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布魯姆諾特,鐵爪城是座被無聊和煩悶填充的監牢。這裡的神秘生物少得可憐,而且都聚集在一起。白塔是其中首要的據點,拜訪法夫坦納使節的貴族絡繹不絕。然而即便如此,敢大聲說話的人在白塔裡則根本瞧不見。這些人倒還記得此地是屬於誰的……他們沒膽量遺忘這裡的主人。他們當然不敢。
“雄獅”羅奈德喝下一口葡萄酒,在白塔精緻的陽臺上瞭望夜景。難得的靜謐在此刻降臨。
自從使者離開王都,女王就派遣勞倫斯·諾曼邀請蒼穹之塔的諸位閣下到王宮做客。這位宮廷魔法師是凡人王國裡難得的神秘者,但高環對他而言就是頂峰了,亡續之徑牢牢把控着人們對更深層神秘的探索。不過無論如何,諾曼爵士很瞭解羅奈德的喜好,待人的態度也令人滿意。宴會上的美酒和少女有片刻動搖了羅奈德的想法,然而最後他還是選擇了拒絕。
接受王族的邀請等於表達友善的態度。雖然他這麼做了伊士曼也不會爲此放鬆警惕,但表面上的和藹會給其他人信號,過些天總在二樓徘徊的賓客們該試着踏足向上的階梯了。羅奈德光是聽着腳下的吵鬧就覺得煩不勝煩,更別提親自參與其中了。諾曼爵士表示理解,並在離開後派人送來了幾名年輕迷人的侍女。這份禮物讓他相當滿意。
可這還不夠。血之預言催促他縮短玩樂的時間,把它們分配到尋找小獅子羅瑪上。
獅人尋找同類的辦法不多,在改信森林女神希瑟後,羅奈德可以依靠同樣血脈信仰的相互吸引發現彼此。謝天謝地,羅瑪不像佩內洛普家一樣供奉火與智慧的神祇蘇爾特,而是與母親一同愛戴着森林之神。只是諸神已逝,信仰帶來的祝福效力減少,他唯有用血脈的力量彌補。越是與他接近的血脈,魔法給出的方向就越清晰。
但羅瑪不是他的血親,他們之間獅人的血脈聯繫無比微弱。這是羅奈德煩躁的源頭。而且在這段時間尤其微弱。他不得不懷疑它也是受了血之預言的影響,連白之使都沒法解決這個問題。
看來我得把鐵爪城的每一寸土地都翻起來,直到找到她爲止……
他希望自己可以說這就是他拒絕宴會的全部理由,但事實並不是這樣。說到底,羅奈德有任務在身,而類似丟下觀景臺到賓尼亞艾歐給自己放假的行爲沒法再來一次。拉森不過是才踏入空境的新人,頂多聖者會照顧一下自己的學徒。但外交部的統領可不同。“雄獅”羅奈德認爲自己對白之使足夠了解,這種瞭解促使他在找尋羅瑪的過程中還能掙扎着履行使者的義務。
義務。這個詞令他惱怒。因爲與之相連的一般是責任。女巫海倫給那小學徒講高塔的責任時,他一字不漏地聽到耳朵裡。似乎在這兩個詞面前,一切個人意願都可以讓路。在落日草原的部落是這樣,在蒼穹之塔克洛伊也是這樣,爲什麼他就不能丟掉這個該死的難題?
有時候,羅奈德無比羨慕神聖光輝議會的那幫狂信徒。這種人像是什麼腦子都沒有,整天只會把他們的露西亞掛在嘴邊,恨不得賓尼亞艾歐沒有夜晚纔好。據說露西亞的信仰發源於流砂之國索德里亞,聖騎士們卻不共信火神蘇爾特,這簡直是千古謎團。
門後稍有響動,女侍進來點燃了蠟燭,又輕輕離去。焰苗借他鬃發的光輝閃耀,廳堂爐火熊熊。羅奈德從來不在任何人面前遮掩自己的獅人特徵,即便有時候命運集會的同僚們抱怨他的腦袋像長毛的舞臺燈。他希望羅瑪也能這麼做,好方便自己找到她。
或者離開人滿爲患的鐵爪城。
羅奈德確信羅瑪在這兒停留了不止一天,她似乎迷戀上了城市裡的風景,以至於流連忘返。但修道院的修女說她是去找被送走的孩子了,看見巴恩撒院長的慘狀後,她們絕不敢說謊……鐵爪城即便是凡人的王都,對他來說也實在是過於龐大了。羅瑪·佩內洛普這頭小獅子似乎成了水溝裡的耗子,教人壓根摸不着她的尾巴。
看在希瑟的份上,羅奈德簡直搞不明白,這丫頭到底是怎麼在這可怕的環境裡藏這麼久的。他寧願她離開鐵爪城長途奔襲。莫非她血脈中獅人的野性都被佩內洛普這個姓氏磨滅了嗎?
