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費格尼大師”的稱呼,卡曼神父下意識繃緊了神經。
雖然幾乎看不出他的站姿有什麼變化,可是每個人都感覺到,他已然變成一頭隨時會撲殺陌生青年的捕食者。
反倒是溫特斯只是短暫遲疑,很快便放鬆下來。
因爲他想起了在哪裡聽過“費格尼”這個名字——昨日,攻城大營,梅森學長口中那個“被費爾特少校綁走的楓葉堡首席石匠”。
“你是負責維護楓葉堡的石匠費格尼的學徒。”溫特斯問。
“是。”青年回答:“我是費格尼大師的徒弟。”
“費爾特抓了你的老師,沒抓走你?”
“亂兵來的時候,我藏了起來。”
“藏到今天?”
“米凱什老先生找到了我。”青年小聲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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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梅瑟·傑克咬着牙,堅定回答:“我一定找到。”
青年沉默了。
石匠學徒口中的“沉箱”卻一時間做不出來、也沒有現成的。
衆人提出了“灌泥沙”、“倒石頭”等法子,都被坐鎮現場指揮的梅森保民官一一否決。
“梅瑟·傑克先生。”梅森頗爲不忍:“我們欠你一個大人情。”
此言一出,連對軍事一竅不通的小小普里斯金也面露喜色。
尋找暗渠入水口比預想中順利百倍,但是怎麼堵住它卻是個大難題。
溫特斯打斷了對方的話:“被裹挾不算。”
他直截了當地問:“你的老師犯過什麼罪嗎?”
“梅瑟先生。”梅森十分客氣地詢問:“您有什麼好辦法嗎?”
“忤逆您……”
……
爆破,可以算是鐵峰郡軍的傳統手藝,用得最多、練得最熟。
梅森微微蹙眉:“什麼……絕活?”
費爾特少校立刻前去查看,只見兩艘用木樑固定在一起的大船停泊在河道靠近楓葉堡的一側,大船周圍還繫着十幾艘小船,不時有人船上潛入河裡,片刻後再浮出水面。
“梅瑟·傑克對吧?不必再畫了——你什麼時候出徒?”溫特斯嘖嘖讚歎:“我將來要修很多的路、很多的橋,用得上像你這樣的好手。”
在新墾地自由人大會即將開幕、而楓葉堡上仍舊飄揚着紅薔薇旗幟的節骨眼上,米凱什·凱列敏給蒙塔涅閣下送來了一名“據說有辦法拿下楓葉堡”的石匠學徒。
如此反常的主動示好,令溫特斯不禁有些訝異。
一口氣說了太多話,加之過於緊張,青年已經有點口乾舌燥,嗓音也有些沙啞。
但是溫特斯幾乎沒和這個老頭打過交道——因爲自從溫特斯入主楓石城,米凱什就沒在公開場合再露過面,聽說是生了重病,無法見人。
“二十,大人。”
哨兵卻送來消息,說是安雅河面上有異動。
石匠學徒咬了下牙:“沉箱!”
費爾特少校與士兵一同困惑地看了一會,突然大驚失色:“壞了!”
“泥沙輕,從河面倒進去,落到河底不知要被卷出多遠。”梅森耐心地給部下們解釋:“石頭難免留縫隙,蓋住入水口,雖然能減少進水量,但不能完全截斷水路,反而會變成入水口的保護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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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楓葉堡的地下儲藏空間比溫特斯預想的還要龐大。假如其中每一間都是滿的,那麼堡壘裡的五百多張嘴不說能守到天荒地老,至少守到牙齒掉光不會是什麼問題。
無數次被視爲兇殘野獸的溫特斯·蒙塔涅閣下,已經懶得再爲自己申辯。
不過他並不急於強迫楓石城的“上等人”們選邊站,所以也沒采取什麼特別的動作,只是按楓石城當地的禮儀送了些花果過去。
青年畫得很有條理,先把紙摞到一起,用針扎孔定位、畫出基準線,然後回到第一張紙,從地下結構開始動筆。
但是水下爆破,今次卻是頭一遭,梅森手下的工兵們都犯了難。
越觀察下來,溫特斯對於年輕的石匠學徒越欣賞。從剛剛的問答中,就能看出,雖然後者本能帶着三分恐懼,但是回答問題很有條理。
“瀝青能隔水,裡外都給它刷上。外邊裹油紙、油布,再刷瀝青。保管一滴水都滲不進來。”另一名工兵軍官立刻提出解決方案,但他也在犯嘀咕:“防水倒不難,但是怎麼把火藥送到地方,又怎麼引爆呢?”
