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這裡並非灕水河運輸繁忙的主河道,河中只飄着四五艘漁船,還有兩三艘同來遊玩的畫舫。漁夫們相互吆喝着拉網,河魚在水面上彈跳掙扎,濺起片片金光。

左岸是大片大片的稻田。稻田大部分已被收割,零星幾個婦人挽着籃子,在晨光下躬身撿着稻穗。高高的稻草垛上幾個孩子在攀爬玩耍,隱約有嬉笑聲傳來。

右岸是色彩斑斕的護龍嶺。山腳下是細砂鋪就的平整官道,因着只是一條偏道,來往的車馬並不很多,倒是不少揹着揹簍的藥童、扛着斧頭的樵夫和挑着扁擔的菜農行走交錯,各自打着招呼。山上赤橙黃綠交雜相間,高處還綴着零星早開的雪雲花。山木掩映間一條小徑蜿蜒而上,通向半山腰落座在一塊巨大青石上的一角涼亭。涼亭裡隱約有人影晃動,不知是哪家少爺小姐也來賞秋景。

南國深秋,江上的風已是涼意十足,逆流而上的雕花小舫四面軒窗大開,陣陣茶香隨着忽起忽落的涼風,夾雜着多彩的山野清香與金黃的稻香,一直飄到很遠的地方。

小舫隨着老王搖櫓的節奏輕輕搖擺,船艙里程湘正在挽袖煮茶,隨着她素手起落,香氣沁人的清綠色茶水被均勻地分在四個剔透的白瓷杯裡。

武馨芸眼饞手快,率先取了一杯在手,觀色、聞香、入口、回味,罷了睜開眼睛看着邊上眼巴巴看着自己的三個人,笑道:“由湘姐姐親手泡出來,這秋茶竟也比春茶還醇香了呢!”

程湘羞澀一笑,自己也拾了個茶杯慢慢品起來,武天尹和程洛峰便各自拿了剩下的兩杯。

武天尹自問喝過不少好茶,卻也忍不住嘆道:“真是難得的極品,不知是哪家產的,我竟從來沒喝過?”

程洛峰得意地笑:“這可是我向祖爺爺求了好久才求來的,若不是這次天尹哥你也在,恐怕祖爺爺還捨不得讓我們帶出來。隔壁董氏茶莊的上一任莊主是祖爺爺的至交,這茶葉他們一年也統共只產那麼半斤,每次送給祖爺爺二兩,祖爺爺都寶貝得跟什麼似的。”

“董氏茶莊?”武馨芸摸摸下巴,問武天尹:“我離家前一年爹爹不是去拜訪過那董氏茶莊的莊主嘛?回來的時候念念不忘的好茶難道就是這個?”

武天尹想了想,點頭道:“應該就是了。怪不得爹他一直惦記着,漓峰雪頂果然名不虛傳。”

程湘道:“茶是好茶,就是產量太小了,也只有祖爺爺招待貴賓的時候我們姐弟才能沾光喝上。”

程洛峰聞言,裝出可憐相來:“也就三姐你茶藝高超,這漓峰雪頂你泡的才最好喝,待客時祖爺爺都叫你去,當然每次都能品嚐,我可是好多時候都沒份喝呢!好在還有樂華哥哥,他是董氏的少莊主,每次分到的一兩茶葉也都是交給三姐幫忙泡的,我才能多蹭一點茶喝。”

說罷又看了程湘一眼,輕輕搖頭:“若是……可惜……”

程湘飛快掃了一眼低頭喝茶的武天尹,拿眼瞪着程洛峰,輕斥:“喝茶就喝茶,哪來那麼多廢話!若不是你總是眼巴巴看着茶壺聽不進人說話,祖爺爺又怎麼會不讓你去陪客人喝茶?”

程洛峰撓了撓後腦勺,不好意思地別開了臉。

提起水壺,程湘高高地往茶壺裡注水,悠悠道:“你若真想喝,到隔壁茶莊去找樂珍,她還能短了你的茶水不成?”

程洛峰飛快掃了一眼看着窗外抿茶的武馨芸,聲音裡帶了懇求:“姐~!”

