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起反問道:“難道你不覺得,鯤鵬是當今時代最契合宗師精神的聖物嗎?因爲忘記歲月的流逝,它才能陷入久遠的沉眠;因爲忘記墜落的恐懼,它才能飛上九萬里青空;因爲忘記自己軀體的存在,它才能生出超越凡俗的鐵血意志,衝破塵世枷鎖飛上飄渺雲端。鯤鵬的蛻變,是當今世上最美麗、最令人驚歎的故事,一個從血泊中重獲新生的故事。也可以說,鯤鵬是這種宗師血脈的伴生物。”
雲樗驚歎地張大了嘴巴。
“啊……也就是說,這種力量是超越凡俗般的存在。”
“你與其問我鯤鵬的體內爲何蘊藏宗師血脈,不如該問問你的酒哥哥體內,爲何會有這等血脈的存在。”吳起道。
長魚酒看了看自己的小腹,嘆息一聲道:“我能感覺到它被封住了,被另一種不知名的強大力量封住了。”
“是的。這是你們晉國姬氏世世代代傳承的血脈,父傳子,子傳孫,子子孫孫無盡傳遞下去。我猜想,這宗師血脈或許最初便是由某種不知名的古老力量衍化而來,卻也可能是某種原生性力量。你父親的體內有,你祖父的體內也有,你的先祖重耳的體內也一定有。可這種力量傳承到某個時間點就忽然停滯了,被另外一種無名之力所塵封,儘管它依舊一代代被傳承着,但後繼者已無法感知到它的存在了。”
“可當我們遇見鯤鵬的那一刻,麴生體內的血脈力量再度被喚醒了,是嗎?”雲樗執拗地追問道。
“或許吧。”吳起透過牢房冰冷的鐵柵欄,望向窗外的荒原,目光裡有一瞬間的迷茫。大荒原遙遠的另一端,高大的圓祭臺正在緊鑼密鼓地修築之中,就好像殷紂王修築鹿臺那樣,片刻都容不得遲緩。
“這一切也不過是我個人的一點猜測,事實真相究竟如何,誰也不得而知。”吳起道。
“或許到時候就知道了。”長魚酒道,“倘若我有幸能夠活到那個時刻。”
“什麼時刻?”雲樗問道。
問題剛問出口,他自己就已經明白了。鯤鵬扶搖直上九萬里的那一刻,長魚酒體內宗師之力再度決堤的那一刻,許多原本迷茫的問題,自然而然就有了答案。
“那我呢?”長魚酒忽然問道,“我會不會也是這種宗師血脈的伴生產物?”
雲樗沉默了。
“你相信自己不是,你就一定不是。”吳起道,“我相信你是獨立存在而不依託任何外物的。”
長魚酒苦笑一聲,“那可講不準。”
吳起沉默了片刻,道:“講得準講不準,一切還要靠事實說話。”
長魚酒嘆了口氣,點頭。許久,只聽得他又問:“你把我們關在這裡,究竟是要做什麼?欣賞你一手操辦的祭天大典嗎?”
“就是!”雲樗委屈地嚷嚷道,“還把我們給鎖起來,難受死我了!好像不縛條鐵鏈我們就能破門而出似的!少臭美了,誰要看你的祭天表演啊!”
吳起淡淡地瞥了雲樗一眼,嘴角忽然勾起一抹詭秘的笑意,“你不想看我在祭天大典上的表演,難道也不想看你們的夥伴了嗎?她可有很精彩的戲份吶!”
長魚酒雙瞳驟然一凝。
“你說什麼?”他驟然向前一步,兩手緊攥鐵柵欄,“你,你把桑柔怎麼了?你讓她參加祭天大典?”
“什麼,什麼情況?”雲樗還處在茫然之中,“桑柔不是被你關起來了麼?”
“是,她是被我關起來了。”吳起得意地笑道,“我把她關在了我的相府裡,專門有人負責教她一切祭典的禮儀規矩,她會是一個好尸祝,她會有精彩的表演。”
雲樗怒道:“你瘋了嗎?你竟然讓她參加祭天大典!這很危險!”
“爲什麼不呢?我們一向合作得很愉快。”吳起淡淡道,“上次合作得很愉快,這一次想必也合作得愉快。”
“若是這一次合作得不愉快呢?”長魚酒聲音冰冷,兩眼幾乎要噴出火焰來。他奮力地掙扎着,意圖掙脫鎖鏈的桎梏,但無濟於事。鐵索晃動發出的“咔擦”脆響聲,在寂靜的大牢裡顯得尤爲突兀。
“我不許你讓她捲進這樁事!”他的手穿過鐵柵欄的縫隙,一把攥住吳起的衣襟。
吳起沒有閃躲。
長魚酒緊緊攥着他的衣襟,目光森冷而凌厲。
“你知道這是一件多麼危險的事情麼?呵,想來你也是不知道,要不然也不會行這等逆天之舉。可你自己發瘋是你自己的事情,不要拖上別人爲你陪葬!”