他在睡覺和趕夜班間猶豫糾結了一會兒,臥室中的侍女頻頻走動,彷彿在引誘他到牀上去。伊士曼的王族知道高塔的一位閣下整日在王都亂竄,這顯然不會令他們感到安心。她的小心思反而令他改了主意。“小麻煩鬼。”他推開房門。這一句好像是對侍女的愛稱,少女臉頰粉紅,沒注意到“雄獅”語氣中的譏諷。“下樓去吧,乖孩子,找個屋子自己睡。”羅奈德不喜歡受人擺佈,即便某些時候他很樂意讓人爲自己的愛好挖空心思。
“你母親會想見你的。”他自言自語,“和她一樣四處跑,沒一刻消停。”
但當他踏出陽臺時,忽然發現那縷微弱的聯繫徹底消失了。在火種的感受中,詭秘、尖銳的神秘若啞光的刀鋒一閃而沒。這是黑巫術的力量。
羅奈德站在半空,怒意猶如壁爐中的火焰在夜風中爬升。他的神秘度擴張引起白塔下層的一陣騷動,然而斷裂的感應無法重續。他知道自己徹底失去了羅瑪的蹤跡。
……
“這本書。我想我把它賣掉了。”希塔裡安說。
她盯着姐姐露絲,試圖在她臉上找到畏怯,然而那張笨臉蛋上只有迷惑。傻子。我不可能給一個傻子講明白道理,她決心換個問題。“你白天上哪兒去了?我不是讓你呆在家裡麼?”
這回露絲聽懂了。“我做夢。”她呀呀地說,用手指着窗戶。“魚。”
魚你個頭。希塔裡安放棄了,她說不出責備的話,把姐姐一把抱住。“我知道你很走運。”她疲憊地在姐姐耳邊傾訴,“但你真的把我嚇壞了。”沒人知道她在回家時看到露絲正在翻窗時,心裡有多麼驚恐。
“我做夢。”露絲告訴她。“夢裡出門不要緊。”
“你以前從不夢遊。”希塔裡安緊皺眉頭。露絲感受到她的焦慮,但根本不明就裡。“太危險了。你遇到神秘生物怎麼辦?他們都會魔法。”她沒發現自己的聲音在拔高。“不行,你不能四處夢遊。露絲·林戈特。聽我的話。”
每當她叫出露絲的名字,姐姐就會聽話。這源於露絲沒傻之前,母親一着急要打她們,就會憤怒地叫出她們的名字。它成了再明顯不過的警示,使兩姐妹牢記於心。
露絲睡下了,希塔裡安鎖好門窗,卻依然不敢閤眼。又是夢。她正逐漸恐懼做夢。夜晚給她的不安遠超過行人混雜的街道,這都是從那天晚上開始的。她與姐姐做了同一個夢,血紅的噩夢,每當希塔裡安覺得自己要忘掉它了,噩夢就會在夜晚重臨。它在糾纏我們。這個念頭令她顫慄,以至於徹夜難眠。
但不論如何,噩夢只能懾服我們的意志而無法碰觸到現實。希塔裡安對自己說。一個怪夢,有什麼好怕的?她安慰姐姐露絲,即便傻子不覺得害怕。說到底,每天食不果腹的人生纔是漫長的噩夢,而一片紅色沒什麼大不了。
不過是個夢。希塔裡安心想。我太重視它了,老是去想它,才最終夜有所夢。就是這樣。它影響不了我們……
直到在露絲夢遊以後,這個問題才重新變得嚴峻起來。臨睡前希塔裡安滿懷疑慮,四下翻動想找到發夢的源頭,結果從桌子底下發現了那本早該被賣掉的『懺悔錄』。就是在給露絲讀書的那天晚上,她們開始做紅色的夢。希塔裡安一見它就覺得恐懼,她把書頁撕得粉碎,用火燒盡,結果夢境卻依舊降臨。
然而今夜又出現了變化。希塔裡安在一片深紅的水流中,意識到自己能看清頭頂的天花板。她的眼前彷彿罩上一層血紅薄紗,意識也無比清晰。無數雪白的魚兒在她身邊遊過,她看清之後嚇得差點失聲尖叫。一節節白骨正隨着水波朝一個方向流動。她胡亂擺手,卻打到了睡在身邊的姐姐露絲。
“疼。”露絲說。一串泡泡從她嘴裡冒出來,她有趣地鼓起腮幫子。
希塔裡安連忙去捂姐姐的嘴,這樣讓她感到噁心。醒過來。她在心裡呼喊,醒過來!讓我回到現實!
她成功了。希塔裡安睜開眼睛,看到石磚裡的書頁灰燼。她拼命喘息,然後搖醒姐姐。後者什麼都不懂,張開嘴想吐泡泡玩。“我們去教堂。”蓋亞教堂是希塔裡安想到的唯一能獲得幫助的地方。她拖着露絲出門,又回去翻抽屜,拿出一疊贖罪券。她希望神父能看在這些贖罪證明的份上給她們洗禮。
露絲伸出手,扒拉着抓起兩張在妹妹眼前晃。希塔裡安沒時間和她玩鬧,她掰開傻姐姐的手……
……卻露出紙片上兩串一模一樣的數字。
希塔裡安愣住了,她仔細覈對每一個數字,但沒能找到區別。剎那間,無邊的恐懼淹沒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