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時,凌風閣上出現一道虛幻身影,憑欄而望。
下一刻,這道身形緩緩消散,然後出現在迎風閣中。
最先有所察覺的還是修爲最高的玉塵,她平靜地轉過頭去,望向那名站在自己身後不遠處的出竅之人。
身形飄搖不定,面容模糊不清。可即便如此,玉塵還是認出了來人的身份,不由得心底震驚,難道湖州真的出了什麼意外變故,逼得蕭煜用這種方法強行返回中都?接着玉塵就生出一股難以抑制的怒意,惱怒於蕭煜如此孟浪行事,她畢竟是道門中人,對於這種道門特有的神遊萬里之法並不陌生,蕭煜本身體魄強橫,牢鎖神魂,神魂出竅極爲不易,而且身邊沒有逍遙境界護法,萬一出現什麼變故,神魂就可能難以歸竅,那麼就會有兩個下場,要麼體魄衰敗,神魂變成孤魂野鬼,要麼神魂消散,體魄變爲行屍走肉。而無論哪個下場,都是難以挽回的。
你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林銀屏該怎麼辦?西北又該怎麼辦?
此刻蕭煜的身形正如水中泡影一般不斷扭曲着,彷彿隨時都會散去,當玉塵發現他時,他也朝玉塵望來,兩人的目光微微交匯。與此同時,慕容也有所察覺地轉過頭來,看到了這位“不速之客”,檀口微張,驚訝到了極點。
片刻後,蕭玥和蕭羽衣也終於發現了蕭煜,驚喜地望着他。
不過未等她們說話,玉塵已經開口道:“你們先出去一下,我有話要對王爺說。”
面對一位逍遙神仙的要求,鮮少有人能夠當面拒絕,包括慕容在內的三女都乖乖地走出了迎風閣,閣內只剩下林銀屏、玉塵和蕭煜三人。
玉塵冷笑道:“西北王真是好大的架子啊,自己結髮妻子病重垂危都不回來看一眼,還是說男人都薄情寡性,喜新厭舊?”
蕭煜搖了搖頭,眼神越過玉塵,望向躺在牀上的林銀屏,“這件事是我的錯。”
玉塵絲毫不留情面地質問道:“而且你還錯上加錯,你以爲你是秋葉?神魂出竅萬里,一個不慎就是身死道消的下場,你若是有什麼閃失,你讓銀屏和她肚子裡的孩子怎麼辦?”
蕭煜如遭雷擊,甚至虛幻的身形還上下起伏波動了一下,
孩子?!他和林銀屏的孩子?
就像每一個初爲人父的男子那樣,蕭煜此刻的心情是複雜的,在震驚中夾雜着喜悅,甚至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惶恐。
蕭煜張了張嘴,嗓音略帶嘶啞地問道:“銀屏她……她有了身孕?”
再過幾年,蕭煜就是而立之年,在這個十五歲就成親,十六歲就當爹的世道,蕭煜不論是成親還是生子,都已經算是很晚了,在別人家的孩子都已經喊爹孃的時候,他纔剛剛與林銀屏成親,而林銀屏身子不好,婚後幾年都沒有動靜,這就更讓蕭煜子嗣艱難。
西北軍的實權人物們同樣很關注這個問題,畢竟現在的西北已經有了小朝廷的雛形,蕭煜作爲西北共主,他的兒子就是西北王世子,當之無愧的下任西北王,甚至也有可能是將來的太子殿下。若是蕭煜沒有子嗣,那豈不是說西北政權要一代而終?
