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起恭敬地跪伏在地上,雙手向前伸出,平攤開來,楚王將祭肉中流出的血淋在他手上。
吳起叩首再拜:“謝東皇大人恩賜!謝我王恩賜!”
楚王又將割下的那一小塊肉贈予吳起,吳起恭敬地接了過去,小心翼翼地捧在手裡,退了回去。
長魚酒深吸一口氣,竭力平復自己的情緒。他能清晰感覺到昏暗的燭火在他鼻息間輕輕顫動,現在的他,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呼吸了。
緊接着,屈宜臼又從羣臣之間站起身來,緩步走到楚王面前,恭敬地叩首、屈膝、行禮、跪伏在他的腳下。
楚王又從祭肉上割下一小塊來,鮮血頓時從鮮活的肉中噴涌而出,紅豔豔的,令人膽戰心驚。
衆目睽睽之下,屈宜臼緩緩伸出雙手。他的動作是如此遲緩,似乎有故意拖延之嫌。
長魚酒一顆心幾乎要提到嗓子眼了,體內的能量波動隨着他的心緒起伏越來越劇烈,狂躁的宗師之力已然掙脫束縛,正肆無忌憚在他的體內瘋狂流竄衝撞,只待尋求一個豁口,好讓它從樊籠中掙脫而出。
這一刻,長魚酒痛苦到難以自持。手腳都在瘋狂地抽搐痙攣,他咬緊牙關堅持強撐着,不讓自己在這最關鍵的時刻倒下。
黑暗中,雲樗用力地握住了長魚酒的手。他不知道還有什麼辦法能夠緩解長魚酒此刻所受的痛苦,但他堅信,唯有信念的力量才能給予長魚酒面對一切的勇氣。
屈宜臼跪伏在楚王腳下,緩緩伸出雙手,手掌心向上平攤開來。楚王將祭肉上流出的血一點一點,淋灑在他的手上,他本就沾滿鮮血的那雙手上。
這一刻,就連雲樗也緊張地屏氣凝神,全身肌肉僵硬緊繃,愣是一動也不敢動。
屈宜臼淋過了血,又恭敬地接過楚王的賜胙。
“臣屈宜臼謝東皇大人恩賜!謝我王恩賜!”
什麼都沒有發生,長魚酒原以爲一定會發生些什麼,然而一切照舊如常。屈宜臼就這般慢慢起身,退回了羣臣的行伍之中,平靜得令人不可思議。
跪在百官之首的吳起也回過頭來,狐疑地瞥了屈宜臼一眼。大概他也原以爲一定會發生些什麼,甚至可能以及做好了萬全的防護準備,然而確實什麼都不曾發生。
屈宜臼臉上淡淡的,什麼表情都沒有,讓人揣測不出他此刻究竟在想些什麼。
接着,陽城君又從羣臣百官的行伍中走出,上前接受國君的賜胙。
“沒事。”雲樗鬆了口氣,“我就知道他肯定沒這個膽子。”
長魚酒見吳起的老對手屈宜臼沒有任何動作,也不由長舒一口氣。或許是他先前太過緊張的緣故,此刻忽然放鬆下來,竟覺得全身肌肉痠痛無比,就好像剛剛經歷了一場漫長的戰爭。
“喘口氣,歇一會兒。”雲樗輕輕拍打着他的背,柔聲安撫道。
“多謝。”長魚酒低聲道。
“哎,我們倆誰跟誰啊!有什麼好謝的?”雲樗白了他一眼,神色旋即又變得嚴肅起來,“不過祭天大典尚未結束,我們還不能就此放鬆警惕。”
雲樗的話音剛落,只聽得圍觀人羣中忽然傳出一聲淒厲尖叫。尖叫之人似乎正在經受極大痛苦,聲音嘶啞而扭曲。尖叫聲一聲接着一聲,聲聲衝擊着聽覺,尖叫聲充斥整片南郊大荒原,比陰風的呼嘯聲還要陰森恐怖。
“啊——”
是一個女人的慘叫,因爲聲嘶力竭而令人寒意頓生。
所有人的目光在這一瞬間,都不約而同地投到那個角落裡,祭天大典被迫中斷。正在行賜胙之禮的楚王和陽城君都扭過頭,朝那個方向看去,就連高懸於王座上的尸祝桑柔也在往那個方向看。
須臾後,忽聽得有人聲嘶力竭地大喊道:“降鬼了!降鬼了!東皇太一降鬼了!”
人羣登時騷亂起來,人們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
“怎麼降鬼了?怎麼會出這種事情?”
人們議論紛紛,討論熱烈,言談間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恐慌之感,那是對神靈、對未知天地、對超然力量的本能恐懼,如此清晰,無處可躲。
“快來人啊!我的閨女被鬼附身了!”一個女人忽然驚慌失措地大喊起來,原本騷亂的人羣登時更加混亂了。
“快來個人救救她呀!”
