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武馨芸全身上下都被一層狀似草木灰的粉末沾染,連眼睫毛上都掛了不少。可是,沼澤裡怎麼會有這麼多灰粉?剛纔的那陣怪風又是不是她弄出來的?

事情實在太詭異,可沒等衆人發問,武馨芸便盯着娜珈和維卡驚奇地叫起來:“哎呀!這是誰家孩子,長得真好看!”

被這麼一個看不清樣貌又疑似精神不正常的人兩眼冒光盯着看,那怪人還氣勢洶洶地不斷逼近,別說孩子了,就算是大人也會覺得滲得慌。

娜珈尖叫一聲,被這真的從草叢裡鑽出來的“怪物”嚇得整個人都縮在了阿木澤身後,瑟瑟發抖。維卡也跟姐姐擠在一起,抱着阿木澤的大腿露出一雙佈滿驚恐的眼睛。

武馨芸見他們如此反應,不由一愣,又聽蒼明遠遠無奈喊道:“武妹子,你怎麼這副模樣?出什麼事了?”

她停步低頭看了看自己,歉然笑道:“不好意思,剛纔摔了一跤,真嚇着人了……你們稍等,我去去就來!”言罷轉身往河灣跑去,一個魚躍跳進河裡,再沒動靜。

見那怪人就這麼不見了,娜珈滿臉的失望和後怕:“阿爸,那真的是武四小姐嗎?太可怕了!”

維卡亦是帶着哭腔嚷嚷道:“嚇死我了!那個人纔不是武四小姐!肯定是妖怪假裝的!阿爸快去把它抓起來!”

阿木澤無奈輕斥:“不可無禮!”卻又一時找不出話來爲武馨芸辯解。

武馨芸剛纔的那個形象,就連卜羅他們也是一時無法接受,忍不住問蒼明:“蒼明大哥,你也不知道出什麼事嗎?她那樣子像是在火堆裡滾了一圈,你們晚上在河圈裡生火嗎?難道她的傷嚴重到會摔進火堆裡嗎?”

蒼明無言以對,兩天來他從沒踏入河圈一步,晚上是獨自在那邊草丘下的坑洞裡生火休息,無論日夜都沒發現河圈裡有什麼特別動靜,更別說有火光了。要不是他親自將武馨芸送了進去,又從沒見她出來過,他就要懷疑裡面還有沒有人了。

既然沒生火,沼澤裡又怎麼會有那麼多幹燥的灰?蒼明盯着河面沉默不語,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以前從沒想過的問題:與武馨芸深交,究竟是福還是禍?

衆人靜默了一會兒,只聽乎瓦弱弱出聲:“好像她已經潛下去很久了……”

“不會被水草纏住了吧……”古瓦幽幽補充。

這對親兄弟對視一眼,又齊齊看向蒼明,蒼明這才突然醒過神來,神色一變,擡腳就衝向河邊。可沒跑幾步他便停住了——武馨芸已經破開河面一躍上岸,正全身淌水往這邊走來。

她身上的灰已經全都洗掉了,散下的及臀長髮溼嗒嗒地貼在黛色勁裝上,身板纖細,前胸平坦,舉手投足間毫無女子全身溼透的羞澀拘謹,若不是知道的人,恐怕都不會認爲她是個臨近及笄的少女。

只見武馨芸周身忽而散出繚繞的水汽,披雲帶霧般漫步而來。水霧遮擋下仍看不清她的面目,可那翩然瀟灑的姿態與方纔滿身是灰的樣子煥若兩人,讓衆人又是一陣難以適應。

維卡直愣愣望着那恍若仙人的身影,竟喃喃出聲:“木蘇女神?”

娜珈聞言,忍不住探頭看去,亦是看直了眼,微張着嘴說不出話來。

兩個孩子這般反應,倒讓大人們鎮定下來,又忍不住輕笑出聲。

阿木澤含笑輕嘆道:“那是武四小姐,你們千萬別再失禮了。”

武馨芸的步履看似悠遊,其實速度並不慢,三四十丈的距離兩三個呼吸間便到了。待她氣定神閒站在衆人面前時,身上竟然已經十分乾爽潔淨,若不是親眼看着,絕不會知道她在半柱香前還是一副從竈臺眼兒裡爬出來的樣子。

她擡手用一根布條隨意將頭髮綁在身後,歉然道:“抱歉抱歉,剛纔嚇到你們了,現在是不是好多了?”