這是蕭煜和西北軍將領們無法接受的事情,所以在林銀屏久無子嗣的情形下,西北軍中就一直有讓王爺再娶幾位側妃的聲音存在,而以林寒和三大臺吉爲首的草原軍則是持反對態度,在他們看來,將來的西北王只能由公主殿下的兒子來繼承。這也是西北和草原的根本矛盾之一。
現在,這些都不是問題了,因爲林銀屏有身孕了。
蕭煜向前“飄了”幾步,似乎現在纔想起來要看看林銀屏。
玉塵並未動怒,只是略帶憐惜神色,輕聲道:“銀屏身子太弱,被肚子裡的小傢伙給折騰了一下,舊病發作,現在她的身體承受不了大喜大悲,所以我還沒把這個消息告訴她,你挑一個合適時機告訴她吧。”
說完之後,她也轉身離開了迎風閣。
現在迎風閣裡就只剩下蕭煜和林銀屏兩個人了。
蕭煜站在林銀屏的牀前,臉上神情似喜似悲。
從相識到共患難,再從共富貴到結髮成親,蕭煜完成了一次蛻變,從那個一門心思報仇的激進年輕人變成了今日虎視天下的陰沉西北王,唯一不變的是身邊的妻子。
一隻兩眼不同色的波斯貓喵喵叫着走過來,好奇地看了蕭煜一眼,然後跳上牀去,用鼻子拱了拱自己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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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沒有反應,既沒有把它抱在懷裡,也沒有撫摸它的腦袋,甚至根本沒有看它一眼。它很失望地蹲在一旁,喵喵地叫着。
這時候蕭煜才發現在迎風閣裡有很多寵物,貓兒只是其中之一,掛着的籠子裡還有一隻虎皮鸚鵡和一隻鳳頭鸚鵡,在鸚鵡的不遠處則是立在架子上的海東青,他甚至還看到了個把頭藏在角落裡,高高撅着屁股的黑白色憨貨。
蕭煜收回視線,輕輕俯下身去,柔聲道:“銀屏。”
林銀屏並未理睬,繼續木然地看着天花板,反倒是一旁的貓兒喵了一聲,跳下牀去逃走了。
蕭煜臉上擠出一抹笑容,一字一字地輕聲說道:“銀屏,蜀州已經打下來了,咱們一起去錦城好不好?那裡有天底下最好的蜀錦,有都江堰,有草堂,有青羊宮,有蜀王陵,有望江樓。你若是不願意去錦城,那咱們便去江陵看江南美景,從太暉觀開始,接着元妙觀、開元觀、擲甲山、點將臺、落帽山、畫扇峰,最後再去章華寺禮佛,如何?”
林銀屏仍是沒有去看蕭煜,雙眼木然。
蕭煜輕嘆一聲,原本飄搖不定的身形慢慢穩定下來,模糊的面容逐漸清晰,最後他的整個身體開始慢慢凝實。
他伸出手,已經可以觸碰到林銀屏。
似乎是感受到了男子的溫度,林銀屏無神的雙眼中終於慢慢有了點神采,微微側過臉,望向蕭煜,在認出蕭煜之後,眼淚便止不住地從她眼角滑落。
林銀屏張開嘴,聲音很微弱也很嘶啞,但是蕭煜聽清楚了,這一瞬間,他淚流滿面。
林銀屏說:“活着真累啊,好想一覺不醒。”
不管如何,她始終是一個女子,沒有父母,沒有兒女,甚至以爲自己被丈夫拋棄了的女子。在連續不斷的病痛之中,她堅持不下去了。
蕭煜伸手輕輕捧住她的臉龐,然後俯下身去,讓兩人的額頭緊緊地貼在一起,他哽咽着說道:“對不起。”
淚珠仍舊是從女子的眼角一滴滴滑落,林銀屏只是看着他,沒有說話。
如果有外人看到這一幕,一定會目瞪口呆。因爲誰也不敢相信,那個剛剛率領鐵騎擊潰了百萬義軍的西北王,那個將蜀州和湖州殺了一個對穿的天人境界無敵手,竟然會哭。
蕭煜沒有擦拭自己臉上的淚水,而是伸手幫自己妻子拭去眼角的淚痕,溫柔道:“銀屏,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咱們就要有孩子了。”
林銀屏眨了眨眼,似乎是沒有聽清蕭煜說的話。
蕭煜嘴脣微微顫抖,但還是重複了一遍,“銀屏,你有身孕了。”
林銀屏愣住了,然後臉上驟然有了神采。
她聲音顫抖地問道:“真的?”
這個不稱職的丈夫胡亂擦了下臉上的淚水,擠出一個笑容,“玉塵姑母告訴我的。”
女子眼神中的麻木和絕望盡數褪去,伸出手輕輕撫摸着自己的小腹位置,臉上洋溢出一種蕭煜以前從未在她臉上見過的溫柔神色。
蕭煜臉上同樣露出笑容,直起身,向後退出一步,輕聲道:“在家等我回來。”
他眼神溫柔地看着林銀屏,步步後退,身形越來越淡,最後煙消雲散。
林銀屏雙手輕輕按在自己的小腹上,輕聲自語道:“我一定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