大荒原上登時混亂無序到了極點,此時此刻,庶民百官已完全沒了祭典之時井然的秩序。
隨着女人這一聲尖叫,人羣“嘩啦”一下往兩旁散開,只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正痛苦地伏倒在地上,臉色慘白,髮色枯黃,神色扭曲而痛苦。
少女通體焦黑如漆炭,彷彿被雷劈中了一般,身上密密麻麻鐫刻着數十玄奧晦澀的符文,好似受了天神詛咒後天神降下的咒語。少女時而咯咯大笑,時而又低聲抽噎,口中吐出模糊不清的字眼兒,聽也聽不明白。
人們看着眼前這個離奇詭異的少女,只覺得頭皮發麻、如臨大敵,兩股戰戰,幾欲逃離這個鬼地方。
“快救救我的閨女!她剛纔明明還好好的,突然一下子就變成這樣了!”
“降鬼?被鬼附身?”雲樗不解地重複了一遍,用困惑的眼神看着長魚酒。
長魚酒沉吟了片刻,蹙眉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降鬼似乎與楚國本地的傳說有某種關聯。傳說當天神對獻上的祭品滿意時,祂就會降下福澤庇佑衆生,若天神對祭品不甚滿意時便不會降福,而當天神對祭品感到極度不滿乃至震怒時,祂就會降下小鬼,附着在凡人身上,使人成爲小鬼的傀儡,以示懲罰。”
雲樗不屑地搖着腦袋,嘴裡咕噥道:“可傳說畢竟只是傳說,作不得真的,更何況這傳說還如此荒唐!一個人好好的,怎麼會被鬼給附身?這不是明擺着來搗亂的嘛!”
搗亂!
長魚酒心頭陡然大駭,霎時間,他雙手死死地抓住鐵窗柵欄,兩眼暴凸,飛快扭轉過頭去,忐忑不安地瞪着祭壇下的楚王和陽城君。
楚王的注意力仍然聚焦在那受了詛咒的少女身上,但陽城君已經轉過了身子。在那一瞬,長魚酒只看見寒光一閃,鋒利的匕首已沒入楚王的心口,出手果斷,毫不遲疑,精準無誤地紮在心上,可謂快、準、狠。
楚王兩眼向外暴凸,死死盯着那柄沒入他心口的匕首,完全不敢相信方纔所發生的一切。
這一刻,時間彷彿凝固了。
雲樗幾乎要叫出聲來了。吳起陡然回身趕來支援,卻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淋漓鮮血從楚王心口源源不斷涌出,毫不憐惜地染紅他華貴的龍紋袞服,豆大的血珠沿着匕首尖端流下,一滴一滴,猙獰而悽慘。
桑柔陡然從王座上起身,炫目藍光已經閃過,鋒利的冰刃已然在手。
這一刻,時間被拉得很長很長。
“叮鈴鈴——”
鐵鏈被長魚酒掙得直響,此時此刻,他的情緒已經狂躁到了極點,體內的狂暴之力隨着他的情緒起伏已然蓄勢待發,只需要一個契機,就將悉數噴涌而出。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心正在劇烈地“怦怦”直跳,全身經絡膨脹到了一種飽滿的狀態,一種超越人體承受範圍的極限狀態,超越凡俗的力量。
血色瞬間涌上了他的雙眼,一雙重瞳冷不丁變幻出妖異的紫色來,紫色與血色交疊在一起,妖邪如夢魘,只是交疊,卻不混同。那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力量?
“不!不要啊!”雲樗扒着鐵窗失聲大叫道。
吳起拔出了腰間的長劍。
祭天大典這樣嚴肅正規的場合,臣子本不能隨意將兵器帶在身邊,但吳起卻不同。即便冒再大的險,犯再大的忌諱,他都會將劍帶在身邊,因爲只有劍在的時候,他纔會感到心裡安全踏實。這是一種病嗎?
人羣劇烈地騷動起來,驚慌的尖叫聲此起彼伏。
“弒君了!陽城君弒君了!叛變了!叛變了!膽大包天!膽大包天!”
“郢都城馬上就要大亂了,我們快走吧!”
“快走快走!”
百姓相互踩踏推搡着作鳥獸散,唯恐這場突如其來的政變波及到自己。不消片刻,祭場上已經空出一大片來。
“噌”地一聲,陽城君毫不猶豫地拔出了匕首。鮮血瞬間噴涌而出,濺了一地,灑濺在圓形祭壇上,與豬牛羊等犧牲的血混雜在一起,血滴的形狀呈尖利的錐子狀。
血濺在陽城君狠戾惡毒的臉龐之上,就好像他的臉上忽然長了紅斑點,密集的血點轉而匯聚成血河,順着他的臉一直流淌到下巴。血濺在趕來保護楚王的吳起臉上,染紅他的眉眼,鮮紅的血滴從他的眼角滑落,又染紅他華貴鮮亮的衣袍。
吳起的劍轉瞬已近在咫尺,陽城君麻利地揮起匕首格擋。
“當——”
一聲清脆悠長的金屬碰撞聲,在郢都城上空激盪開來,餘音嫋嫋不絕於耳,一圈圈和着陰冷的風,在頭頂盤旋徘徊,不斷向四周蔓延擴散。
匕首脫手飛出,轉瞬間吳起的劍已刺入陽城君的咽喉,沒有猶豫,也沒有偏差,精準而狠戾,迅捷而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