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蒙回到家時,天色已經黯淡。
難怪阿普頓會來找他。今天下午他本來是要去集市,替一個叫塔司的魚販賣鰻魚乾跟半死不活的牡蠣。塔司是外鄉人,專門把貨物運到冰地領出售。當然現在託了綠薔薇城的福,他的水產能稍微新鮮點了。
剛用鹿肉填飽了肚子,黑麪包和蘋果派就顯得十分倒胃口。蘑菇湯還好說,但戴蒙討厭一起熬進去的洋蔥。貝拉娜注意到兒子的不適,便盛給他一碟土豆泥。
綠薔薇城帶來了許多難得一見的物資,篝火鎮居民們最近的生活質量簡直是飛躍式的提升。摩頓鎮長對此十分憂慮,他認爲這些都是不明不白的食物,人們自取食用無異於偷盜。唯一合法的方式是上繳至少一枚黑城金幣,用來充作交易的付出。
用錢來買食物是天經地義的,但他們交易的對象是綠薔薇城,這就有點難辦。篝火鎮裡有許多見多識廣的人,他們也不清楚怎麼給神秘付賬。住在小教堂裡的神父建議將硬幣扔到那條河裡,康裡爵士則極力反對。後來大人們折中一下,規定人們把錢交給摩頓鎮長,他再統一丟進河底。
木匠沒給任何人錢,他相信其他人也不會給。戴蒙聽見他告訴貝拉娜,如果人們的賬單都要經過摩頓的手,那他寧願把錢白白扔進河裡。提出這該死的流程的人正是旅店老闆康裡爵士,他是男孩見過的最糟糕的貴族,跟他的旅店名字一樣。
“既然光輝議會都沒有向我們收取報酬,那摩頓就沒理由越過聖騎士和我們的領主。”阿普頓句句不離領主。
直到現在戴蒙才明白他爲什麼這麼愉快。若說在十五年前的生活是噩夢,那麼第十五年就是分界。四葉領公爵的女兒,銀鷲家族的後裔,丹爾菲恩·蘭科斯特在那一年出生。她剛一降生,一切噩夢就終止了。
戴蒙不知道這裡面究竟有什麼聯繫,可人們都認爲這是貝爾蒂的恩賜。冰地領的人同時信仰好運和美德,他們的領主不在乎這個。也許因爲當初的聖騎士團揹負着光之女神的使命而來,飽受煎熬的平民們便只能祈求自己的神明保佑。
但據他所知,出生在灼影之年的孩子不少,比如他的姐姐桃樂絲。爲什麼丹爾菲恩纔是貝爾蒂的天使呢?這個問題他覺得自己永遠都不會明白,除非他成爲真正的男子漢,爲了榮耀死在敵人手上而非絞架上的那種。老實說,他不確定自己有機會成爲第一種。
飯後不是休息的時間,戴蒙出門去河畔的集市找活幹。謝天謝地,他終於不用在雪地裡拾松子了。人們都說是精靈金盃的離去帶來了神秘,可現在聖騎士團回到篝火鎮,情況也未發生變化。無論他是否在騙自己,戴蒙打心底裡感謝賣掉金盃的獵人威特克,他簡直比領主還像貝爾蒂的化身。
來到拱橋邊時,集市已經解散了。
戴蒙臉上的巴掌印還沒消,沒活幹他也不難過,起碼沒人嘲笑他。男孩在夕陽下滿頭大汗,他翻過欄杆,把腦袋扎進水裡。鎮民們都管這叫綠茵河,而康裡爵士說,它的名字本是黑月。戴蒙不關心一條小河叫什麼。
水下是澄澈的世界,男孩睜開眼。這裡的游魚不多,河底有蝦在卵石間蠕動,水草的顏色近乎透明。行船的陰影倒映在沙子上,夕陽流光溢彩,紅雲薄若絲霧。清爽的涼意催促他跳到河裡去,但不行——摩頓鎮長不准許任何人下水,誰都知道他是在擔心有人跟他搶扔進水底的錢幣。
只是戴蒙沒發現河裡有丟下去的金幣。整條小河清澈得過分,開放集市時人們扔下去的東西全部都被水沖走了,一點也沒有留下。看來貴族老爺的算盤要打空了。
這時,身後傳來一陣陣馬嘶。驚叫聲在人羣中響起,平民們快速地躲避。戴蒙從凌亂的腳步與鏗鏘的金屬碰撞聲聽出來,這多半是貴族的馬車。冰地伯爵到來篝火鎮的消息人盡皆知,戴蒙不清楚這是否是領主的車駕。
大概不是。車伕並未減速,長杆上的旗幟既不是蘭科斯特的銀鷲,也不是威金斯的火紅四葉草。篝火鎮的貴族不算多,可戴蒙不認識上面的標誌。也許是某個沒落的小貴族。
在思考這些事情時,戴蒙沒想過躲開。當他意識到自己必須退讓出道路時,卻已經來不及了。一瞬間,他腦海中閃過集市前的絞架,砍落的黑色大斧跟磨得發亮的刃口;罪犯們各色眼珠裡轉動的相同的絕望,以及滿地熱騰騰的鮮血。
一雙手搭上他的肩膀。
戴蒙整個落入水中,一點水花都未濺起。他的驚叫脫口化作氣泡,眼前的世界陡然旋轉。
水流黏稠起來。
馬車呼嘯而過,軸木吱呀作響。戴蒙的大腦裡一片空白,手腳在波紋裡亂劃,可脆弱的阻力撐不起他的身體。一股水流湊近了他,托住男孩的腋下。戴蒙在驚慌中上浮。
過程中,他的呼吸變得順暢。在意識到自己並未下沉後,戴蒙從驚慌中找到了些鎮靜。未知的恐懼感包圍着他,男孩竭力藉着力道上浮。他現在管不了是什麼把他拽下水,現在又開始驅逐他。完全浸沒在液體中是離開了母體後人類恐懼的源頭之一。而就在他即將脫離水下時,河岸邊又響起了馬蹄聲。
現在情況給了戴蒙兩種發展:一種是鑽出水面,被貴族老爺的衛兵拖到行刑的空地;另一種是藏在水底,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神秘生物共處一地。他不知道哪種更糟。
浮力一下子消失了大半,水中的神秘生物替他做出了選擇。
戴蒙吐出一串水泡,他終於察覺自己正呼吸着空氣。似乎體內的肺變成了兩片魚鰓,總之在水下要比他這個主人適應太多了。戴蒙不會游泳,他忍不住懷疑人類是否都是這樣的。可能我們本來就會游泳。我們能在湖裡生存?