武天尹兄妹倆擡頭相視,俱是看出了對方眼中的笑意,這方情景倒是讓他們想起了在武宅裡四兄妹玩笑鬥嘴的歡樂時光。

有茶有景有美人,武馨芸興高采烈給程家姐弟說起在家裡發生的趣事,撩撥得武天尹也時不時插幾句,冷麪終於完全卸下。

看着武天尹淡淡而柔和的笑臉,武馨芸心中暗喜,這就說明二哥把程湘姐弟當自己人了啊!真是好現象。

其實武天尹能這麼放鬆下來,也是因爲實在是多年沒和武馨芸這般悠閒相處了。雖然他住進了墨玉院,但是每日裡要處理的事務並不少,就算武馨芸跟在左近,也多是無暇相聊。今日難得出來遊玩,且武馨芸並不把程家姐弟當外人,而這兩人也的確值得相交,他就不必再擔着在外人面前的態度,平白讓妹妹也玩不盡興,浪費這般好時光。

卻不知,武天尹這般與做生意時冷酷疏遠的樣子完全相反的溫柔平和,讓程湘滿心的愛慕更爲昇華。

武家的少爺們只要開始走出家門行動,就會被傳成大周閨中女子的夢中情人理想郎君,當年初見武天尹之前的程湘,自然也是聽說過“武家大少溫潤清雅,武家二少凌厲冷傲”的名頭,不見得會憑空傾心,卻多少會有對少女偶像的仰慕和好奇。

偶像人物來了自己家,就算不是她把持着家務,身爲少女的程湘也是要去看看的。爲偶像說幾句好話,不見得是刻意討好套近乎,至少是持着“不要讓他太爲難”的想法。

對武天尹的感情,真正從遙望偶像的仰慕變成傾心的愛慕,還是在那一次單獨面對面的交流時。本就覺得與程昕乾交談的武天尹看上去並沒外界傳說中的那麼冷酷,也並沒有那種眼高於頂的自傲,雖然冷是冷了點,至少對程昕乾還是尊敬有禮的。待到事成,本以爲他會就此離去,沒想到還會專門來向自己道謝,那時的武天尹讓程湘莫名覺得——這人應該是溫暖柔和的!

這人冷漠的外表下一定有顆溫柔的心?少女怦然心動,從此無法自拔。程湘管家多年,把持商務拋頭露面,也見過許多的青年才俊,不是沒有追求者,卻沒一個能讓她放下那一瞬間的悸動。

程湘也曾懷疑過自己是不是生了錯覺,武天尹也許並不是她想象的那樣,她掛心的只是一個自己想象出來的人?但她還是無法將心收回。而現在眼前的一切,都在證明她真的沒有看錯,她是何其有幸,能親身感受到他不爲外人所知的一面。自己,又是否真的配得上這樣的一個男子?

一旁的武天尹並非不知道程湘對自己的愛慕之心。出來混了十幾年,別的不敢說,哪個女子對自己有別樣心思,他還是一眼能看出來的……他現在也是快二十五的人了,被衆八卦人士列爲大周第一大齡未婚男子,他的婚事本就備受關注,近幾年更是煩不勝煩,多少人家費盡了心思想把女兒往他身邊塞,多少待嫁女子削減了腦袋想往他身邊擠。

不過眼前這個女子是少有的不一樣。不故作熱絡往他身邊湊,也不刻意疏遠他以示清高,只是該怎麼做就怎麼做,不多餘,也不欠缺。加上武馨芸也很喜歡程湘,武天尹對這個女子雖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至少也不覺討厭。

說笑間不覺時間流逝,待到念玲來詢問主子們是否上岸準備用餐的時候,他們這艘小舫已經在這段並不十分寬闊的河灣上飄了一個多時辰,周邊的遊船也不知不覺多了幾艘。

依着武馨芸的建議,一行人要到田裡去造窯野炊,便讓老王把船開到左岸去。船才搖了幾櫓,護龍嶺半山的涼亭上傳來一陣清越的笛聲,旋律一個起落後,上游另一艘稍遠的畫舫便有人以琴聲相和。

四人正笑評笛技琴藝,武馨芸和程洛峰的臉色突然就變了。

樂聲中,一艘甲板上立着幾個武裝侍衛的二層樓船自上游而來,進入了河灣的範圍,隨之而來的是空氣中泛起的淡淡殺意。

武馨芸提聲讓老王加快速度靠岸,正待提醒程湘和武天尹小心,變故陡生。

那樓船四周爆起水花,若干黑衣人從河裡鑽出,襲上甲板。樓船上的侍衛措手不及,一時間慘呼連連,血花四濺。

一聲暴喝響起,一個青色人影從二樓一間房裡掠出,衝入甲板上的戰團中,好歹爲一開始就落入下風的衆侍衛解了圍,暫時穩住了己方陣腳。

一名玄衣男子走出那間房,立在欄杆旁觀望,另外兩個青衣人警惕地守衛在他身旁,時不時爲他擋開飛來的暗器。

河灣上的船隻此時已是亂成一團,紛紛起錨動槳。琴聲已斷,而山上的吹笛人似是還未發現山下的動亂,依舊不歇。

不用武馨芸再出聲催促,老王和王石已經開始全力往岸邊劃去,只是周圍的船隻不知是不是太慌亂的緣故,在旁邊擠來擠去,頗爲礙事,讓速度變慢了不少。而那艘被襲擊的樓船,似也是得了靠岸的命令,竟然也直直朝這邊衝了過來。