娜珈和維卡的臉頰瞬間染上紅暈,細聲道了句“對不起”,又縮回了阿木澤身後,只有意無意偷眼看向武馨芸。

武馨芸毫不在意,笑道:“讓你們久等了,韻孃的雪棠糕快要出爐了吧?趕緊回去,什麼事都回去再說。”

蒼明自然沒有意見,應了聲“好”便動作極快地跑去牽馬。

武馨芸掃視一圈,對着卜羅五兄弟揶揄道:“你們的手腳是不是快廢了?要不要我幫你們控馬?”見他們氣紅了臉,竟笑得分外舒心。

這番言行也讓他們悄悄鬆了口氣——眼前的人還是那個武四小姐。

她又看向阿木澤身後的兩個孩子,眼中剛劃過一絲異色,便聽阿木澤解釋道:“剛纔忘了介紹,這是我的兩個孩子,娜珈和維卡。”他將二人從身後拽出來, 拉到自己跟前,好像急着展示什麼寶貝一般。

武馨芸眨眨眼,倏然笑道:“我竟忘了,你們是該有孩兒的!娜珈、維卡……清湖邊的紅蕊蓮和雪山上的石衣繭嗎?真是好名字。”

阿木澤“嘿嘿”笑得憨實,大手輕輕拍了拍兩個孩子的肩:“都是他們阿母起的,比我想的名字好多了!”

幾句話的功夫,蒼明已經騎馬奔到近前了。他將武馨芸坐騎的繮繩拋向她:“給,我們走吧。”

武馨芸擡手接過,不急着上馬,卻轉頭看向娜珈,笑問:“美麗的紅蕊蓮,你能駕馭這匹駿馬嗎?”

“四小姐?!”沒等娜珈反應過來,阿木澤已是受驚嚇一般瞪大了眼睛。

而武馨芸並不看他,只在娜珈驚喜的目光中輕輕點了點頭。

“我,我可以!四小姐讓我來嗎?”娜珈臉上浮起興奮的紅暈,病弱之氣一掃而空,就像尋常孩子收到惦念了許久的禮物一般充滿活力。

見女兒這副樣子,阿木澤閉起嘴,不再出聲。卜羅拍拍他的肩膀,朗聲笑道:“庫勒大哥,別擔心,武——四小姐不會讓你的寶貝女兒摔着的!”

被娜珈滿懷期待地望着,阿木澤哪裡還忍心拒絕?大手一揮,道:“去吧去吧,你第一次親手控馬,記得小心點。”

武馨芸的馬閨名“水月”,是水雲都金銀坊掌櫃張全福送的,本就是在明巖國千里挑一的好馬,更難得的是性情溫順,靈性十足,雖比不得季雲瀚夫婦坐騎的萬中無一,用來給娜珈小試身手卻最好不過了。

“放心,只要你坐穩了,就不會掉下去,你儘管跑吧。”武馨芸一把將娜珈舉上馬鞍,自己也翻身坐到她後面,雙手輕輕搭在她肩上。

娜珈只覺自己身子一輕,定眼看時竟已身在馬上,而這匹看上去很威猛的大馬只是輕輕晃了一下脖子,四蹄一動不動,很是可靠。待察覺武馨芸也上來了,她忙抓住繮繩,興奮得微微顫抖的身體隨着胸腔一口濁氣的吐出漸漸鎮定了下來,只因肩上的那雙手讓人分外安心。

“駕!”

隨着一聲清叱,水月邁着四蹄小跑起來,速度慢慢提高,可它背上的兩人卻沒有多少顛簸的感覺。

看她們騎得平穩,一直跟在她們一側的阿木澤終於安下心來,對懷裡一臉豔羨的維卡道:“等你八歲了,阿爸也讓你自己騎馬!”