名爲梅瑟·傑克的石匠學徒愣了一下,伏在小圓桌上,拿起尺規和石墨條先畫了個圖框,就在成爲“圖紙”的白紙上一筆一劃地畫了起來。
溫特斯打量了石匠學徒片刻,直接叫來傳令兵:“現在就去告訴理查德·梅森保民官,在梅瑟先生有消息之前,不要再與楓葉堡進行任何談判。”
地下結構示意圖才畫到一半,溫特斯就已經看出——面前的石匠學徒雖然年紀不大,但確實是有本事的。
隨着青銅鐘內傳來幾聲敲擊,絞盤開始轉動,繫着“火藥棺材”的青銅鐘也開始緩緩下沉。
溫特斯甚至故意給他拿了沒有刻度的直尺,可是人家仍舊畫得有模有樣,顯然是“成竹在胸”。
溫特斯也不廢話,直接把白紙、尺規和石墨條放到客廳中央的小圓桌上:“畫給我看。”
“所以楓葉堡的儲水池沒有水,也不可能有水。就算想重新注水,也找不到空間轉移儲水池裡的物資。”青年告知了楓葉堡的死穴:“堡內的人,一定還是在用暗渠井。只要毀掉暗渠,楓葉堡不攻自破。”
“你說你十歲時才被你的老師收留。”溫特斯肅容問:“那麼開鑿暗渠時,你並不在場,你能找到暗渠的入水口嗎?”
船上的其他人安靜看着石匠學徒做入水準備,無不投來敬重的目光。
更進一步地說,如果每一間倉庫都是滿的,那麼楓葉堡對於聯軍而言,就更是一筆必須得到的寶藏。
青年流露出一絲驚慌:“您已經知道了?”
另一邊,攻城方也遇到了困難。
青年低下頭,不說話了。
“是。”
“要是在地上,塞口棺材進去,什麼都給它辦了。”有人小聲嘀咕:“但是水下嘛……火藥最是怕水,還偏偏要在水下……”
不過,比起楓石城豪商的盤算,眼下溫特斯更好奇面前這個石匠學徒到底有多大本事,竟誇下海口,說能幫自己攻取新墾地行省最堅固的堡壘。
溫特斯當然很清楚米凱什·凱列敏得的是什麼“病”。
“你很瞭解楓葉堡?”溫特斯從衣鉤上拿下自己的地圖包,問石匠學徒。
“可以把我的話當成一份邀請,不是命令。”溫特斯也不急於一時,轉而問道:“說說吧,你有什麼辦法,能讓楓葉堡陷落。”
溫特斯停頓片刻,又冷峻地補充道:“但是槍彈無眼,楓葉堡被圍月餘,我並不能保證你的老師現在一定還活着。不過無論如何,戰事拖延越久,他的死亡風險就越高。所以,說說吧,你有什麼辦法能解決楓葉堡。”
停泊在暗渠入水口上方的大船上,梅瑟·傑克已經脫得赤條條的,只在腰間繫着一根繩索、在脖子上掛着一個小油布包。
“是找到了你。”溫特斯毫不留情地問:“還是一直把你藏到今天?”
“我師傅……”梅瑟·傑克艱難嚥下一口唾沫:“有一手絕活,可以在水下作業。說不定,這次也能派上用場。”
他立刻命人找來被扣押在堡內的首席石匠費格尼單獨問話。
水下爆破的“火藥棺材”很快就準備好了——新墾地現在最紅火的就是棺材生意。
溫特斯從地圖包裡抽出幾張白紙,又取出尺規和石墨條:“有多瞭解?”
聽到血狼的話,青年遲疑地問:“那我師傅…”
“那……”
溫特斯在一旁仔細地觀看,不時發問,年輕的石匠學徒都對答如流。
溫特斯反問:“就是沒有,那你爲什麼要擔心他會死在我手上?”
一年前,亞當斯將軍下令儘可能把軍團的物資從城內轉移進堡內。楓葉堡裡實在塞了太多東西,倉庫不夠用了,就乾脆把儲水池打掃了出來,在裡面裝滿了火藥和其他怕潮的東西。”
梅森定睛看去,正是帶人找到暗渠入水口的石匠學徒——梅瑟·傑克。
不出一會,房門就被猛地推開,走廊裡迴盪着費爾特少校焦急地吶喊:“快!把所有能裝水的東西都裝滿水!”