且不管又有第二批黑衣人越水而出,武馨芸看着周圍的形勢,臉色更難看了。載着程家四名武丁的小船早被衝了開去,別的船隻“慌亂中”竟然隱隱將這艘小舫半圍了起來,擋住了去路不說,還正巧留了口子等那樓船衝進來!

這不是什麼意外,而是個陷阱圈套麼?

原本守在艙外不會武的丫鬟小廝們已經躲進艙來與主人們待在一起,外間只留着老王父子和肖強守着,程洛峰不放心,讓程湘好好在艙裡待着,自己也鑽了出去。

樓船快要鑽進包圍圈了,船上的人已經發現不對勁,船腹裡也傳來了打鬥聲,顯然是船已被刺客操縱了。

眼見着第三波黑衣人也攀上了樓船,程洛峰暗暗心急,雖然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可他也預感到再這樣下去他們這艘船也會陷入危險中,想着要不要過去支援,卻又顧慮着身後的人。

小舫上只有程洛峰、武馨芸和肖強武功派得上用場,程湘和兩個丫鬟若是被襲擊了就只有待宰的份,武天尹、老王、王石和剩下兩個小廝雖說會些拳腳,可估計都只是三腳貓的程度。載着四個武丁的另一艘船還被擋在外圍,一時半會也過不來……

程洛峰正在心焦,察覺身後簾風一動,卻是武馨芸也鑽了出來,不由氣急:“你出來做什麼?你傷還沒痊癒,不可輕易動武。”

武馨芸卻不理他,目光灼灼盯着越來越近的樓船。程洛峰覺得奇怪,也凝目看去,只見黑衣人已是逼上了二樓,正與那玄衣男子和他的護衛對戰。而那玄衣男子左手行動有些窒礙,怕是已經受了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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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西界茫茫大山中,一座山頂似被一刀削平了的陡峰上,鳥獸忽然一陣躁動。

峰頂的平地被碗口粗的碧心木覆蓋,只留中間一丈見方的空地是厚實柔軟的草甸,一個髮鬚皆白的老者盤腿於上,原本閉合的雙眼悠悠半睜開來。

“司竹,去吧。”老者脣齒不動,虛無縹緲的聲音卻清晰可聞。

周圍不見他人,卻有一個空靈甜美的女子聲回道:“是。”

“終於開始了……”隨着老者嘆息的消散,陡峰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與此同時,程府中正與程昕乾煮茶閒聊的季雲瀚和黃琴突然變了臉色,對視一眼,齊聲道:“出事了!”

程昕乾一臉的莫名其妙:“出事?出什麼事了?誒?誒——你們倒是說清楚啊?!真是的,走這麼急……不好!禾剛,快去把嚴隆平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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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洛峰見武馨芸盯着樓船一動不動,急聲催道:“你還是快進去吧,待他們的船過來了,恐怕會波及到我們,我在這裡守着就好。”

好在爲了防止被船上的人發現,藏在水裡的黑衣人並不多,每一波襲上樓船的只有五六個。而船上所有人都已經被驚動,雖然武藝上差距不小,有了人數上的壓制,一時間也能僵持不下。

武馨芸這纔看他一眼,沉聲道:“你在這裡盯緊了,我過去看看。”

程洛峰一把扯住她的衣袖:“要過去幫忙的話我去就好,你還是在這裡待着……”

沒等他把話說完,武馨芸便一抖袖甩開了他的手:“現在我對付幾個嘍囉還是不在話下的,這趟非我去不可,你小心護好二哥和湘姐姐。”說話間已是飛身而去,足尖於水面輕點,躍上了已經來到三丈開外的樓船甲板上。

程洛峰頓足,只得揚聲催老王避開似是故意衝撞過來的樓船。還好方向轉得及時,加上程洛峰的推助,樓船幾乎是擦着小舫而過。

還沒等人鬆一口氣,竟然有三四個黑衣人從水裡跳出來,攻上了小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