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特斯和蓋薩上校並肩離開庭院,順着一條鋪滿鵝卵石的小路走向河岸。
平日裡,溫特斯也經常會走這條小路去河邊散步、喂貓。
穿過樹籬、圍牆和崗哨,安雅河豁然出現在溫特斯和蓋薩上校眼前。
駐足凝望,緩緩流淌的河水倒映着對岸人家的點點燈光,如同一隻只螢火蟲在夜幕中時隱時現。
但是蓋薩·阿多尼斯可做不到如同“母親河”那般波瀾不興。
相反,上校氣得直打哆嗦。
在反覆自我勸說、自我開導以後,蓋薩上校終究還是按捺不住,悲憤地控訴:“是誰家的小姑娘?也太沒有禮貌了!”
“您都聽見啦?”
“只隔了一道門!”
溫特斯笑着行了個禮:“我代她向您道歉。”
於是,他再也沒聽到過類似的意見。
“我?”溫特斯也停下腳步。
“我早就知道您會是這種反應。”溫特斯一點也不覺得意外,他平靜迴應:“我也知道說實話,您不會相信。”
“當然,主要是斯庫爾·梅克倫那個傢伙。”發現溫特斯沒什麼反應,蓋薩緊忙補上一句:“我本人還是比較信任你的。”
溫特斯做手勢邀請蓋薩上校,兩人就近在圍擋坐了下來。
蓋薩上校怔住了,失去表情幾秒鐘後,他好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上氣不接下氣地狂笑起來:“帝國……帝國……人在鳥不拉屎的新墾地,你跟我說遠在天邊的帝國……年輕人,你想得太遠了!太遠了!”
溫特斯心虛地眨了眨眼睛。
“好。”溫特斯一口答應。
“那就是第一次。”
溫特斯知趣地岔開話題:“您來找我,是爲卡伊·莫爾蘭的事情?”
事實上,梅森學長和夏爾都曾建議過他——應該挑合適的時間,到幾位校官以及其他友軍軍官的住處拜訪一下。
蓋薩上校的臉色一陣紅、一陣青。
“只要有任何可能。”溫特斯說:“我都會盡己所能阻止這種悲劇的發生。”
“你說的這些理由,讓我如何相信?”蓋薩上校的笑容陡然消失,他咬牙切實地問:“你想告訴我什麼?你想告訴我,你的所作所爲,都是爲了從帝國手中保護聯盟?”
“那看來,我們以後應該多聊天。”溫特斯笑着頷首:“上校。”
“算了。”蓋薩上校雖然頗爲心動,但還是沒敢嘗試:“別咬到我手——舊話裡,要是想說某個人喜怒無常、難以捉摸,就會形容他像貓。”
蓋薩上校沉默良久,終於步入正題,他愧疚地說:“其實,你的許多構想都是極好的,我們也明白,只是……說到底,我們還是不夠信任你……”
“我總來喂。”溫特斯簡明扼要地回答。
“你……”蓋薩上校見狀,不禁火冒三丈,但他迅速泄了氣,自嘲道:“也是,你的同伴對你忠誠不二、你的部下恨不得視你爲神明。被那樣的人們保護着,你又怎麼會像我們——必須要在這些人情世故上花心思?算了,算啦!”
兩人順着河道漫無目的地走着。
溫特斯頓了一下,目光如炬地說:“我的忍讓、妥協和講理,確實有着更大的圖謀,那就是儘可能保存聯盟的一切力量,以應對我們真正的大敵——帝國。”
溫特斯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但是溫特斯每次回到家裡,就再也不想出門,所以一票否決了梅森學長和夏爾的提議。
“哪來的貓?”蓋薩上校驚訝不已。
帕拉圖人更喜歡使用小型的梗犬對付鼠患。在地廣人稀的奔馬之國,穀倉之外也有足夠多諸如鼬、蛇、鴞等鼠類天敵的存在。
靜靜坐了一會,蓋薩上校輕巧地問:“咱們兩個這樣坐下聊天,好像還是第一次?”
“那次不算。”蓋薩上校想了起來,擺擺手:“那一次,我們是以敵人的身份交鋒;現在,我們是以自己人的身份說話。”
“沒錯,是有要緊事。”蓋薩上校停下腳步,盯住溫特斯的眼睛:“不過不是關於卡伊·莫爾蘭,而是關於你。”
溫特斯聽到異響,轉過頭,正好與小貓四目相交。他發出嘖嘖的聲音,招呼小貓靠近。
“或者我換一個您能聽懂的解釋方法。”溫特斯毫無畏懼地直視蓋薩·阿多尼斯:
“不動用武力解決斯庫爾上校和馬加什中校,是因爲我認爲,聯省必將干涉帕拉圖內戰,屆時,一個殘破不堪的新墾地將無法存活。所以我需要保留新墾地的力量,以應對聯省陸軍。如果可能的話,我也希望能避免與聯省軍隊的內耗。”
“它怎麼跟伱……”蓋薩上校目瞪口呆:“這樣親?”
