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爺!
聽到熟悉的聲音,白啓險些驚到,他強忍住環顧周遭的打量動作,仍舊站在瑩白石碑前,好像猶豫不決。
“有靜氣,好徒孫!勿要驚慌,這是師爺黑心煞掌當中的一招,名爲‘黑白無常’,可以將氣機附着他人,如影隨形,追蹤萬里。
本想着看能不能再釣一個四逆教的妖人,如今正好派上用場。”
師爺你當真是武夫麼?
怎麼連道修的神魂鎖定都會?
甚至還能避開心意把所凝練的敏銳五感!
白啓心下腹誹,順勢感慨師爺的老辣。
拿自個兒打窩釣大魚,都不知會一聲。
萬一義海郡還有其他的四逆教妖人,絕對又要栽師爺手裡頭。
他略微運轉《蛟伏黃泉經,果然發現一縷極其淡薄的黑氣。
不似念頭般顯眼,更無惡意夾雜,難怪會被映照內外的浩瀚心海忽略過去。
“師爺,這是啥地方?”
他暗暗問道。
“白陽聖地萬龍巢,有着修道奇珍,三車寶藥,大還神丹!”
陳行提前留下的那縷黑氣,內蘊四練宗師的一絲神意,縱然離體也具備充足靈性。
“東、西、北三條路,乃是採摘三車寶藥,熔鍊大還丹的過程。
好徒孫,你先去東邊,採得‘壬鉛’、‘陽火’、‘甘露’,再返回此地,一路向西,降服‘白玉蟾’、‘龍虎將’、‘重樓衛’,繼而順北走,取‘坎離鼎’、‘雌雄劍’、‘泥丸氣’。
九九俱全,可成造化。”
陳行交待完畢,那縷黑氣迅速沉寂,免得遙遙相望的陳隱覺察。
“真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白啓感慨,依着師爺所說,這座名爲“萬龍巢”的內景地,孕育奇珍寶藥,對修道裨益極大。
但要不懂箇中關竅,只怕是入金山而空歸。
“道喪之後,大量傳承斷絕,尤其是道經,倘若沒有註釋,壓根就看不懂。
這就是師門的好處,有長輩負責引路,指點迷津,勘破疑難,解答疑惑。”
他左顧右盼,故作遲疑,隨後確認方位,向着東邊的莽莽山勢走去。
“肉身行氣,河車爲‘羊’、‘鹿’、‘牛’,時緩時急,時重時輕。
行氣之妙,變化無窮,須得不斷揣摩,等你到這個境界就明白了。
念頭煉神,則分作大、小、紫河車三等,放在道喪之前,喚作‘築基’。
正所謂,築基者,採彼氣血,補我精神,精神雖壯,又恐動搖,於是以壬鉛製之。
而‘壬鉛’,乃天地交合,混混沌沌,虛無窟子中產生一炁。
鉛之體,有氣無質,清而上浮,並不容易採得。”
白啓遵循瑩白石碑的指引,向東行了一百二十步,見到一株形如珊瑚,巴掌般大的紅豔藥草。
“這是‘絳珠草’,能消解寒熱,治癒燥邪,也算是一株小寶藥了。”
陳行見識淵博,宛若一部天文地理包羅萬象的全書。
無論白啓瞧見什麼,都可以給出詳盡解釋。
“師爺,神魂有形無質,如何採之?”
白啓問道。
直至此刻。
他才發現自個兒那團還未完全凝聚神魂的念頭胚胎,連手腳都沒有,最多做到攝取,卻無法拿捏。
哪能完成“採藥之舉”?
“這就是萬龍巢被稱作‘煉神寶地’的原因。它只能以神魂進入,其中諸般好物,皆要用念頭煉化,無法帶將出去。
好徒孫,習武第一步,是拿捏氣血,淬鍊勁力,搬運到全身。
煉神亦是如此,要把念頭不斷凝練,由虛變實,成水火之相。
你所修持的功法品級上乘,入定抱胎也走得穩,領悟這一點,應當不難。”
陳行指點道。
由虛變實?
成水火之相?
