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場邊早有人聽到了白嶽與孔非耀的對話,亦有上了年紀的人還記得當年的一些事,口耳相傳之際,這場比試的勝負結果倒不那麼受人關注了,更多人開始八卦場上二人之間的恩怨情仇。

待衆人發現無爲山莊和白氏座區裡莊主掌門之流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後,各種層出不窮的猜測更是越來越出奇,好好的武林大會決賽現場愣是在短短一盞茶的時間內變得如茶樓飯館一般,充斥着各種小道消息與不靠譜的議論。

可孔非耀最後的發力終於讓圍觀衆人記起來——眼下的重點仍是場上二人的對決,而非他們自己道聽途說無憑無據的八卦。被孔非耀異常的狀態與他的拼死一擊驚到,此起彼伏的抽氣聲終於讓比武場周圍靜了一靜。

外界的紛擾完全沒有讓場上的二人分神,面對孔非耀的全力一擊,白嶽畢竟經驗豐富,怔愣不過一瞬間,劍風襲來的時候腳下一退即停,手上曜日劍反射着春日午間絢目的陽光,帶着一往無前的氣勢直刺圓月之心,那般壯烈,竟似要拼個魚死網破。

孔非耀此時已是兩眼發黑,只能竭力穩住身形,對着一個方向攻去,連對方意圖如何抵擋都看不清了。

全身的疼痛蝕骨銷魂,若他能暈過去還好,可武馨芸的內力硬是讓他的意識清醒得不能再清醒,忽略痛感單純操作這具彷彿已經不屬於他的肉體的行動,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他盲了眼般使出這最後一招,將全身力氣注入劍裡,在蠱毒的摧殘下做着最後的掙扎。

只是,心底仍有個小角落在偷偷嘆息——他已盡力,勝也好敗也好,終於可以過去了。

曜日劍刺出的一瞬,白嶽見已然人劍合一的孔非耀雙目無神、卻仍咬着牙不緩攻勢,心頭似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竟突然回想起已經面目模糊了的母親二十多年前臨走時看他的那一眼——彷彿是一樣的無神,依稀是一樣的堅忍。

只這一瞬,雙劍已觸,白嶽忽然撤力,試圖只將漣月劍引到一旁去。只是孔非耀來勢太快,自己又是臨時起意,曜日劍只來得及偏了一下,依然與漣月劍絞到了一處。

白嶽皺眉,正待震劍掙開,卻突然驚大了雙目。漣月劍柔韌的劍身死死纏着曜日劍,劍上傳來的勁力猛然間瘋了一般狂漲,更難以言喻的是那勁力彷彿分成了兩股,一推一吸,竟逼得曜日劍微微扭曲起來。

白嶽急忙撤手。他有預感——若是他死抓着劍不放,恐怕連胳膊都要被擰成麻花。

不出所料,脫離了白嶽束縛的曜日劍,隨着彈開的漣月劍兇猛旋轉,竟發出“嗚嗚”之聲,化成一道虛影直直鑽入比武場地面厚實的石板裡,鑽得火花四濺、石塵飛旋。刺耳的金石之聲讓所有人都禁不住皺起眉頭,卻又奇異地移不開視線。

曜日劍直沒入大半截,才堪堪停了下來,露在外面的劍身顫抖不已,“嗡嗡”聲在一片死寂中過了好一會兒才消了尾音。

“啪”一聲輕響從煙塵中傳來,呆住了的衆人這纔將注意力從曜日劍上移開,望向那混沌中使出這懾魂一招的人。

孔非耀依然擡着手,漣月劍已軟軟垂下,卻始終沒有脫手而落。他踉蹌着踏前兩步,試圖保持身體平衡,卻不敵透骨而出的無力感,只得單膝跪倒在場上。

白嶽空着雙手,看着眼前那虛弱不堪的人,終是長嘆一聲:“我輸了。”

