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冷風如刀,大地荒漠,甲上冰霜迸落。
十月初九,三路秦軍會師於華縣,五十萬大軍浩浩蕩蕩東進,直逼陰晉城而來。
十月十八,兵臨城下。五十萬大軍駐紮於陰晉城外封火橋,虎視眈眈。
十月十九,秦軍火速攻城。
秦兵用生牛皮圍成四面的小屋,底下裝了輪盤,中間可運黃土與人,在陰晉城外建起一座巨大的土山。秦軍弓箭手站在土山上,不斷往城裡面射箭,流矢如雨,城內傷亡慘重。守將苦守城門,拒不開城投降。
十月廿七,吳起率領援兵抵達陰晉城。禹王城五萬士卒與駐紮於西河郡的武卒匯成一路,前後加起來總共八萬餘人,軍隊駐紮於華山東峰下,士氣高漲,物資糧餉充足,士兵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十月廿八,秦軍再度攻城,以繩鉤鉤住城壁,兵卒援引而上。
然而出乎他們意料,陰晉城的防禦竟如同鐵桶般牢不可破。守將咬緊牙關苦苦堅持,秦軍靡計不施卻依舊無可奈何,前方無路可走,後又有八萬援軍直逼而來,於是秦軍調轉矛頭,與援軍開始了長達數日的對峙。雙方經過三兩次小規模戰役,各有傷亡,但總體損失不大。
不過是戰爭開始的序曲罷了,雙方都心知肚明。陰晉城下劍拔弩張,新的戰爭一觸即發。
然而就在這最緊張、最關鍵的時刻,秦軍卻忽然沒了動靜,既放棄了攻城,也沒有對援軍發動任何襲擊,整座營地冷清清的,愣是怎麼喊話都不出來迎戰,只是迂迴地同援軍打着斡旋戰。
幾場戰役,雙方几乎沒有傷亡。秦軍平靜得讓人難以猜透。
暴風雨前的平靜,至少吳起是這麼理解的。
於是魏軍比原先更緊張了。在吳起的命令下,夜巡的士卒數目增加了一倍。軍隊在營地周圍建了兩層防禦工事,將士們將神經緊繃到了極致,隨時準備迎接秦軍的突然發難。然而一連幾日過去,秦軍仍舊毫無動靜。
敵人在暗,我在明,軍中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入夜,營地裡一片寂靜。巡邏的衛兵都在外面守夜放哨,餘下的士兵經過一連幾日勞苦征戰,都早早進帳歇息了。
營地裡寂寥無人。長魚酒獨自坐在篝火邊,看吳起挨個營帳訪問過來,熱切地與士兵打招呼,慰問傷亡情況,給予衆人關切激勵。這一個個地問過去,他今夜是不準備休息了麼?
“挺過這關,等待我們的就是禹王城的慶功宴了。”
“是!有將軍在,小的們不怕苦也不怕累!定當拼盡全力報答將軍之恩!”
所謂慶功宴,是魏文侯在位時吳起諫言舉辦的宴席。每每當魏國打了勝仗,王宮裡就會辦慶功宴,以慰勞那些打了勝仗的軍隊。
宴會上,立上功者坐前排,使用金、銀、銅等貴重餐具,享用豬、牛、羊三牲,立次功者坐中排,貴重餐具少一些,無功者坐後排,不得用貴重餐具。宴會結束後,還將在大門外論功賞賜有功者的家屬。對於死難將士家屬,更是每年都會派使者慰問,賞賜他們的雙親,以示不忘其對國家做出的犧牲。此法一施行就是好幾年,故而毫無疑問,吳起在軍中威望極高,士兵們皆對其感恩戴德。
長魚酒獨自一人倚靠在車轂邊,仰頭看滿天星斗明滅閃爍,內心久久無法平靜。
他在害怕什麼?怕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有時候他希望自己是一顆星星,或是一陣風,這樣他就不會被那恆久的恐懼與不安百般折磨了。
他瞥了眼身後的營帳,雲樗已早早睡下了,這會兒估計在夢鄉里呢。經過上次的談話,雲樗似是有些不開心,這幾日都沒怎麼搭理過他,他也無可奈何,畢竟這世上不能隨人願的事太多了,他懶得去管。
哎,這小懶蟲!想睡就睡,隨時隨地。有時候他真的很羨慕,那些即便泰山崩於前也睡得安穩的人,內心其實強大得可怕,而他卻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今夜也一樣,他怎麼也睡不着。一股莫名的躁動不斷在他內心糾纏翻騰、敲骨吸髓,令他感到極度難受以及不安。不知是對於戰爭的不安,還是對於其他事的不安,總之內心有種奇異的不適感,令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只得一個人獨坐在帳外吹吹風。
月色迷濛空茫,連綿起伏的羣山隱在黑暗中,模糊難辨。晚風拂過,送來一陣清雅的簫聲。長魚酒眯起眼,細細聆聽着簫聲,頭腦裡不自覺地想到一個人。
簫聲很輕很淡,似有似無,如泣如訴,纏綿悱惻,隱在銀白色的月光裡,隱在清幽的夜風中,撩撥着人敏感脆弱的神經。
說來也奇怪了,這附近皆是荒郊野嶺,要不就是兵營大帳,好端端的,哪裡來的簫聲?
