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消息在送往中都的時候,自然也會給不在中都的蕭煜一份。蕭煜對此早有預料,草原上的餓狼是喂不熟的,總要一個巴掌一個甜棗,至於林寒,蕭煜暫時還沒想好該怎麼處置他,只能暫且放在一邊。如今蕭煜和秦穆綿已經離開中都,沒有驚動任何人,直接來到西涼州境內。
經過蕭瑾整治後的西涼州,不管是不是治標不治本,最起碼在明面上是風氣一清,兩人一路行來,倒也沒見到什麼天怒人怨的景象。
此時兩人已經過烏鞘嶺,來到西涼州的門戶邊界,再往前便是秀龍草原。
在這幾年,秀龍草原發生過不止一次的戰事,最近就有魏禁駐兵於此,並由此開赴後建戰場。甚至當年蕭煜前往西涼州見晉王秦政時也來過這兒,對於這個地方並不陌生。
也不知是湊巧,還是天意如此,蕭煜在邊境竟然遇到了一個熟人,一個孤身遊歷邊境的老頭,王愷之。
王愷之今年不過是知天命的歲數,但輩分卻是不小,與蕭煜的外祖師出同門,算是蕭煜的祖父輩。王愷之此人,修爲了了,也未曾出仕,一生專注於事功學問,當得上名儒大儒稱號。早年與蕭煜有過一番過節,起因是蕭煜去梅山爲林銀屏求藥,中途被王愷之阻之,兩人在梅山上大打出手,由此而結怨。
到了後來,在蕭瑾和藍玉兩人的居中調和之下,王愷之同意親赴西北組建書院,不過仍是不往中都拜見蕭煜,而蕭煜也沒有刻意去西涼折節下交,由此說來,兩人上次見面還是在梅山。
爲人師表者,多爲人尊重,西北武官雖然是武人出身,但很多都是世家出身,對於這種當世大儒還保持了三分敬意,再加上王愷之的書院也的確爭氣,弟子紛紛出仕,故而王愷之在西北的地位頗爲超然,被許多人尊以師傅稱之。
蕭煜看到這個冥頑不化的老頭後,本想裝作沒瞧見,不過被秦穆綿拉了下衣袖,還是首先開口道:“王師傅。”
王愷之顯然對蕭煜這位西北王不怎麼感冒,語氣平淡道:“原來是蕭王爺。”
王愷之又瞥了眼蕭煜身旁的女子,冷笑道:“如今後建戰事緊急,王爺倒是沉得住氣,還有心思攜美同遊。”
蕭煜挽着秦穆綿的手,坦然道:“打仗是將軍的事情,不是我這個主君的事情,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再如何着急也是無用。”
王愷之冷哼一聲,“自古成大事者,不可沉溺於兒女情長,溫柔鄉即英雄冢,王爺不會沒聽說過吧?”
蕭煜一笑置之。
一直沒有說話的秦穆綿側過腦袋輕聲問道:“你跟這位王師傅是不是有仇?”
蕭煜輕笑道:“談不上仇,只是有點過節。不過這老頭人不壞,就是脾氣太臭,蕭瑾去江南時,順帶見了老頭一面,把他拐來了西北,現在是西北總學政。一般我不願去招惹他。”
王愷之見蕭煜沒有反駁,語氣稍稍緩和,接着道:“蕭煜,當年我真的沒想到你能走今日這一步。從一個逞勇匹夫到一方諸侯,雖然有些地方有違聖人之道,但你年紀尚輕,能做到這個地步,已是難得。”
蕭煜有些哭笑不得,不知是該汗顏還是該勃然大怒。
王愷之興許是在野時間太久,早已忘了那套官場學問,說起話來難免有些“不知輕重”,甚至是“肆無忌憚”,“有些話,老夫早就想對王爺言,只是苦無機會,今日得見王爺,便不吐不快。亞聖言,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王爺既然志在天下,就應行王道之事,尊儒道,勸農桑,興教化,重禮儀,爲何偏偏行霸道之事,起殺伐,興戰端,先南征江南,後北伐後建,屍山血海。這可是仁君之道?”