場下人聲鬨然炸響,而孔非耀老早就只能聽見自己尖銳的耳鳴,連白嶽認輸的那一聲都沒聽到。他恍恍惚惚搖了搖頭,還沒想明白剛纔到底發生了什麼,卻是失去了知覺,更不知他倒下的那一瞬便被一隻老皺卻有力的手扶住了。

季雲瀚將孔非耀拖起來扛上肩,轉身看向武林閣,朗聲道:“既然勝負已分,老夫這便將他帶去解毒,諸位繼續。”

武林閣上,達伊郡王撫掌大笑:“本王就說這小子不簡單,你們看,連白雲清風都親自出來救他了!中毒還能撐這麼久,再看他那最後一招,歸星劍派輸得不算冤啊!”

凌遠將方纔坐直了的身子再度軟靠在椅背上,嘴角的笑閒適依然,仿若渾不在意:“輸便輸了,這些排名也沒多大意義。成王殿下,五十多年後,無爲山莊重回榜首,真是可喜可賀啊。”

南雲曉嵐只是輕輕勾了一下脣,並不搭話。

黃琴側耳聽了一下比武場那邊傳來的陣陣呼聲,轉臉笑道:“看來是小耀贏了,你可安心了?”

武馨芸聞言,並不睜開眼睛,只是輕輕哼了幾聲,道:“好歹是我八成的功力呢,單用來護住主脈的話,豈不是殺雞用牛刀?”

黃琴搖頭失笑:“你這可是作弊。”

“那又如何,又不是我先作弊的……”

其實武馨芸心裡並沒有她表現得那麼理所當然,現在的她確實是鬆了口氣——孔非耀終究沒讓她的功夫白費。雖然她有心要幫他,可這種喧賓奪主的法子並不是隨便就能湊效的,若不是他耗盡了自身的力氣,她埋伏的內力決不會派上用場。

已然安了心,她便長出一口氣,開始專心爲自己療傷,不多時便入了定,也不去管之後怎麼給孔非耀解毒的事——有季雲瀚和沈清蓉在呢,輪不到她操心。

待武馨芸從入定中醒來,一切已經塵埃落定。

孔非耀毫無疑問奪了榜首,白嶽第二,蒼明第三,穆文迪第四,排在第五的是風無雙,已經輸過給他的原蕭便再無機會爭奪第五,只得居於第六。

即便如此,無爲山莊在這次武林大會上也着實掙了好大的面子。

晚間慶宴設在比武場邊上寬闊的空地,篝火熊熊,酒肉飄香。

孔非銘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笑得太開心,明裡暗裡表現出自己這個長兄培養幼弟如何如何艱辛,與幼弟如何如何關係親密、兄友弟恭,時不時還要擺出一副擔憂的樣子,因爲無爲山莊的最大功臣孔非耀,至始自終都沒在晚宴上出現。

孔非耀被季雲瀚扛到武家別院解毒去了。武林衆人不知他所中何毒,卻都有聽到風聲隱隱約約指向聽雁樓,於是聽雁樓成了慶宴上另一個議論熱點——那些見不得光的殺手竟敢把爪子伸到武林大會上來,而且還差點得逞了,讓這些自詡正道的武者們覺得顏面無光。

身爲武林大會朝廷代表的三位王爺,自然也在慶宴上“與民同樂”,只是期間總有人拐着彎質問天凌國朝廷對聽雁樓圍剿不力,導致凌遠的表情一直有些僵硬——別人也許看不出來,可天天坐在一起的另外兩位王爺多少還是能察覺的。

達伊郡王不知是不是聽蒼明說過什麼,席間幫着武者們大力抨擊世間一切陰暗勢力,目前最大的殺手組織聽雁樓當然首當其衝。身爲明巖郡王,他不好明着對凌遠表達不滿,可仗着明巖人天下皆知的愛恨分明和心直口快迎合江湖人,旁敲側擊還是會的。

比起分外活躍的達伊郡王,南雲曉嵐還是一貫的低調沉悶,開口的時候都不多,更別說去參與衆人的話題。因此他依舊與武者們格格不入,也沒幾個人會去找他說話自討沒趣,如此倒是佔了一角清淨,慢慢品着好酒好茶,看上去可比另外兩位愜意多了。

南雲曉嵐撐着手肘,將酒杯舉在脣邊擋住那微微翹起的弧度,慢聲問:“何先生,依你看來,會是聽雁樓做的手腳麼?”