討論來、討論去,最後大家得出一致結論:沒別的好辦法,只能上火藥,炸塌。
“至於你,梅瑟先生。”溫特斯看向青年:“找到暗渠,以後你就是楓葉堡的首席石匠。”
……
人羣最後面,一隻手怯生生地舉了起來。
對此,他早已見怪不怪。
“與其聽別人如何說我,爲什麼不親口聽聽我說了什麼呢?”溫特斯難得多說了幾句:“既然你的老師沒有犯下罪行,我又爲何要懲治他?我看起來,就那麼像是不分青紅皁白的屠夫和暴君嗎?”
“雖然有了儲水池,但是平時吃水還是隻能靠手提肩挑。所以十二年前擴建楓葉堡的時候,我師傅又開鑿了一道暗渠,引河水入堡。從此就可以直接從暗渠井提水注入蓄水池。”
所以,當石匠學徒畫完楓葉堡的地下結構,拿起另一張紙準備畫地上建築時,溫特斯叫停了他。
……
“可是他們說……”
“梅瑟先生。”溫特斯內心雖然失望,但還是禮貌地告訴石匠學徒:“包圍楓葉堡的第一時間,我就下令截斷守軍到河邊打水的路線。但是一個多月過去了,他們並沒有被渴死。顯然,楓葉堡裡並不缺水。”
青年沉默片刻,把地下結構的示意圖重新拿到最上面,指向其中一塊區域。
這根本不是玩命,這根本就是送死。青銅大鐘有千斤重,全靠自身的浮力和上方提拉的纜繩平衡,稍有傾覆,那就不是“沉箱”,而是“沉棺”。
[楓葉堡]
清晨,奧爾德·費爾特少校帶着笑意從睡夢中醒來。他抖擻精神、梳洗乾淨,準備今日繼續與叛軍進行談判。
石匠學徒鼻頭一酸,回答:“十歲的時候,費格尼大師收留了我。從那天開始,我就跟着師傅打理楓葉堡。”
一瞬間,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梅瑟·傑克身上。衆人懷疑、期待、羨慕地注視着年輕的石匠學徒。
但是溫特斯卻不置可否,反問石匠學徒:“開鑿暗渠是十二年前,你現在幾歲?”
更別說,在僅能勉強容身的大鐘裡,要怎麼操作?點火之後,又要怎麼逃生?
青年沒想到血狼會如此敏銳。他咬着嘴脣,低下頭,沉默了很久。但當他再擡起頭時,眼中已經沒有畏懼,只有決意。
但是時間緊迫,楓石城教會有一口已經鑄好、還沒上塔的青銅大鐘,在詢問過石匠學徒的意見後,由卡曼神父出面,將大鐘借了過來。
溫特斯輕輕點頭,示意青年往下說。
溫特斯見狀,給石匠學徒倒了杯水。
……
“梅森閣下。”年輕的石匠學徒搖了搖頭:“請轉告蒙塔涅閣下,我是自願來做這件事的。”
青年整個人僵在原地,不知該如何作答。
米凱什·凱列敏是楓石城首屈一指的富豪,總行會的頭面人物,也是河谷村會戰之後楓石城易幟的主要推動者。
說罷,青年在嘴裡咬住一把匕首,雙臂交叉在胸前,從甲板躍入水中。
青年舔了舔乾枯的嘴脣,決定從最開始講起:“大人,楓葉堡剛開始興建的時候,我師傅在堡址內連打了七口水井,每一口出來的水都是渾的,根本沒法飲用。但是楓葉堡的選址已經不可能再改,無奈之下,才重新劃出一塊地,挖了儲水池出來。”
“儲水池。”溫特斯剛剛問過石匠學徒地下各區域的用途,立刻便答了出來。他皺起眉頭,反問:“怎麼,你想告訴我,楓葉堡的儲水池是乾的?”
青年感謝地把水一飲而盡,繼續說道:“但是由於暗渠井太方便,所以久而久之,就沒人再用儲水池。儲水池也變成了‘空房間’,有人開始往裡面放一些雜物。
中午時分,費爾特少校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隨着低沉的轟鳴聲從河道方向傳來,巨大的水柱在河面上升騰而起。不少河水甚至被吹落到楓葉堡內,淅淅瀝瀝地,如同下了一場雨。
全堡守軍賴以維生的“井水”隨之變得渾濁不堪。
“完了。”費爾特少校眼前一黑:“全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