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生變 三
宮中有信傳來。
李馨要出嫁了。
阿福怎麼也想不到,李馨會在這時出嫁。
“就在三日之後,我們須去觀禮。”
“可是……”阿福嚥下到了嘴邊的話,問:“怎麼這樣快?”
事先一點風聲也沒有聽到。公主出嫁豈能如此草率?就算嫁的再不好,這指婚、備嫁,納聘,成禮……至少也得折騰三個月到半年吧?
李固搖搖頭:“我只知道這駙馬是她自己挑的。你先不要擔心,承恩坊被燒成了一片白地,看父皇的意思,阿馨成親之後,會留她在宮中拒住,不會吃什麼苦頭。將來……將來你若不放心,儘可以照應她”
那等於是皇帝招了個上門女婿。
阿福點點頭,心中的疑惑依舊不減。
李馨回宮是爲了報仇不是爲了嫁人,她……她到底想做什麼?
“這麼趕,連禮物都挑不出來。”
“你是做嫂子的,添箱的東西讓楊夫人幫你預備就好了。”
阿福點點頭。
這件喜事給人帶來的並沒有期盼和快活,阿福問:“她……要嫁什麼人?”
“只知道姓蕭。”李固苦笑:“來歷我也不清楚。”
是啊,有來頭的就不去做駙馬了,只比終身監禁坐牢好上一籌,沒自由沒尊嚴一年見老婆的次數只怕用手指計數就全數過來了——大不了加上腳趾數。
只是能吃飽穿暖而已。
那人品性如何?長相如何?有沒有真才實學?李馨和他認識嗎?有感情基礎嗎?
疑問越滾越大好像雪球一樣。
阿福強打精神,和楊夫人商量給李馨的添箱。金銀珠玉這些自不必說,楊夫人原說要趕出帳子和兩身裙子來,可是時間是萬萬來不及,只好直接將布料疊開來,有個樣子就是了。
楊夫人和阿福說話一向不避諱什麼。從阿福是小宮女初到太平殿楊夫人就知道她是什麼性子,把手裡的單子放下來說:“夫人你到底愁些什麼?要我說,三公主心機靈巧,八面玲瓏,雖然前番曾經失寵於皇上,可是現在不又好了麼?要說在宮裡過日子,你遠不如她,她是聰明人,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倒替她操什麼心?”
阿福被她說的有些不好意思:“我也知道……”
可是李馨和別人不同。
連李馨自己也不知道,阿福和她原是一個地方來的。
阿福看待她,就像是……一個老朋友,一個……像姐妹一樣的人。
她在心裡待她親近,可是,就像楊夫人說的一樣。
李馨比她精明,比她更懂得宮廷裡的生存法則。
她既然決定了要嫁人,那麼,阿福能做的,也就是祝福她。
紫玫出去一趟,回來看阿福臉上已經有了些笑意,心裡暗暗佩服楊夫人會開解人,她們幾個也都勸過,阿福卻仍然不能釋懷。楊夫人這不知給她用了什麼靈丹妙藥,現在已經是有說有笑了。
那天一早阿福他們就起身,各人按品級穿戴妝扮,李信也是一身皇子品服,金線蟒紋的大衣裳厚重之極,一穿上便出了汗。阿福心疼,說:“先不穿,帶着吧。等到了宮門外再給他穿上也不遲。”
張氏謹慎,有些猶豫。阿福說:“現在穿上,在車裡坐臥揉搓弄的皺了,反而不好。”
這倒是正理,張氏便應了,把最外頭的大衣裳又給他脫了下來,仔細鋪疊好了帶在身邊。
阿福一回頭,李固也把衣裳脫下來了。
“咦?你……”阿福可是好不容易替他穿好理平整的。
“你也說了,坐車會弄的皺。”李固笑笑說:“等到了地方再穿。”
阿福笑出來:“好好好,你也有理。”
李譽被大人的動靜弄醒,睜着圓溜溜的眼睛四下看。他出生快要一百天了,長的格外壯實,小胳膊小腿跟藕節一樣又白又圓又嫩,還特別愛笑,堪稱人見人愛花見花開,楊夫人就是抱不夠,一天到晚恨不得都摟在自己懷裡纔好。行宮那裡給指來了兩個乳孃,一個姓黃,一個姓田,阿福並不用她們喂孩子,一應是iqngye永不這她們插手,楊夫人樂得把那兩人供起來,放不放心是一回事,她才捨不得把這樣可愛的孩子交給旁人來照料。
一路上還算涼快些,他們出門早,到得東苑時太陽也還沒升到頭頂,李固得先去給皇帝請安。阿福一路上都有些忐忑,臨到兩人要分開了,扯着李固的袖子,肚子有話又不方便說出來。
李固輕聲安慰:“沒關係,不用擔心,我向父皇請了安,就去後面看你們。”
阿福跟着引路的宮女繞過長橋,楓溪閣偏僻了些,但是房舍顯得清幽古樸,是個安靜的地方。只是今天這裡卻不得安靜,宮女宦官們進進出出走來走去,忙的不可開交。
阿福進了東屋,繞過屏風,李馨穿着一身素紗衣裳坐在妝奩前出神,海蘭朝阿福請安:“見過成王夫人。”
“免禮。”
李馨從鏡中看到阿福進來,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嫂子來的這麼晚,我還以爲你今天不來呢。”
“怎麼會,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我當然要來的。”
“夫人請坐。”小宮女端茶過來,海蘭捧了茶,親手奉給阿福。
“對了,我侄子呢?”
