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泥鰍冷冷一笑:“怎麼?看到我還活着,很驚訝?”
孤之過臉色立刻沉了下來,“難道我在你心中就是這樣的人?”
老泥鰍冷笑一聲,別過頭去,“你們都一樣。”
“那我現在告訴你,老泥鰍,見到你活着,我孤之過打心眼兒裡感到開心。”孤之過怒道。
“是麼?”老泥鰍打了個呵欠,神情冷漠,“可我活不了多久了,對嗎?我想這一點,你也是知道的吧。”
孤之過愣了一下,嘴脣翕動着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既不想說謊,又不想說實話,於是只得假裝自己是個啞巴。
“所以你給我們每人發了碗送行酒,喝完這碗酒,就可以上路了,對嗎?”
“老泥鰍,你跟將軍說什麼呢?還不快賠罪!”旁邊的士兵忙呵斥道。
“賠罪?我爲什麼要向一個正給我賠罪的人賠罪?”老泥鰍擡起眼,嘲諷地看着孤之過,“我說對了嗎,將軍大人?你們知道我們一定會被當作肉盾犧牲掉,心裡過意不去,又怕我們臨陣脫逃不能替你們效力,這才每個人意思意思,發了這碗送行酒,我說的對嗎?”
孤之過沉默。
“不過你們也不必太愧疚,我們這些沒權沒勢的無名小卒,原本就是替你們賣命的,原本也都是要死的,不過是早死和晚死的區別罷了!”
老泥鰍冷笑一聲,彎下身,徑直躺倒在了雪地上,將四肢伸展開來,“你說,下一次當我躺倒在這片冷得要死的土地上,會不會已經是沒了氣息的死屍了?”
“你瞎說什麼呢!”孤之過鐵青着臉呵斥道,“雪地裡冷的,別躺那兒,快起來!”
“有啥子關係?”老泥鰍偏過頭,不屑地衝地上啐了一口,“反正也是將死的鳥,跟咱們家鄉秋天的蟬沒差多少。再說了,你這不是虛情假意地發了酒麼?喝點酒身子就暖和了。”
“老泥鰍!”孤之過咬着牙,似乎已經忍到極限了,“老泥鰍,你吃了豹子膽了?你知不知道,若是換作別的將軍,你這樣的士兵早就死了不下一百次了!”
“關你鳥事!”老泥鰍忽然怒目圓睜,“噌”地一下從地上彈了起來,眼裡冒着熊熊烈焰,“你看看我現在的樣子!”
他伸出一根手指,衝着自己臉上的疤痕指了指:“還好老子跑得快,這才逃過一劫,可老鬼……老鬼他死了!被秦軍砍得身上一塊完整的肉都沒有!真的就成了鬼!除了我,還有誰會好心記得這隻可憐蟲?這幫王八羔子,盡衝我臉上招呼!瞧瞧!瞧瞧!都他娘劃成這樣了,教老子以後還怎麼討媳婦?”
“我們會記住每一名犧牲的士兵,他們都是國家的英雄,你的損失我們也會予以補償,只要你能夠振作起來,與我們並肩打好這一戰,慶功宴上絕對少不了你的份。”
孤之過面色莊重道:“倘若大家都自暴自棄,覺得自己必死無疑,那後面的仗也乾脆別打了,直接撞死在城門上算數!”
“記住?補償?”老泥鰍眼睛瞪得老圓,好像聽見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用雪蓋住屍體,這就是所謂的記住,補償?都不翻個土埋一下,太假了吧?說什麼敬重!說什麼銘記!不過是讓自己心裡好受些,不用時刻面對自己指揮不利犯下的錯誤罷了!只是倒黴了我們這些毛蟲,要替你們的錯誤付賬,付出一條命的代價!”
孤之過閉着眼,面色痛苦:“我承認,這次是我們的錯,是我們指揮不力,並且我對天發誓,下次決不會再出類似的差錯了,請你們一定要好好打——”
“打什麼?”老泥鰍一揚頭,傲然道,“憑什麼?功勞都記在你頭上,死的都是我們?”
“因爲我是將軍!”孤之過瞪着眼,一聲怒吼,“我要承擔的責任比你大得多!你看不到,是你眼瞎!你見識短!站得越高,人也就越危險,知道嗎?”
“越危險?”老泥鰍諷刺地眯了眯眼,“我願意承受那樣的危險,你把將軍的位置讓給我呀!我在後面發號施令,你在前面衝,怎麼樣?”
“你——”孤之過一時氣短,“不跟你這種蠻不講理的無恥之徒一般見識!”
“嘿嘿!我無恥?你還不得需要我?猜猜看,當我衝在最前頭的時候,是如何克服內心恐懼的?”