武馨芸轉頭,也對維卡展顏一笑,然後視線越過他們,投向漸漸被草丘遮起的天狐泉。也只一瞬,她便重新望向前方,嘴角掛着意味不明的笑,毫不留戀地輕夾馬肚,在翻飛的草屑中絕然而去。

早有幾名小廝在虹霞莊後門口翹首而望,見他們回來了忙招呼着上前扶馬相迎。蒼明帶他的兄弟們回房補藥,武馨芸便跟着阿木澤先到主廳等着。

出門逛了一圈,娜珈和維卡臉上激動的紅暈仍未消褪,圍着阿木澤你一言我一語討論着馬上風光,爭論着誰長大後能騎得更好。

武馨芸卻接到阿木澤欲言又止的目光,嚥下一口茶後,衝他瞭然一笑,纔將娜珈喊到身邊:“娜珈,聽說你身體不太好?過來讓我看看。”

娜珈一愣,不由斂了興奮勁,乖乖走過去,在武馨芸旁邊坐下,熟稔地撈起袖口,將手腕遞到她面前,眼裡卻冒出希冀的光芒來:“四小姐的醫術很好嗎?”

武馨芸溫暖的指尖按向她微涼的皮膚,微笑道:“我的醫術麼,不算差,也不能說非常好,一般夠用吧……”她深吸一口氣,將四根手指都搭了上去,又閉起雙眼,“別說話了,我仔細看看……”

阿木澤見武馨芸這副陣勢,心下微沉,看向斂目端坐的娜珈,眼中不自覺多了些焦慮。維卡兩邊看了看,也老實噤聲,窩進父親懷裡。

廳中的氣氛凝滯起來,連奉茶的侍女都不敢上前爲主人換下放涼了的茶水。

直到一陣和着麥風氣息的雪棠花香滲來,入定一般一動不動的武馨芸才緩緩睜眼,輕輕拍了拍昏昏欲睡的娜珈,對滿眼緊張盯着她看的阿木澤笑道:“好了,雪棠糕新鮮出爐不可錯過,先吃了再說!”

娜珈被拍得猛然清醒過來,還沒來得及去疑惑自己爲什麼會打瞌睡,就被鑽鼻的糕香引得饞蟲大動,脆笑着贊同武馨芸的提議,與維卡一同奔出門去迎接親手端着大盤子走過來的唐韻。

阿木澤的焦急竟被武馨芸那一笑莫名安撫下來,忍不住長出一口濁氣,臉上的表情也輕鬆了許多。

被兩個孩子擁着進門的唐韻恰好看見丈夫大鬆一口氣的樣子,一瞬間的怔愣後,嘴角的笑意又深了幾許。

這時蒼明兄弟也從側門一鬨而入,衆人圍着那一盤熱氣騰騰的雪棠糕,把諸多愁慮暫且寄放在了九霄雲外。

是夜,武馨芸和唐韻在小花園裡不期而遇。

“四小姐?妾身正要去找你。”

“那真巧了,我也是要找你們。”武馨芸見阿木澤沒在,便道:“把阿木澤也叫來吧,一起說說話。”

唐韻自無不應,遣侍女去尋阿木澤,又請武馨芸移步松竹閣。布好茶水點心後,再看首座上凝眉沉思的武馨芸,心頭不禁沉重起來,靜候着惴惴不語。

待阿木澤也到了,武馨芸才從渾然忘時的思緒中出來,將其他人都遣開後,開口的第一句話就讓唐韻夫婦的臉色霎時灰敗:“娜珈的病,太晚了一些。”

“怎……怎麼……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唐韻撐着瞬間盈滿淚水的雙眼死死盯着武馨芸,只要她一個無能爲力的搖頭就能讓自己被沒頂的絕望吞噬。

武馨芸並沒有搖頭,只垂着眼,輕嘆道:“到現在,只有一個辦法。”

乍喜還憂。

唐韻和阿木澤對視一眼,終是同聲道:“四小姐請講。”

武馨芸卻又沉默起來,良久才沉沉開口:“你們應該知道百多年前的天吉親王?”