白啓仔細咀嚼師爺話中深意。
那團胚胎也似的神魂念頭,沐浴於豐厚靈機下,如同浸泡在溫泉裡受着滋養,一點點緩緩壯大。
“入定,抱胎,之後就是存想,以存想之法,煉就神魂之形……收心調息,閉目存神,靜之又靜,清而又清,一切放下,全體皆忘,直至混混沌沌,杳杳冥冥……功夫至此,如天有冬,萬物芸芸,各返其根;如日之有夜,亥漏沈沈……”
白啓默默體會那種玄而又玄的萌動意境,神魂就像根莖深深扎進泥土的草木,被融化的雪水浸潤,開始抽枝發芽,茁壯成長。
他反覆咂摸那句“無煙似有煙,無氣似有氣”,藏於心神的墨籙陡然一震。
你明悟了“煉形得神之妙”,攫取“水火搬運之功”,資質蛻變,躍升‘蓋世’。】
“蓋世奇才麼?又將自己的資質評分提高了一些,也算當得起通文館傳人的名頭了。”
白啓不由感到滿意。
但內心專注感受靈機入體,神魂壯大的舒爽暢快。
並未掀起什麼波瀾。
龍庭評定天下羣英,將之劃爲數等。
諸如“百年天驕”、“蓋代奇才”、“千古獨絕”、“曠世無雙”之類。
看似只有四等,實則門檻極高,跨度極大。
以義海郡爲例,百年一遇的天驕級別都極少,尋不出雙手之數。
蓋代奇才更是一府之地的拔尖苗子,只要不半道夭折,日後定能在赤縣神州佔得一席之地。
隨着汲取墨籙當中的陣陣感悟,白啓那團胚胎也是的神魂念頭,愈發通透乾淨,宛若琉璃一塵不染。
絲絲縷縷的靈機元氣,好似皎月光華灑落,化爲粘稠漿流,徐徐傾注進來。
神魂念頭有形無質,看得見,摸不着;
靈機元氣無形無質,看不見,也摸不着。
可在白啓悟出煉形得神之妙後,他的神魂念頭變得更加敏銳細微,竟然真切感應到靈機元氣的本質之形。
像一匹柔順絲綢披在身上,覆着神魂表面。
剎那間,往常神魂念頭離開肉殼的那種虛弱無力,就被一掃而空。
“將神魂想象成一座透明無暇的琉璃玉樽,空空洞洞,靈機元氣如同水銀汞液,凝聚滴落,滲進顆顆念頭,充實其內……這就是採氣!
採藥,就是採氣!
怪不得師爺說,這座萬龍巢乃修道寶地!
道喪之前,各大真統法脈的內門弟子,才能被傳授採氣法,若是沒有師長指點,只翻看秘笈,絕難理解明白繁多的隱語。
而這方內景地,卻可以令人自然而然,通過採藥之舉,行採氣之功。”
白啓恍然,片刻後,顆顆晶亮念頭被靈機元氣填滿撐大,好似嬰孩長大,漸漸顯出真實不虛的神魂形體。
只是並非血肉之軀般堅固,像春水初生,溶溶漾漾,聚攏而成。
“水火之相!無論修持什麼功法,神魂都要化爲水火性質,以水烹之飪之,以火煉之化之!這在道經書中,喚作‘調伏龍虎’、‘抽坎鉛、制離汞、煉己性’。
道藝修行,真是複雜艱深。”
白啓只在萬龍巢待了不足半柱香,就覺得受益匪淺。
很多道理,需要自個兒體悟才能深刻,旁人講的再多,也很難產生什麼實際用處。
神魂如水、如涌泉,周流不息。
那株絳珠草剛被採下,只是被念頭捲過,就被吞掉藥性,化爲濃郁精華。
wωω▪t tkan▪co “嘶!原來嗑藥是這般舒服!”
白啓頓覺像服了大補藥一樣,尚且孱弱的神魂猛然膨脹。
不再是混蒙一團,徐徐“長”出四肢。
如此生猛的精進速度,實在叫人沉迷。
……
……
“這小子道性如此之深?本教主還未現身指點他採藥、採氣的關隘訣竅,他就無師自通了?”
暗中窺伺的陳隱眉頭微皺,歷代白陽道子,最快也要待個半日左右,才能漸漸領會採藥採氣皆爲一體。
“不過難關還在後頭,東路三味河車大藥‘壬鉛’、‘陽火’、‘甘露’,各有各的採法。
白七郎遲早要吃個癟,屆時本教主再出手,讓他曉得白陽一脈的雄厚底蘊。
陳行啊陳行,等你回過神了,一切都爲時已晚,生米早被煮成熟飯。”
陳隱儼然胸有成竹,他把白啓牽引到萬龍巢,可不是無償栽培。
面對諸多寶藥,以及煉神大丹的造化。
白七郎豈能不心動?
越是道性深厚之輩,越是渴念大道之妙。
“本教主略施小計,就讓白陽勝赤陽。”
陳隱陶然自得,可這樣的泰然神色並未維持多久,他就臉色微變,似是錯愕意外。
“以清靜採壬鉛!誰告訴他的?!”
……
……
“壬鉛是二氣交姤,伱的神魂要清且靜,保持這種狀態,目視三刻,遂可採之。”
陳行教道。
維持神魂清靜,這一點不易做到。
但只要白啓運轉《蛟伏黃泉經,莫說三刻,便是三個時辰也無礙。
亮錚錚的壬鉛毫無阻礙,便被他採下。
旋即繼續深入,得見陽火——一縷兒臂般粗的騰騰氣流,呈現金紅色澤,如同精芒熾烈。
“神魂如水,相沖陽火。”
陳行又言。
白啓照做。
再把光灼灼的陽火採下。
最後就是甘露。
“其性溫,卻難得。就像用手撈缸中水,所以你要以念頭印之。
念頭如鏡,映虛成實。”
陳行再道。
白啓凝神,顆顆晶亮念頭如琢如磨,通明洞然,映着那團透亮甘露。
他不驕不躁,任由時間流逝也未有任何焦灼之意。
不止過去多久,神魂倏然一涼,好似順着額頭淌下,注入心神交匯之處。
最後一味寶藥,甘露到手!
