

“早就不是這樣了!”季雲瀚的怒吼讓武馨芸清醒了一下,“你就是你!這麼多年來你難道沒有感受到?那並不是我要娶你的原因!”

屋外,季雲瀚和老嫗隔着一丈距離相對而立,那老嫗原來就是季雲瀚離家出走多年的結髮之妻——千幻仙子黃琴。

黃琴被季雲瀚吼住,大半輩子了沒見過他如此氣急敗壞的樣子,原來這麼嚇人。

季雲瀚黑着老臉,一步一步走近妻子:“你我相知相識大半輩子,我在你眼裡就是那般會因爲別人的身份而犧牲自己的幸福的人?”握住她的雙肩,“還是你認爲,我是那種能裝出一副對不在乎的人牽腸掛肚的模樣數十年不變的僞面君子?”用力搖一搖,“還是說,你覺得你自己這麼多年來都是真瞎了聾了傻了?”

黃琴已經哽咽無聲。

季雲瀚輕輕擁住她:“琴兒,不管一開始我找到你靠近你的原因是什麼,那年月下我認定要一輩子相守的妻子就是你,只是你。”

黃琴雙手慢慢環上闊別多年的丈夫的腰,開始暗悔自己當年不該這麼衝動,不聽一下解釋就負氣出走,白白折騰了這麼多年。

季雲瀚喜上眉梢,看樣子老婆終於被自己追回來了,有個往人羣裡一鑽就能消失無蹤的老婆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啊!除了他,誰還有那本事把她找回來?——雖然花的時間長了點……

“啪”,屋裡傳來輕微的響動,驚醒了忘我相擁的夫妻二人。

“那她……”

“我與芸兒相處四年餘,早就認定了她是值得我傳授的人。現在我做的一切都是爲了自己的徒弟能安然,而不是別的,你明白?”

黃琴深深看入季雲瀚的雙眼,輕輕點了點頭:“需要我做什麼?”

季雲瀚心中複雜難言,卻只憐惜地撫上妻子的鬢角:“既然芸兒已經見過你,接下來的就只能由你來做了。”

二人推門而入,武馨芸依舊昏睡在牀上,但他們都知道她已經醒過了。

“不知她聽去了多少,現在還不是讓她知道的時機。”黃琴有些擔憂。

季雲瀚只略一沉默,便過去將武馨芸扶坐起來:“管不了那許多,現在最緊要是護住她的元靈。你來給她運《清心咒》,我輔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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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彿靈魂被衝擊和撕扯着,武馨芸與外界隔絕的意識知道自己的元靈又出了問題,並且比以往更加兇險,她卻對此無能爲力,只能默默忍受着一波更甚一波的痛苦的被削弱——要撕裂她的力量無處不在,擋無可擋,避無可避。她嘗試過以柔克剛,順應攻擊她的力量而以退爲進,卻根本沒有空間讓她退,她只能不斷縮緊自己,或者自己的力量更多地被吞噬。

如此下去,她的靈魂會被磨光吧?她是靈魂穿越到這裡,靈魂沒了,她就不能再回去了吧?如此下去,她就再也見不到媽媽了,連夢都不會再有了。

絕望之間,武馨芸意識越來越模糊。恍惚中,一陣熟悉的力量漸漸滲到她的周邊,不斷緩和着兇猛的攻擊力量。這種源於本質一致性的熟悉讓武馨芸有一種自己就是屬於這裡的錯覺。

從來到這裡,武馨芸就有自己的靈魂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感覺,不是意識的不融合,而是一種難言的物質力量之間的排斥和敵對,她的靈魂住在軀體裡,就像一個坐在潛水艇中的人,只能從窗口觀察外面不屬於她的未知深海,一旦走出潛水艇,她將死無葬身之地。她就是個只能躲在軀體裡悄悄往外看的異世靈魂。

習武之後這種感覺更爲強烈。這裡的內力,說得淺白一點,就是身體吸收外界自然力量——元力,轉化爲己用。正常來說,武者從自然汲取元力,與自己的靈魂——也即“元靈”融爲一體,而壯大自己的力量。而武馨芸卻不能做到這點,她的元靈與這個世界的元力,就如油和水一般無法融合。

武馨芸只能小心翼翼地引動那些被她納入經脈內、在身體的屏障下已經可以稱之爲“溫順”的元力,就像一根木柴小心地指揮着火焰,一個不小心便會引火燒身。她使用的一直都只是“別人”的力量。

經九轉通脈後的身體更容易儲存內力,季雲瀚的獨家心法《無爲訣》更是快速吸納和轉化元力的無上法訣,所以就算不是全速,武馨芸四年來也累積了不薄的內力。而安然度過這四年,還達到了四時之境,全憑的是她堅韌難摧的元靈,和潛意識裡四年如一日對異己力量如履薄冰的平衡掌控。

