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煜此話一出,一位對藍玉頗爲推崇的年輕人就有些按耐不住了,反駁道:“蕭兄此言差矣,若按蕭兄所言,査莽用兵如此厲害,怎麼還會被藍先生打得丟盔棄甲?最後不僅是丟了陝中,而且只剩下數千騎狼狽逃走,其餘人等盡數戰死被俘。自古以成敗論英雄,査莽此人即已戰敗,自然算不得英雄。”
蕭煜沒有與他爭論,只是笑而不語。
那位韓姓士子打圓場道:“說起這些戰俘,我可是聽說被咱們的西北王一紙令下,全都調往西涼州種地去了。”
一個最是敬佩魏禁的年輕書生笑道:“韓兄說的不錯,現在正是魏都督掌管此事。說起來魏都督今年不過是而立之年,就已經參與大小戰事數十場,官至西涼行營掌印官,實則令我等慚愧啊。”
另外一名酸腐氣重過書生氣的男子卻是有些陰陽怪氣,“若論年輕,還是得說小王爺蕭瑾,未曾及冠已經是總攬王相府大權,別的不說,只是父兄二人的赫赫權勢,他這輩子一個郡王名號是少不了的。”
韓姓男子微笑道:“張兄言重了,蕭瑾本就是皇親國戚,即便是不論父兄,只說他的母親,那也是大鄭的公主殿下,先帝是他的舅舅,當今陛下是他的表兄,有此權勢也在情理之中。”
張姓書生被他這說法噎了一下,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即便現在不是諸侯並起的亂世,而是當年的太平盛世,蕭瑾也絕非是尋常的世家子弟,實在不是他可以妄加議論的。
蕭煜和林銀屏坐在一起,笑意淺淡。
有時候聽聽下面人對自己的看法也是不錯,最起碼能讓自己警醒一些,不至於像早些年那樣妄自尊大。
就在這書生笑談天下事之間,光陰悠悠而過,轉眼便已是夕陽西下。
春日的斜陽溫和淺淡,湖邊便由了點點寒意。
蕭煜便邀請衆人去他停放馬車的地方,說他隨身帶了食材,咱們今晚可以不醉不歸。
衆書生轟然叫好,一行人浩浩蕩蕩地沿着湖岸一直來到蕭煜馬車的不遠處,有一名做馬伕打扮的暗衛已經從車廂中將準備好的東西搬出。
女子們開始整理食材,而男子們則是四處撿些枯枝準備生火,林銀屏因爲是雙身子的人,只是從披了一件長裘,安靜地坐在一旁。
不一會兒,火光亮起,蕭煜準備好的食材都是些熟食,只需再熱一下便好。將一隻羊腿架在火堆上之後,衆人圍着火堆環坐,酒壺只有一個,便傳而飲之。蕭煜作爲主人第一個飲用,依次向後傳遞,隨行女子則不飲酒,只是圍着林銀屏坐在一旁。
酒興一濃,談性再起。
這一次不再說什麼文臣武將,而是說起那個當世霸主之一的西北王蕭煜。
說起蕭煜,自然是譭譽參半。
有人說蕭煜狂悖不法,不尊人倫,是一等一的叛逆之人,無愧於蕭逆之名。也有人說大丈夫當如是也,帶甲百萬衆,生當佩吳鉤,何必他人膝下做王侯。更有人說蕭煜有俠氣,提三尺劍,既能匹夫一怒,血濺五步,也能諸侯一怒,伏屍十萬。不過大部分人還是偏向蕭氏父子共謀天下的說法,蕭煜看似與蕭烈不和,實則是城府陰沉,背地裡與蕭烈暗通款曲,這一次的西北戰事,蕭烈在關鍵時刻作壁上觀,讓牧人起在西北栽了一個大跟頭,無疑就是板上釘釘的明證。
蕭煜沒有說話,只是望着暮色的小湖。
他身邊的妻子握住他的手,側過頭輕聲問道:“如果我不是一直都在你身邊,恐怕也要認爲你和公爹聯手給牧人起挖了個大坑。“
蕭煜轉過頭來,柔聲道:“我也覺得奇怪,有時候我真的看不懂蕭烈在想什麼。”
林銀屏握緊了蕭煜的手,壓低聲音道:“顏可卿帶了句話給你,公公他約你明年此時到東都一晤。”
蕭煜默然不語。
這時候,書生們的爭論已經接近了尾聲,韓姓士子一錘定音道:“在我看來,世間對於西北王之譭譽,多半來自於廟堂的袞袞諸公和士林的名士大儒,於百姓而言,西北王何罪之有?是見他橫徵暴斂?還是見他屠城滅國?反倒是東北軍與二十萬天子親軍連番大戰,波及數州之地,雙方大軍刮地三尺,民不聊生。江南白蓮教等逆賊洶洶當道,以至於豺狼之輩橫行於世,百姓流離失所。與其說西北陸沉,倒不如說是神州陸沉!”