思及此,長魚酒一個激靈,瞬間繃緊了神經。他站起身來,四處環顧張望。
營地靜悄悄的,寂寥無人,士兵都進入了夢鄉,守夜士兵都還在山腳下放哨,不知他們聽見這簫聲沒。
簫聲依舊在繼續,帶有挑逗性的聲線穿透輕薄如紗的空氣,撞擊在他的耳上,彷彿一隻白皙的手,輕輕撩撥他的心神。
“麴生!”
他驚慌地回過頭去,原來是雲樗。
雲樗從帳子裡探出腦袋,滿臉緊張焦慮。
“還沒睡?”
雲樗搖了搖頭,神色微微倉惶:“一直沒睡呢。呃,麴生,你,你有沒有聽見很奇怪的簫聲?大半夜的,荒涼戰場上竟突然起了簫聲,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確實古怪。”長魚酒蹙眉道,“其他人呢?他們都聽見了嗎?”
“大家這些日子都累了,這會兒睡得很熟呢,我只是奇怪……有人在這附近吹簫,巡邏的哨兵怎會發現不了呢?”
“你說的有理。” 長魚酒神色頓時變得凝重起來,“這樣,你呆在這裡別動,我出去看看。”
“哦,那你務必要小心。”雲樗縮了縮腦袋,似乎有些害怕。
風吹過,帶起漫漫黃沙,皮靴踩在冷硬的黃土地上,踩在沙礫與石子兒上,發出“咔咔咔”的迸裂脆響。地上結了薄薄一層霜,周遭也結了不少小冰晶。
今夜格外地冷。
長魚酒一手提刀,一手握拳,緊跟循着那道飄渺簫聲而去。隨着他不斷朝陰晉城方向進發,那簫聲竟變得越來越清亮,從伊始的隱約似有似無,直至現在已能很清晰地辨別聲音來源。那簫聲果然是從陰晉城那邊傳來的。
山腳下,守夜的衛兵橫七豎八躺在地上,哈喇子流了一地,鼾聲震天,睡得不省人事。
長魚酒立刻意識到出了問題,細密的汗瞬間佈滿額頭。果然不對勁!他攥緊刀柄,循着簫聲的方向而去。
前方是大片空曠的黃土地,硝煙瀰漫,風沙迷眼。沙場上騰起了一層朦朧薄霧。一隻寒鴉飛快掠過,留下倉惶幾聲驚叫。
陰晉古城高大的城門聳立在不遠處,在迷濛風沙中宛若一個堅實的巨人。簫聲是從陰晉城那邊過來的,長魚酒眯了眯眼,朝着那城門緊閉的孤城方向走去。
清雅的簫聲環繞耳畔,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竟令人沉醉不知歸路,彷彿那醉玉樓的溫柔鄉,一頭紮下去便不願再醒來,唯有打在臉上如針扎般的沙礫,在不斷提醒他將要面臨的危險境況。
月光如水,蒼涼夢幻,羣山隱在黑暗中,只留下冷硬灰淡的輪廓。天幕黑雲不斷變幻,時而如美人,時而如閻王,時而又凝成翱翔的魚羣。
古城孤獨厚重,王旗迎風飄搖,一襲綠衣手執玉簫,安坐城頭,無形的簫音化作流光繞身,光彩照人。
紛亂的髮絲在暗夜裡飄揚,長長的綠裙過膝,清新可人。修長的雙腿垂下,在距地面數丈的高空晃晃蕩蕩,安閒而隨意。一雙小巧鎏金靴蕩在半空,極是晃眼。
紅壁闌珊懸佩璫,露華蘭葉參差光,雖粗服亂頭,亦不掩傾國之色。
那一瞬間,長魚酒只覺呼吸停滯了。
陰晉城頭吹簫那人,可不就是……
“落,落瑛?”他用力揪了自己一把,提醒自己曾栽過的跟頭。
太多次了,只因過度思念,纔將幻境誤作真境。然而這一次,他真的無法說服自己,因爲實在太像了!從面容到體態,甚至連簫聲都如出一轍,絕不可能是他人僞裝的。
可,落瑛又怎會出現在這荒郊野嶺?難不成是她的鬼魂?
可眼前的她的的確確應該是一個人,真實的人。
長魚酒立即做了兩個深呼吸,以平復內心翻涌不止的情愫。
落瑛她……她竟然還活着,並且如此真實地出現在了眼前,彷彿做夢一般,比那簫聲還要縹緲不真實。
清冽的樂曲自澄透碧簫中流瀉而出,匯成【綠衣】之調,令聞者愀然悲愴,聽而落淚。
“綠兮衣兮,綠衣黃裡。心之憂矣,曷維其已?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絺兮綌兮,悽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