……
……
“定有哪裡出了差錯!”
陳隱眼中浮現濃重疑色,道性再怎麼深厚,也沒可能這樣從容不迫,一連採得“龍虎玉液大還丹”的三味藥!
他神魂一跳,遁出內景地,陳行那具軀殼並無異樣,仍舊在昏昏大睡。
再次回到萬龍巢的陳隱,還未想出個所以然,就見採全三味寶藥的白七郎,並沒有調和成丹,而是沿着原路返回,再往西去。
這位自忖妙計的白陽教主心下莫名一亂,好似引狼入室,把賊人帶到收藏金銀珠寶的庫房:
“不好!這小子,想一次取乾淨萬龍巢的修道奇珍!”
……
……
約莫寅時一刻,日夜交替之際。
一艘龍牙大艦靠向義海郡,數十條衣衫獵獵,脊背挺直的人影立於船首甲板。
他們皆着青色袍服,腰懸銅穗長劍,帶隊那位眉宇軒昂的青年男子,則是揹負一口兩尺餘長的無柄青鋒。
“龍師兄,這就是怒雲江啊?”
有人好奇問道。
怒雲江。
對於每個子午劍宗的弟子都意義非凡。
他們所共同敬仰的寇道子,便是被掌教親手斬殺於此。
一尊神通巨擘殞命,血染千里,大旱數年,造成一場影響極廣的天傾之禍。
“不錯,這裡就是怒雲江,道子的……殞命之處。”
那位龍師兄眼神複雜,至今子午劍宗的許多內門、真傳弟子都不願意接受。
他們敬仰欽佩的寇道子,會是叛宗欺師的邪魔逆賊。
但鐵證如山的事實擺在面前,不容半分辯駁。
最後掌教都不得不在龍庭的威逼下,親自出劍清理門戶。
“前塵不必再提,淳于師叔呢?”
龍師兄問道。
“淳于師叔散漫慣了,哪裡是坐得住的性子,他說怒雲江水脈好,最適合釣魚,獨自架着小舟走了。”
有個師弟嬉笑着回答道。
“也不知道淳于師叔,怎麼教出穆師姐的,穆師姐凡事無不奉行門規,守正不移,淳于師叔卻我行我素,讓人頭疼。”
龍師兄苦笑,這一次下山,乃至奔着白陽教餘孽而來,由淳于師叔這位四練大成的劍道宗師領隊。
結果還未到義海郡,帶頭的人不見了。
“罷了,咱們先下船,到驛站落腳。”
龍師兄決斷道。
當世七大上宗,五座道宗的門人弟子行走天下,皆與受籙道官一樣,享有同等待遇。
可在驛站食宿,甚至徵調軍馬。
蓋因上宗、道宗真傳,乃板上釘釘的“仙籍”種子,不受凡俗律例的拘束。
“另外,內門的羅師弟,前陣子回了一趟義海郡老家,結果再無消息。
咱們要好生查一查,誰若敢害子午劍宗的門人,滅他滿門!”
龍師兄語氣忽然一冷。
……
……
“誰在背後唸叨我?老秋,你找的這內景地陰氣也太重了,我都覺得冷。”
寧海禪毫無風範蹲在一處小土包上,掃視着下方使勁佈置大醮科儀的秋長天,嘖嘖道:
“八百年份的羅生竹裡,塞了一百九十八顆陰雷珠,再加上好幾頭妖王的濁血……四練宗師不留神,也得着你的道。
你真是歹毒!”
秋長天抹一把汗,罵罵咧咧道:
“少他娘光放屁,不做事!老子差點把義海郡周遭千里翻個底朝天,才尋見這個好地方!足有三千年之久,內裡廢棄空無一物,經過我一通折騰,與那座墮仙元府至少有五六成相似,倘若再埋幾個宗師,或者填幾條道修神魂,就更像了。”
寧海禪笑道:
“這事兒好辦,義海郡有不少不長眼的東西,老刀那邊傳信,說是阿七進城了。
等他回來,問問記了幾個名字,都給埋這裡。”
秋長天摩挲下巴,頷首贊同道:
“不錯,這地勢兇邪,埋下去不出半月,就能化僵起屍!到時候再把墮仙元府現世的動靜弄大,放出風,坑死那幫暗中盯了我十年的老傢伙!
老寧,說起來,我好久前便聽說你不僅開革自家師父,還廢了真功根本,是不是真的?”
寧海禪笑意一斂,眼皮垂下:
“師徒之間,哪能下這樣的狠手,他的真功根本,應是被……斬了。”
秋長天不解:
“斬了?”
寧海禪拍拍手,站起身:
“問這麼多作甚,這是通文館的家事兒,跟你這個觀星樓的真傳有啥關係。
老秋,你這座內景地,最好能引來幾個子午劍宗的強手,讓我鬆鬆筋骨。
好多年,未曾嘗過殺伐劍術的滋味了,怪想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