這一切都是在武馨芸的元靈安然躲在身體內不與外界元力直接接觸的前提下,而與黃琴的那一眼對視,卻彷彿在她原本密實的堡壘上敲出一道縫隙,泄露了她存在的氣息,無法調和的摧毀力量絲絲泄入,直到方纔幾欲把她完全粉碎的洶涌之勢。

而現在,一切正在慢慢平息。

當黃琴脫力般雙手從武馨芸頭上移開的時候,季雲瀚也已是面色蒼白滿頭大汗。他低估了武馨芸遭遇的兇險,若是再晚上一時半刻,他就真把命豁了都救不回自己的小徒弟了,連自己老婆都要摺進去,悔青腸子不說,以死謝罪都不過分。

那可是彌世之女啊!彌世之女要是就這樣沒了,他除了回山找師傅求死,沒別的路可走。

幸運的是武馨芸被救回來了,沒有元靈盡滅,從此以後有黃琴的內力作屏障和介導,她已經十分接近於元靈與內力結合的控制狀態;更幸運的是,涌入她體內狂暴的元力雖然被他導出了很大一部分,殘餘的那些已經平順下來的也已足夠讓她擁有四時之境內最充足的內力,這算是額外的福利。

緩緩收功,季雲瀚長出一口氣,總算渡過了這一難關。細細查探武馨芸體內的狀況,他徹底安下心來,不枉他竭力留下最大限度的元力,就當是對這次錯估給小徒弟帶來那麼多痛楚的一點補償吧。

黃琴和季雲瀚自己差不多,都是有些虛脫而已,只要休養幾個月也就沒事了。

“琴兒,辛苦你了,這以後若沒什麼意外的話,你就再不用如此操勞了。”季雲瀚歉聲道,輕輕握住黃琴有些顫抖的雙手。

黃琴對他笑笑,轉而凝目看着臉色漸漸紅潤的武馨芸:“這孩子竟然撐下來了……”按常理來說那樣情況下無論誰都早就魂飛魄散了。不過彌世之女的存在本身就是常理之外的事,能撐過去纔是理所當然吧?

壓下心中的奇異感,黃琴別過頭:“現在我能做的都做完了吧?我想休息一下。”

季雲瀚張嘴想說什麼,話到了嘴邊卻化作一副戲謔的笑,只道:“我也要好好歇歇,咱們回房吧。”

黃琴甩他一個白眼,徑自走了出去。

季雲瀚掃了一眼睡得安穩的武馨芸,也起身漫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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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在母親**中那般安穩的夢境,讓武馨芸遲遲不肯醒來。但夢總是要醒的,她翻了個身,把臉埋在散發着熟悉的草藥香的枕頭裡,留戀般蹭了蹭,才懶懶睜開眼睛。

呆坐在牀上細細體會一下內力流轉的全新感覺,淡淡回想一下之前發生的事情,才慢慢爬下牀,緩步走向房門,拉開,外面的陽光燦爛而溫和。

她還沒死。她還在這裡。

武馨芸側頭仔細聽了聽,提步朝冷湖方向走去。冷湖流出的冷溪邊,一男一女兩個布衣荊釵的身影蹲在溪邊,正挽着衣袖在水裡洗着什麼,言笑晏晏。

聽聞人來,二人齊齊轉頭看去,樹蔭斑駁下武馨芸眼裡的淡漠瞬間分崩離析。熟悉的聲線,熟悉的面容,武馨芸張嘴吐出無聲的“媽媽”,卻在看清那人的表情和眼神後咬緊了牙關,垂下臉卻也墜下晶瑩的幾滴液體。

季雲瀚和黃琴皆愣了一下,對視一眼,季雲瀚起身柔聲道:“芸兒,過來。”

武馨芸微微抽噎着,低着腦袋慢慢走到師傅身前:“師傅。”

季雲瀚擡手摸摸她的頭頂,笑道:“醒了就好。來,你們之前就見過面了,她是……”

“師孃好……”武馨芸不等季雲瀚介紹完便後退一步拱手一禮,低聲道:“徒兒武馨芸,見過師孃。”卻再不敢擡眼看黃琴的臉。

黃琴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果真是個聰明的孩子,甚好。你師父說你今天會醒,今晚就打算讓你嚐嚐師孃的手藝,不過聽說你做的菜也很好吃?現下時辰剛好,我們一起回去做飯吧。”

武馨芸瞧見溪邊石頭上晾着已經洗好了的山雞野兔野菜蘑菇,應了聲“好”。

這個晚上,是低谷的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