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春風中夾雜着細密的冷雨,打在路人身上,寒意懾人。
千餘名身披甲冑的甲士佇立於風雨中,任由雨水沿着甲冑紋絡緩緩流下,一動不動,劍戟森森,沉默肅殺。
爲首的是一名老者,身着一品公卿華服,長髯掛胸,相貌清奇。身後有僕從撐傘,雨滴落在傘面上,濺出點點水花。
老者的視線穿過重重雨幕,望向驛路盡頭。
不知過了多久,在驛路的盡頭,終於出現了兩道身影,一大一小。
大的是一名身着青袍的年輕道人,揹負長劍,漫步雨中而不沾分毫。小的披蓑戴笠,看不清相貌。
身着一品公服的老者迎上去,笑道:“章某久候兩位大駕多時了。”
年輕道人沒有說話,在他身邊那名戴着斗笠的人拱手道:“有勞伯公。”
老者側身伸手,道:“請二位貴客登船。”
在老者身後的千餘甲士分作兩列,中間空出一條長長的通路,道路的盡頭便是碼頭。
微雨下的大湖浩浩蕩蕩,放眼望去,一碧萬頃,這便是天下聞名的八百里洞庭了。
此時在湖面上漂浮着數艘江南水師的巨大樓船,尋常商賈的觀景樓船與之相比,無疑是小巫見大巫。
蕭瑾站在岸邊眯眼望去,西北鐵騎南征江南時堪稱是摧枯拉朽勢如破竹,可謂無敵之師,唯獨不善水戰。大鄭之精銳水師盡在陸謙之手,這也是陸謙最大的底氣所在。若是戰事不利,陸謙大可據江而守,偏安一隅。
此時在蕭煜面前的樓船便是大鄭水師中的“飛雲”樓船,高十餘丈,有樓三層,列女牆,裹鐵甲,設拍杆六座,甲板可供車馬行走,戰時可搭載兵卒兩千人,儼然如巨獸一般的巍然大物。整艘船方頭無帆,江海皆可行運,爲水軍之母船。
章傳庭站在蕭瑾身旁,笑問道:“懷瑜,以爲此船如何?”
蕭瑾笑道:“壯哉,大善!”
賓主登船,憑欄而望。
在早年大鄭,與另外三都不同,江都並不設大都督一職,卻特設了水師都督一職,先前由陸謙擔任,在陸謙升任大都督之後,改由江南高閥出身的袁廷擔任。此時袁廷作爲江南水師的一把手也在船上,陸謙此舉算是給足了蕭煜面子,絲毫看不出前些時日險些被蕭煜打到江都門口的仇怨。
袁廷此人,氣度儒雅,今日未着甲冑,而是一襲華美儒衫,無視料峭春寒,晃動着手中以象牙爲骨的描金摺扇,端的是名士做派十足,
與他相比,披蓑戴笠的蕭瑾和一身青佈道袍的秋葉卻要顯得土氣十足,若是尋常家族出身的人物,袁廷恐怕早就要拂袖而走,不能與之爲伍。可眼前兩人卻是不同,如今的蕭家一門三王,單以實力而言,幾乎可以媲美當年的大鄭皇室秦家,若不是蕭烈和蕭煜父子不和,這天下恐怕早已易主,而葉家也是歷經數朝而不衰的千年世家,蕭瑾和秋葉出身這兩大世家,自然不能一概而言,即便是披髮赤足,不着衣物,那也是狂士風範。
家國,家國,在這些世家子弟眼中,可從來都是家在前,國在後!
袁廷看着直到自己胸口位置的蕭瑾,笑容如沐春風,溫聲道:“大都督已經君島上設宴,靜候二位。”
蕭瑾微笑道:“早就聽聞過君島大名,可惜無緣一見,今日能登島一觀,實在是不虛此行啊。”
章傳庭道:“廷益的園子,實屬當世一絕,尤其是那塊鎮園之寶龍石天書,更是不能錯過。”
蕭瑾雙眼發亮,道:“當年武皇改元換制,有神龜馱天書而出,其後不知所蹤,難道現如今正在大都督的園中?”