“今天沒有帶他來,在莊裡跟楊夫人一塊兒呢。”
李馨有點微微失望:“噯,真是的,我還以爲今天能見着他呢。對了,他現在長高沒有?長變樣沒有?聽話不聽話?”
“他挺好的。”阿福頓了一下,輕聲問:“你要嫁的那位蕭……”
“蕭元。”李馨說。
她臉上並沒有羞澀的樣子,提起自己的夫婿就像提起一個陌生人一樣。
“那位蕭元公子,他是什麼樣人?”
“他啊……挺能說會道的。”李馨笑笑。
阿福就有點迷惑,能說會道?這算是個什麼特色?是好處?還是缺陷?怎麼聽着也不像是句誇獎人的話,但是也不像是在貶沓人。
海蘭繼續爲李馨梳頭,長長的秀沾着油緊緊的挽起髻子,李馨自己對着鏡子描繪秀眉。她的眉毛生的很好看——她比阿福第一次見她的時候似乎更美了,也更沉靜了。阿福現,她真的不知道李馨心裡想什麼。就像楊夫人說的,李馨比她精明,比她有心計,比她更圓滑……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撲上粉,李馨拿起胭脂,緩緩塗在脣上。
那是極豔,極正的紅色。
阿福沒看李馨用過這樣的口脂。她以前似乎更喜歡那些自然淡雅些的顏色,甚至有的時候就塗上一層沒有顏色的膏脂,少女的青春就是最好的妝飾。
潔白的像玉器一樣的臉,尖尖的下巴,秀挺的眉毛,還有……那如櫻桃一樣,豔色的嘴脣。
兩個宮女取過搭在一旁的大紅婚服替李馨穿上。
李馨……很美。
可是,不像她從前那樣的俏麗明豔,那樣系出自然。
她現在看起來——太有壓迫力,也許是那精緻的妝容,高挑的髻,紅豔豔的喜服……她的美,似乎成了一件武器,讓人覺得……欣羨讚歎之餘,微微的覺得心悸。
那是一種不留餘地的,讓人呼吸不暢的壓力。
美,也可以讓人覺得如此沉重。
“嫂子……”李馨還沒有蒙上蓋頭,她向阿福微微一笑,就像盛開的豔麗的花:“你到前面觀禮吧——我們要去知易宮向父皇行禮的。”
小李信站在廊下,扒着門邊朝裡看。他望着李馨,神情顯得有些迷惘,阿福走過去挽着他的手,李信依戀的站在她的身邊。
“嫂子,三姐姐,要出嫁?”
阿福點點頭:“跟姐姐說恭喜。”
李信乖乖的說:“恭喜三姐姐。”
李馨淡淡一笑:“好。”
她的神情並不歡喜,目光雖然落在李信身上,可是卻像是透過他,看着另一個地方,看着……別的人。
阿福知道她一定是想起了她的母親,還有弟弟。
宣夫人和哲皇子……
一旁兩個上了年紀的掌事宮人,替李馨將蓋頭蒙了起來。海蘭和另一個宮女扶着李馨朝外走,下了臺階,在門口上了步輦。
剛纔還滿滿當當的屋子,一下子就空了。
阿福挽着李信的手,他們從另一個方向走。
李信好奇的問:“嫂子,嫁人是什麼?”
阿福摸摸他的頭:“嫁人……就是姑娘長大了,要到旁人家去過日子,從此就算是別人家的人了。要孝敬公婆,服侍丈夫,生兒育女,操持家務……”
李信聽不大明白,只是,看着步輦遠去,喧譁漸悄,再回頭看看空蕩蕩的楓溪閣,小小的心靈中,似乎感覺到出嫁並不是一件皆大歡喜的事情。
三姐姐好像沒離開,可是又好像……已經不是過去的三姐姐了。
李信緊緊扯着阿福的手,小聲說:“嫂子,你會不會去嫁人?”
阿福一怔,身後紫玫她們也笑了。阿福說:“我已經嫁過人了,我嫁給了你哥哥,所以你才叫我嫂子啊。”
孩子畢竟還好,這關係,或許他還要再過兩年才能弄明白。
李信的確沒明白,不過他弄懂一件事——阿福不會離開。
這就已經讓他變的重又歡喜起來了。
阿福替他抹汗,輕聲說:“走,我們去前面觀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