韓姓士子站起身,痛飲了一口壺中之酒,高聲誦道:“今天下大亂,羣雄並起,道義不存,有豺狼橫行於世,生靈爲之塗炭,是用氣憤風雲,志安社稷,以起義兵,救萬民於水火,解百姓於倒懸。吾之麾下,西起於青河,中至白山,北盡後建,鐵騎成羣,玉軸相接,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衝而南鬥平。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且靜觀,明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韓姓士子所誦乃是當世四大檄文中被士林定名爲《蕭煜稱王南征檄文》中的內容,位居四大檄文之首,堪稱是文采飛揚,以“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衝而南鬥平。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四句奪魁。其餘三大檄文分別是東主的《奉天北伐檄文》,蕭烈的《討蕭逆檄》,以及蕭煜的《討蕭烈檄》,也正是這兩篇檄文讓蕭煜在士林間終於有了些許好名聲,一名極爲推崇蕭煜的年輕士子就盛讚他“一身轉戰百萬裡,一劍可擋百萬師。”
巧的是,那句“一身轉戰百萬裡,一劍可擋百萬師”正是蕭煜眼前的這位韓姓士子所說。
聽慣了士林間的各種惡語之後,蕭煜乍一聽稱讚之言,竟是破天荒地流露出些許汗顏神情。
林銀屏會心一笑,蕭煜對她低聲道:“長這麼大,第一次有人這麼誇我。”
言談之間,熟食都被用盡,酒業喝光,幾名書生陸續離去,要麼是趁着月色觀湖景,要麼便是搭起帳篷休憩,只有蕭煜夫妻二人和那名韓姓士子還守在火堆旁邊。
蕭煜望向那人,笑問道;“倒是還未請教韓兄大名。”
韓姓士子輕聲道:“單名一個瑄字,若是蕭兄不嫌,也可稱呼韓瑄表字,文壁。”
蕭煜笑道:“文壁,壁大六寸者爲瑄,自古讀書人則是莫過於以一個文字做蓋棺定論,韓兄其志不小啊。”
韓瑄慚愧道:“蕭兄謬讚,韓某愧不敢當。倒是方纔我無意中看到蕭兄的箱子中放着幾本張文正公集,此書乃是當年江陵相公經世治國之大論,微言大義,由此看來,蕭兄胸有溝壑,韓某不如蕭兄遠矣。”
蕭煜笑了笑,自嘲道:“什麼胸有溝壑,多半是時勢使然,走一步看一步,趕鴨子上架罷了。”
韓瑄搖頭道:“蕭兄莫要欺我,我韓瑄也算是見過一點世面,若論舉手投足之間的氣勢,一府知府都未必能及上蕭兄。”
蕭煜笑道:“那你覺得我該是什麼人呢?”
韓瑄神情有些複雜,望向蕭煜,低聲道:“西北王如今應該在中都纔是。”
蕭煜問道:“你是怎麼猜出來的?”
韓瑄平靜道:“蕭瑜同蕭煜,此爲第一點,蕭姓在西北並不算多,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者更是屈指可數,此爲第二點,至於第三點。”
韓瑄望向林銀屏,“聽聞王妃已有身孕,此爲第三點。如此三點,王爺的身份,也就自然而然地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