蕭煜才學談不上出衆,但是身居高位,自然有一番獨到見解,“所謂王霸之道,又涉儒法之辯,我中原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正所謂儒表法裡,當年祖龍立國,可算是不折不扣的霸道。”
王愷之猛然一愣。
他竟然沒想到這個“不學無術”的西北王竟然還有這樣一番見識,實在是出乎他的預料之外。再想起蕭煜當年在東都詰問宋之行的傳言,不由得精神一振,開始鄭重對待。
王愷之道:“正因爲始皇帝不行王道而專行霸道,不尊儒道而專行法家,故而纔有暴秦二世而亡。”
蕭煜道:“王道者必以天下爲先,霸道者必爲天下先,何時行王道?何時行霸道?強國衆,合強攻弱以圖霸;強國少,合小攻大以圖王。王降爲霸,只因時勢使然,當今時勢,天降災禍爲其一,人起兵禍爲其二,賊起人禍爲其三,此三禍並至,天下支離破碎,王道何存焉?故霸道興盛,王師傅須知,若無霸道爲襯,何來王道之表!?”
王愷之一拂袖子,“荒謬!簡直是一派胡言。王者富民,霸者富士,僅存之國富大夫,亡國富筐篋,實府庫。筐篋已富,府庫已實,而百姓貧,夫是之謂上溢而下漏,入不可以守,出不可以戰,則傾覆滅亡可立而待也。故我聚之以亡,敵得之以強。聚斂者,召冠、肥敵、亡國、危身之道也,故明君不蹈也。”
蕭煜笑了笑,反問道:“昔年商公向秦王獻法,分別爲帝道、王道、霸道,前兩道,王昏昏欲睡,唯獨霸道,深談三天三夜,何故?還是時勢使然,也正是秦王用霸道,方有日後始皇帝橫掃天下的豐功偉業。王師傅,本王這次出行,不是與你來王霸之辯的,只是想散散心而已。”
王愷之沉默了片刻,望向秦穆綿,“如果老夫沒有猜錯,這名女子便是後建妖女。”
秦穆綿臉色驟然一冷。
蕭煜說道:“王師傅言重了,秦姑娘如今已經不是魔教之人。”
王愷之面沉如水:“當年後建亡大楚,魔教滅我儒門道統,此仇不共戴天,王爺即是繼承了方兄的儒家學問,就應知親賢人遠奸佞的道理,還望王爺好自爲之。”
說罷,王愷之冷哼一聲,轉身離去。
秦穆綿冷聲道:“這老頭的脾氣真是臭不可聞,難怪你不願見他!”
蕭煜捏了捏她的手心,笑道:“早就說了不要搭理他,現在知道錯了吧?”
秦穆綿笑道:“難爲你還要把這老頭供起來,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真是可憐。”
蕭煜嘆息一聲,“誰說不是呢,不過爲了大局考慮,這點氣還是得受。”
秦穆綿說道:“這老頭很記仇啊。”
蕭煜笑了笑,“所以別去得罪他,不怕得罪小人,殺了便是,就怕得罪這種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方正君子,實在難受啊。”
秦穆綿嫣然一笑。
蕭煜握緊秦穆綿的手,望向面前的塞外草原,輕聲道:“蕭瑾生而知之,被譽爲謫仙人,他曾經對我泄露天機,說我本該早亡於草原,而你也死於後建權貴之手,這大概就是你我原本的宿命下場,不過如今天機已變,而且你我還能好好地活在這世上,想來我們也不會再窩囊地死去,那麼我們就不能辜負老天的一番好意,一定要活出個模樣!”
蕭煜沉聲道:“不敢妄言逆天改命,只求在這巍巍天道之下尋求一線生機。”
蕭煜望向秦穆綿,柔聲道:“修行之途漫漫,你我爲問道伴侶,可好?”
秦穆綿一愣,然後重重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