“先生,我們時間不多。”當他滿腦子都是水和游泳的時候,聽到頭頂傳來這樣一句話。
這個聲音戴蒙十分陌生,可緊接着的那個則異常熟悉:“沒人嫌棄自己的時間多,騎士老爺,我可是竭盡了全力配合你們。但有時候事情不是盡力就能做到的。”獵人的語氣不像是恭敬。
戴蒙擡起頭,透過玻璃樣的水面,他看到獵人緊繃的面頰。他騎在馬上,左右是一身威武鎧甲的騎士,鎧甲是璀璨奪目的銀白色,男孩隔着水幕注視,也不由得雙眼刺痛,彷彿在直視太陽。強盛、生機勃勃的光輝,戴蒙在幾天前還見過它們。
當時他爬上屋頂,俯視着光輝議會的聖騎士團穿越靜默的人羣。而在冰地伯爵到來時,鎮民們則發出浪濤般的呼喊。百姓憎惡分明,那時的戴蒙卻看不太懂。
但獵人他卻很懂。無論威特克是否騙了他,戴蒙都堅信他的確曾因光輝議會的行徑而受到了傷害。現在這些聖騎士跟獵人走在一塊,男孩不會以爲這是一次簡單友好的散步。
“夏佐先生,你是神秘者,應該知道金盃的嚴重性非同凡響。它不會隨便把自己扔進雪地裡,交給一個也許會打碎它的人。”
“我不知道金盃的目的,也不知道它是神秘物品。”威特克回答,“你們找錯人了。”
“不,先生,你誤會了……”
馬蹄聲和交談漸漸遠去。遠離石橋,再遠離河岸,直到鴿子咕咕的叫聲替代了餘音。
戴蒙終於鑽出水面。他爬上岸後,第一時間伸手探回河水裡,可什麼都沒抓到。流水遵循重力離開他的指縫,男孩猶豫片刻,還是翻過欄杆,跟去了騎士隊伍的方向。
……
雪地裡流淌着清澈的河水,阿拉貝拉縱馬馳騁,越過石橋。
她途中扭頭看了一眼潺潺的小河,一眼忘不到盡頭。這是黑月河,它從篝火鎮裡流淌出來。
神秘正在蔓延。
“等回到威尼華茲,我要說服伯爵小姐重新建立露西亞的教堂。”她注視着河裡掠過的一尾黑魚。
聆聽者不止是神秘之河裡的小動物,還有她麾下的騎士何塞。他披掛議會的鎧甲,腦袋包裹在斗篷和頭盔之下,正跟女神官並駕齊行。
“伯爵小姐會欣然接受的。”何塞在風裡悶悶地說。
阿拉貝拉知道他話中的深意。何塞是個虔誠的光明信徒,他沒有成爲副官的唯一原因是他的嫉惡如仇。很多人都不明白,如果你不能從內心說服一個人,那麼肉體的屈從其實是對神明的侮辱。神父清楚其中的道理,而聖騎士則未必。
丹爾菲恩有什麼理由提供援助呢?是我們用她的祖國換來莫里斯山脈的空中領域。唯一沒有料到的是,守誓者聯盟的矮人們居然將整座山脈的土地都劃分給這個小國。老師曾左思右想,也不明白一列所謂的火車究竟有什麼重大意義。
而付出了一小片沒用的高空的蒼穹之塔,則獲得了第一塊陸上領地跟位於領地下的神秘之地。阿拉貝拉相信,就算是占星師們也看不了這麼遠。
“聽說冰地領的霜之月有一段漫長的黑夜,露西亞遺棄了這裡。”白袍神官遠望着高聳的黑石城牆,坐騎開始緩步行進。“太不幸了,人人都有權力享受太陽和白晝纔對。”她一放慢腳步,何塞便舉起細劍,聖騎士們一同減速。馬蹄的聲音先是比原來急促幾分,再陡然降落下去。
“我們得解除誤會——就從爲聖騎士團正名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