何遠涯看着姿態放鬆了不少的成王殿下,自己也執了一杯茶,悠然道:“證據不足,難以下結論。不過,不管是不是,遠涯都樂見世人將此番作爲推在聽雁樓身上。”

南雲曉嵐聞言,乾脆不再掩飾笑意,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倏然站起,帶笑看了一眼何遠涯,道:“好一個樂見。走吧,同本王一起去探望一下榜首。”

何遠涯當然不會拒絕,只吩咐一個侍衛代爲向衆人告辭,便跟在南雲曉嵐身後離開了酒席。他們這般起身離去,自然讓一些人注意到了,不多時,又陸陸續續有一些人尋了藉口離開,更多人則是如往屆一般,一直鬧到後半夜纔會散場。

從比武場回城,南雲曉嵐的車駕直奔武家別院,在小廝的帶領下七拐八彎地進了花園,才發現這裡的熱鬧與武林大會的慶宴也不相上下——人不多,但勝在氣氛溫馨輕鬆。

繞過一面假山,只見半月小橋上,一男一女手執明劍,兩道人影翻飛交錯,俱是翩然瀟灑,偶爾駐足相望一笑,又動作優美卻不失力量地重新舞起。

這般山石流水,香樂暗浮,配上這般星火幽光,直讓人以爲那是雲間落下的謫仙,在這俗世凡塵嬉戲玩耍。

南雲曉嵐壓下心中驚歎,定眼看去,卻是武天澈與武馨芸兄妹倆在隨着低低的簫聲舞劍,吹簫的是程洛峰,他的樂技竟也不差。

那帶路的小廝行到此處,只引手示意他們可以過去了,還沒上前通報就躬身退下,想來是事先得了吩咐,他便在此等到那邊舞罷,才悠悠靠近。

端着香茶坐着欣賞劍舞的,便是武慶楠夫婦、季雲瀚夫婦、程昕乾、趙彥城和沈清蓉,還有仍舊虛弱地躺在軟榻上的孔非耀,雖然精神不佳,卻也半睜着眼睛看得津津有味。見南雲曉嵐與何遠涯來了,衆人也不起身相迎,只笑着對他們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南雲曉嵐卻不敢怠慢,恭恭敬敬給五位長者行了禮,才又端正坐下,接了丫鬟遞來的茶盞。

武馨芸收了劍,與武天澈並肩走來,笑道:“成王殿下,在這裡就別拘泥了,私家小宴賞星夜,比不得那些正經場合。”

此時的武馨芸去了易容,換了一身素淨的月白女裙,一頭修得齊整的及腰烏髮只在兩鬢繞了幾個卷,便用髮帶束緊了垂在頸後,雖沒有金玉花錦的矜貴,卻自有一番淡雅出塵的灑脫。

南雲曉嵐暗想,雖然此女容貌並非早年外間傳言的那般美豔,但看其方纔的橋上一舞與此時風度,卻也堪稱絕世了。

這麼想的不止是南雲曉嵐,何遠涯亦是滿眼驚歎,更覺自己沒跟錯人。他剛纔一直在南雲曉嵐身後站着,眼下給武馨芸行過禮後才隨着她的示意坐下,道:“雖是家宴,待會恐怕還有外人過來求見。芸小姐,您這樣……”

武馨芸知道他說的是自己的打扮,就這樣被外人見到會不會有什麼不妥。可她卻滿不在乎地揮揮手,湊到秦可怡身邊坐下,巧笑道:“反正大家都知道我會易容,誰知道這到底是不是我真面目呢?傳說中武四小姐絕色傾城,哪能輕易將真容現於人前?”