孤之過默然不語。
“猜不出來吧?因爲你從未體會過這種無助的境況,自然也不會有任何感受!告訴你吧,每次衝在隊伍前頭時,我都會告訴自己,烏龜王八蛋才縮在後面,衝在最前頭的都是大爺。不過後來這招不管用了,我還是怕得要死,咋辦呢?於是我就告訴自己,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兒,只要盯着前面兄弟的背,跟着他們一個勁往前衝便是了,想那麼多作什麼?反正我們這些小卒本來就是要死的,大家一起死,也就沒那麼恐慌了,不是嗎?”
他拿過碗,將和煦的燒酒拼命往嘴裡灌,邊灌邊流眼淚,不知是被辣的還是真的傷心了。
“知道現在營裡都在流傳些什麼嗎?”他“砰”地一下,把碗摔在地上,摔得粉碎,“說上頭的要犧牲掉我們!說要讓我們這些普通士兵當肉盾,掩護武卒突擊行動!”
孤之過心下陡然一驚。
“哼!大家都準備撂挑子走人了,知道不?憑什麼——”他眼球突出,聲嘶力竭怒吼道,“憑什麼?都是一個國家兵卒,他們就可以在那頭砍瓜切菜搶立大功,我們就要在這頭挨刀劍刑戮?武卒的俸祿待遇已經夠好的了,可我還一丁點功勞都沒立過呢!憑什麼?”
“老泥鰍!你稍微顧及一下大局行不行?”孤之過臉色難看道,“將軍之所以出此下策,也實屬萬般無奈之舉,你以爲他想你們死?我們現在的處境很危險你明白嗎?哎……他相信你們會明白的,不過顯然,他高估了你們的包容心。”
“包容?憑什麼要求我包容你們?憑什麼要求我一個小卒顧全大局?我只想活下去不行嗎?我要回家!我要討老婆!”
孤之過臉色難看到了極點:“你!不管怎樣,你要敢跑,軍法處置!你好自爲之吧!”
他一甩袖子,憤憤衝出了營帳。走了一小段路,他這才覺得有些後悔了,可卻又無可奈何,就像吳起說的那樣,這世上的很多事情,原本都是無可奈何的。
雪依舊下個不停,風雪悽迷,凜冬霜寒。風裡帶了些淒涼的嗚咽聲,彷彿亡魂的吟唱呢喃,讓人不忍細聽。
長魚酒嘆了口氣,朝火盆裡多扔了幾塊炭,盆裡發出一串“滋滋”的聲響。
可還是冷。並非每座營帳都配有火盆,更多的營帳是沒有供暖設備的。他沒法想像這些士兵是靠什麼度日的,在這樣一個凜冬。他依偎在火爐旁直髮呆,透過簾帳細小的縫隙,看外面紛飛的鵝毛大雪。
“麴生。”
“嗯?”他擡起頭,就見雲樗手裡抱了一堆炭。
“看你冷,我又問他們要了些來。”說罷,他又往火盆裡添了些炭,拿細棍撥了撥,然後美滋滋坐了下來,像小貓一樣依偎在長魚酒身邊。
“幹嘛?”
“我也冷。”
長魚酒失笑。
接下來是冗長的沉默。兩個人靠在一起,各自想各自的心事。
許久,方聽雲樗輕喚了聲:“麴生。”
他從臂彎裡探出頭,看着長魚酒,悶悶道:“還在想她嗎?”
長魚酒愣了一下,點點頭。
“嗯,麴生……那個人,她和你……以前,真的是那種關係嗎?”
長魚酒木然點了點頭,看着從縫隙間飄進來的雪花,“都是過去的事了,沒什麼好在意的。”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雲樗搖頭道,“我想問她到底是什麼人,你對你的那位夫人又有多少了解?”
“你什麼意思?”長魚酒蹙眉道。
“不不,我並非懷疑她對你的心意,只不過……”雲樗將眼神瞥向別處,“麴生,這個韓妃只怕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簡單,你知不知道,她在嫁給你以前是何等身份?是怎樣的一個人?或者……你有沒有覺得我們這幾天遭遇的事情都怪怪的,就好像一個夢,不是嗎?”
“夢?”
確實像一個夢,就像他曾經無數次午夜夢迴,落瑛在桃樹下起舞,掀動萬千花瓣零零落落,香風繚繞。可沒有哪次如這次一般血腥。
或許只有血淋淋的東西,方纔能配上這血淋淋的現實。因爲人流血,進而才真真切切感覺到了疼痛。
雲樗道:“我總感覺缺了些什麼,但又無論如何也打通不了最後一個關節。對不起,麴生,要讓你再一次去面對那痛苦的往事,但我希望你能幫助我,幫我填上這個故事的最後一塊缺口。”
“什麼故事?”長魚酒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