章傳庭輕撫長鬚,笑而點頭道:“正是。”
君島,位於八百里洞庭中心位置,前身是大楚王朝的皇家避暑之地,毀於後建鐵騎南下,現爲江南水師的三個大營之一,尋常人等難以靠近。
陸謙任職水師都督以及江都左都督期間,將君島上的前朝皇家別院重新修整,又經過近十年不遺餘力地大肆擴建,收藏江南名石奇石怪石無數,幾乎有當年大楚末代皇帝花石綱的氣派,其中章傳庭所說的龍石便被包含其中,由陸謙動用萬餘人,耗時三月才從大江江底打撈而出,形如蟠龍,背面刻有陰書古篆,兩者合起來便是天下聞名的龍碑天書,爲天下奇石之魁首,同時也是能鎮壓氣運的至寶,正因如此,這裡被江南士林稱作萬石園,與傅家有萬竹園之名的萬畝竹林並稱。
江南的頭場春雨珊珊而至,落在萬石園中,絲絲縷縷,就像懷春的女孩,欲語還羞。若不是年前湖州的戰火實在讓人提心吊膽,倒也是一副絕美的春景圖。
萬石園臨崖而建,崖下便是密密麻麻的水師戰船。
江南大都督陸謙身着藍緞蟒袍,立在崖上,眺望浩瀚湖面。
今年年初,蕭烈即是爲了安撫,也是爲了拉攏,以小皇帝秦顯的名義冊封陸謙爲江平郡王,同時賜下蟒袍冠冕。大鄭不似前朝那般以明黃色爲尊,而是以玄黑之色爲尊,故而藩王蟒袍中以蕭煜的黑金蟒袍最貴,赤紅次之,深藍再次。陸謙所着蟒袍正是第三等的是深藍蟒袍。
一直到正午時分,在一片春雨朦朧之中,三艘大巨大樓船的影子出現在陸謙的視野當中。
陸謙輕聲道:“來了。”
侍立在陸謙身後爲他撐傘的一名年輕將領輕聲道:“大都督,待會兒的接風宴,您去不去?”
陸謙沉默片刻,道:“蕭煜和蕭瑾都是聰明人,那些故弄玄虛的手段就不必了,有話還是當面談比較好。”
年輕將領輕聲應道:“是。”
在一片和風細雨中,或者說悽風冷雨中,蕭瑾和秋葉登上了陸謙的君島,走進了萬石園。
——
近乎萬里之外的西北。
中都城牆上的積雪未化,蕭煜站在城頭上,扶着冰冷的城垛,遙望着西河原。
開春了,中都的糧食已經去了一半,而牧人起的東北軍也快要從那次夜襲的陰影中走出來。
閩行和林寒仍舊是被查莽擋在陝中。
一切都還是不容樂觀。
徐林走上城頭,來到蕭煜身旁。
蕭煜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笑道:“大都督,聽說東都的皇帝陛下送給你一個郡王帽子?”
徐林笑了笑,“不止是送了一頂七顆東珠的郡王帽子,而且還給我徐某人許諾,只要徐某願意去東都,那就還是位居一品的實權大都督,同時加太保銜,就算是死了,也能得個武毅的諡號。”
蕭煜笑着說道:“大都督怎麼沒答應?本王聽的都有些動心了。”
徐林道:“先不說這些承諾有幾成是真,就說這位列三公的太保銜,縱觀本朝,除了一箇中興名臣張江陵生前加封太師,可還有其他人能在活着的時候就位列三公?名器不可輕授,這是千古不變之理,盛功兄此舉殊爲不智。”(蕭烈,字盛功,取功業之盛,修文武烈之意。)
蕭煜嘆息道:“每逢亂世,手底下只有幾萬人就敢稱王稱帝的草頭王遍地都是,名器輕授,也是無奈之舉,就說咱們西北,不過五州之地,一品二品大員就有一手之數,三品四品的更是一雙手都數不過來。”
蕭煜重新望向遠處,平淡道:“大都督不妨把那個北平郡王的名頭接納下來。”
徐林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頭。
蕭煜輕笑道:“既然蕭烈想讓這個天下更亂一點,那我就幫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