說話間,她那股謫仙氣質已是煙消雲散,只如尋常人家受寵的女兒一般在長輩面前賣乖討笑。何遠涯見狀一愣,便也搖頭笑了。

這一園子人,當真如親密一家子般開始說笑玩鬧,就連原本最拘束的南雲曉嵐,也漸漸放開姿態,與季雲瀚有說有笑。茶水點心一波一波呈上來,衆人邊吃邊喝邊聊,其樂融融。

只是,有心人就會發現,那些送上來的吃食都是先由季雲瀚、沈清蓉或武馨芸過眼,纔會送到其他人面前。

別院外的某高樓上,一人憑窗而立,望着遠處園子裡的熱鬧,冷嗤道:“真是小心謹慎啊……”

微弱的燭光下,那人的臉部輪廓線條柔美,一雙鳳目卻陰沉狠戾,正是本該在比武場晚宴上的風無雙。

黑暗角落裡,有一把刺耳的聲音輕笑幾聲,道:“風少堡主,那種蠱本堂就制了那麼一點,現在都被你白白用去了,接下來打算怎麼辦呢?”

風無雙冷冷瞥過去,寒聲道:“沒想到有人能再三壓制住噬生堂主的蠱,實在出乎風某的意料。”

噬生面具後雙眼微眯,殺意一閃而過,卻仍是幽幽的口氣:“有季雲瀚師徒在,風少堡主怕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無論如何,堡主和少堡主都別忘了我們當初說好的條件,接下來你們要如何施展,本堂拭目以待。”

隱在黑暗中的氣息隨着那令人不適的聲音一併消散,風無雙沉着臉,將視線轉回那燈火明滅的花園裡,不知不覺攥緊了拳頭。

花園裡,武馨芸正興致勃勃給衆人解說月季花糕的五種做法,有下人來報:穆二公子穆文迪攜妹來訪。

待穆文迪與穆清玉來到花園,原本半死不活躺着的孔非耀已坐了起來,蒼白的臉上雙眸清亮:“我還以爲二哥不來了,可讓我好等。”

一番見禮後,穆文迪在軟榻旁邊的湖石上撩袍坐下,笑道:“二哥怎麼能不來看你?今日你那副樣子,可把二哥嚇壞了。”

武馨芸插話:“就算不是來看小耀,你那結拜大哥的爺爺奶奶也是要拜訪一下的嘛!”

穆文迪沒想到武馨芸會說出來,卻也大方承認了,轉眼左右打量她,道:“看來水雲都那孟小兄弟果真是武小姐扮的了,”他看了一眼孔非耀,“三弟當時倒是沒說錯。”

武馨芸將臉上的笑一斂,垂下眼簾雙手抱拳,面上帶了謙遜和些許歉意,喉中竟換了一把稍顯青澀的男聲,道:“在下雖喜結識各方好友,卻素來不耐名義拘束,想來不用這般名義羈絆,在下與諸位大哥的情分也不會弱一分。”

衆人皆笑,穆文迪重新向武慶楠和秦可怡行了禮,又疑惑道:“可那晚你是如何惹上那姚公子的?我記得他之前是在……”

“啊哈哈!”武馨芸忙笑着打斷他,覷了一眼老傢伙們,“那姚公子啊,就算我隨便走在路上,他也能撲上來亂咬人,我還真不知是怎麼惹了他!”她孤身偷偷逛青樓的事,可千萬別在這裡捅出來。

穆文迪會意,便揭過不提,只穆清玉狐疑地看了看武馨芸,暗忖自己是不是終於抓住了她的什麼把柄。

衆人接着話頭,開始談論江州的一些風土人情,不多時,又有下人來報:維爾•舍科•蒼明攜兄弟五人來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