吳起極富耐心地等他發完了火,這才靜默地將他的手掰開,冷冷一笑,道:“你還是很關心她的,不是嗎?其實你心底裡還是很在意她的,所以表現出來,就好像一個十足的瘋子。”
“我若是瘋子,也沒有你一半瘋癲!”長魚酒冷笑一聲,沒好氣道,“我當然關心在意她,你不需要管這些,我要你現在就讓她從這樁事情中抽身!我可以代替她做祭典的尸祝。”
“你以爲東皇太一是人人都可以扮的麼?就憑你?你有什麼資格?”吳起淡淡地注視着他,嘴角兀自噙着冷笑,“你現在不過一個可憐的階下囚,連跟我談條件的資格都沒有,憑什麼用命令的口吻跟我說話?”
他輕笑一聲,又道:“有時候,人真是愚蠢得可笑。”
“是呀!”雲樗故意提高了音量道,“有的人一意孤行不聽勸阻,偏要逆天而行觸犯鬼神大忌,到時候身敗名裂爲天下人所嗤笑,這纔是當世第一大蠢貨呢!”
“那……算我求你了。”長魚酒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變成了一種近乎乞憐的口吻,“我姬俱酒求求你,桑柔是無辜的,不要讓她參與你的什麼祭天大典,她本該偏安一隅,與世無爭,天下局勢風雲變幻與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來不及了……”吳起望着窗外的夜空喃喃道,“這個當口換人已經來不及了,更何況,她已經親口答應會助我一臂之力,我自然沒有不讓她參與的道理。”
“你這是強詞奪理!”雲樗怒罵道,“你這個大蠢貨,還要別人爲你的愚蠢付賬!”
“好不容易來這髒兮兮的鬼地方看你們一回,竟然被你這小傢伙罵作大蠢貨。”吳起故作惋惜地搖了搖頭,嘆道,“我今日都帶酒來慰勞你們了,你們竟好生不領情面。”
他忽然朝身後的黑暗裡拍了拍手。
“來人,上酒!”
兩名衛兵端着托盤走上前來,恭敬地將酒器呈到吳起面前。托盤裡有一個酒壺,三個酒杯。長魚酒忽然憶起在禹王城的沉玉閣裡,吳起似乎也曾是這麼招待他的,如今這場景似曾相識,又無比陌生。
“你要做什麼?毒殺我們嗎?”雲樗立刻警覺起來。
吳起不屑地冷哼一聲,“要取你們的性命,不過是我動一動手指的功夫,何必煞費苦心親自光臨大駕?我敢保證,這酒絕對沒毒,你們儘管可以相信我。”
他從托盤上拎起酒壺,先給自己倒了半杯。
“我先乾爲敬。”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絕對沒毒,這回你們算是信了吧。”
長魚酒點頭,“我們是信了,可你帶酒給我們喝做什麼?”
他的語氣明顯透着不善,但吳起並未在意。
“不做什麼。”吳起憂鬱地笑笑,“只是想和你們再喝一杯。唔……一個人待在郢都有點悶,偶爾也會懷念在西河郡和禹王城的日子。”
他又拎起酒壺,在兩個空酒杯中各倒一些。衛兵接過他手裡的酒杯,從鐵柵欄的縫隙間遞了過去。
“二位請吧。”
“呵,看來你還是挺顧念舊情的一個人啊。”長魚酒的語氣裡滿是嘲諷。他沒有伸手去接那個杯子。
“你從來不做沒道理的事情。你此番忽然送來這酒,怕是爲我們送行的吧。怎麼,準備等我們喝完了動手?這樣一來,大宗師的秘密將永遠不見天日,申不害得不到,你得不到,誰也別想得到,江湖還能維持原有的井然秩序,你便可以毫無顧忌地助楚王謀奪天下,將每一步都納入你精妙的掌控之中。”他毫不留情地指出道。
雲樗剛要接酒杯,聽得長魚酒這話不由地愣住了,“原來……原來你竟安了這等心思,果真人心險惡!”
“哼,我還真沒想到,你的死竟對我有這麼大好處!”
吳起自嘲地笑了笑,晃着酒杯輕聲喃喃道:“可我真的只是想請你喝杯酒啊。無關宗師,無關江湖,無關天下,我只不過想請你喝一杯酒。”
“無關宗師,無關江湖,無關天下,那到底有關什麼?”長魚酒不依不饒地追問道。
“倘若你執意要問出個‘有關’來……”吳起閉着眼睛,沉吟了片刻,看起來有些憂鬱。
“大概有關朋友吧。”
他的語氣透出一絲疲憊,和他憔悴的雙眸一樣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