“那個企圖弒父奪位的殘暴親王?”阿木澤不解武馨芸提起這作古多年的人的用意,摸着下巴回憶關於此人的傳說:“天吉親王自小天資過人,未成年就被封爲親王,可惜野心太大,等不及自己的王父壽終正寢就想上位,最終和當時的明巖王同歸於盡,白讓自己的弟弟撿了王位。”

唐韻卻接口驚呼道:“天吉親王是王后難產生下的!難道他也和娜珈一樣,卻有什麼保命方法?!”

阿木澤大悟,也瞪大了眼看向武馨芸。如果武馨芸知道這方法,那麼娜珈也能活下去!

武馨芸微微勾脣,目光在二人臉上來回轉了一圈,道:“天吉親王本就是第一順位的王位繼承人,他爲什麼要冒險弒父?你們不覺得,那一代明巖王壽命太長了嗎?”

“如此說來,那位王號稱‘萬壽王’,死時已經八十七歲高齡,但身體還很硬朗,如果不是被殺……自明巖立國以來,還沒有哪位王壽命超過他的,難道這其中有什麼貓膩?”唐韻皺眉,此乃皇家秘聞,她總算知道武馨芸爲什麼摒開下人才願意開口,只怕那可以爲娜珈續命的方法也不是什麼正道路子。

武馨芸輕抿一口茶,幽幽道:“天吉親王出生後十分虛弱,本活不過滿月,但恰好有位異士獻策,用某種方法讓他活了下來。而萬壽王也讓那異士用此法爲自己續命,一直活到了讓兒子們等得不耐煩的年紀。本是逆天的續命之法,待那位異士不再幫忙了,他們父子倆自然都活不下去。”

唐韻只覺背後有冷汗溢出,沉默良久,才艱難開口:“四小姐說的……那位異士……”

“魔醫孫相左。”武馨芸淡淡吐出的一個名字,卻讓二人臉色大變。

這世上的人,有不知三國帝號的,卻沒有不知魔醫孫相左的。就算是與武林毫無牽連的平民百姓,也會用“魔醫”的故事止小兒夜啼,更何況提起孫相左就彷彿能聞到當年那番血雨腥風的江湖武者?

武馨芸不管面前二人如何震驚,顧自說道:“世上萬物皆是有度有量,此消彼長,得到任何東西都需付出代價。這個代價,不是你給,就是別人幫你給……蠱鈴族有一種蠱,叫‘共生蠱’,共生蠱蟲雙生一對,同生共死。同時種在兩個人的體內,從此這二人亦如蠱蟲一般,同生,同死,死去的時間絕不差一分一毫,連死相也會相差無幾。

“這本是蠱鈴族中承諾同生共死的夫妻間才能用的蠱術,卻被孫相左用來嘗試替人續命,因爲共生蠱還有個特點,那便是採強補弱,以延長自己生存的時間。可若是一方太弱,而另一方不夠強,那這兩人都是命不久矣,天吉親王本就瀕死,要找到能讓他活那麼久的人來當對蠱可不容易……”

阿木澤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澀聲問:“他是如何做到的?”

武馨芸冷笑一聲:“一個人的命不夠補,那兩個、三個、更多人的命呢?”

見他們瞪大了眼睛,她輕嘆道:“孫相左不愧爲醫道鬼才,竟找到方法將原本只能在兩人間使用的蠱蟲引入第三人體內。但蠱蟲從一人轉至另一人時,會將原先那人的精氣全部吸乾……如此,只需讓對蠱一直轉移下去,天吉親王就能越來越強壯……有此續命秘技,哪個君王不心動?萬壽王自然也是渴求長命百歲的。”

“怪不得他們父子都那般殘暴,肆意抓捕壯丁。”唐韻臉色微白,好像已經適應了這些常人無法觸及的消息。

武馨芸點頭:“可是誰願意把自己的命白白渡給他們?他們只能將人囚禁起來,讓孫相左爲他們轉蠱。爲一己私慾強奪他人性命,誰敢說他們最後不得善終不是因果報應?”

知道了這番緣由,沉吟許久的阿木澤卻驟然出聲反對:“如果只有這個方法,我寧願娜珈順命而死!”他拳頭緊握,指間隱約有血色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