聽罷溫特斯的話,蓋薩上校愣了一下,隨即啞然失笑:“僞帝想打回兩山狹地……這不是衆所周知的事情?”
蓋薩上校說話的聲音嚇到了小貓,後者搖搖晃晃地跑到遠處,又歪着頭看向溫特斯。
“是啊。”蓋薩也笑了起來,他拍了拍膝蓋上的灰塵,重新打起精神:“‘統帥權歸屬’的問題,我會幫你解決的。”
“因我在塔尼里亞、赫德荒原、羣山之國的所見、所聞、所知。”溫特斯的語氣無比堅定:“背誓者從未接受過和平,他正在準備一場戰爭,一場能夠完全毀滅聯盟的戰爭,而且已經準備了很久很久。他挑撥我們的關係,扶持我們的敵人。從大海到陸地,從草原到羣山,到處都是他的密探,到處都是他的間諜。他只在等待一個時機,他要實現他父親沒能達成的偉業,徹底洗刷帝國的恥辱。”
“您要不要也摸一下?”溫特斯熱情地問上校。
“用不着。”蓋薩上校深深吸了一口氣:“我不和小孩子計較。”
溫特斯不知該如何作答。世界一時間安靜下來,只能聽見河水流淌。
“好個屁!”蓋薩上校又生氣、又想笑:“我早就看透你——你小子,骨子裡冷淡的很。我要是不找你,你是絕對不會主動見我的。就說咱們住進軍官街區這麼長時間,只隔一條路,你來跟我問過好嗎?”
“那如果聯省佬打過來呢?”蓋薩苦笑着問:“如果避無可避、躲無可躲呢?”
上校緊握雙拳,表情極爲痛苦:“你根本就不明白,馬加什·科爾溫、斯庫爾·梅克倫、還有我、還有所有人……我們不是不相信你,我們是不明白你!我們不明白你到底想要什麼!
你忍讓、妥協、講理,而我們根本不明白你爲什麼要這樣做!我們到現在都不明白,你爲什麼不直接幹掉梅克倫、科爾溫,再轉頭幹掉我。以你的年紀,你應該更魯莽、更狂妄,更偏愛用暴力解決問題纔對。
隨着溫特斯的輕喚,小貓又一點點走了回來。
蓋薩·阿多尼斯失語,沉默許久後,他傷感地說:“有時,我們憎恨自己的兄弟,竟會遠超過憎恨敵人。大敵當前卻要先殺自己人,是這樣的……都是這樣的……”
“哪怕你更貪婪一些、更自私一些、更卑鄙一些……”蓋薩上校低頭看着溫特斯,幾乎要頂住後者的額頭:“我們都能理解你、接受你。”
半睡半醒中的小貓被突然的巨大噪音驚醒,從溫特斯膝蓋上一躍而下,躲了起來。
溫特斯點了點頭:“我明白。”
想到此處,溫特斯迅速認錯:“是我禮數不周,今天回去我就……”
蓋薩上校疲倦地坐回圍擋,無言看了溫特斯好一會:“現在,我有一點了解你了,溫特斯·蒙塔涅。”
“對,就是你。”蓋薩一字一頓地回答。
雖然沒討到食物,但它也沒有離去,而是繞着溫特斯的小腿,喵喵直叫,用臉頰一個勁地蹭溫特斯的靴子。
小花貓也不抗拒,反而發出愜意的“咕嚕”聲,最後竟然乾脆閉上眼睛,打起了盹。
“那是有別的要緊事?”溫特斯很有風度地接上話茬。
“唉,咱們應該多聊聊天的。”蓋薩上校嘆了口氣,佯怒教訓:“而且應該是你多來找我聊天!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讓老前輩主動過來找你。”
與維內塔人不同,帕拉圖人很少靠貓捕鼠,更沒有養貓當寵物的習慣。
“你的媽媽呢?”溫特斯伸出手,讓小貓嗅了嗅自己的手指,歉意地說:“我今天出門時沒帶吃的。”
“可是我們還在自相殘殺。”溫特斯冷冷反問:“甚至疑惑爲什麼有人不想自相殘殺。”
可你偏不,你偏要拉着我們一起‘再造共和’。所以我們不明白,所以我們害怕,我們害怕你如此無慾無求,是因爲你有更大的圖謀。你懂不懂?懂不懂?!”
一隻大約兩月齡的小花貓從綠葉間探出半個身體,歪着腦袋望向坐在圍擋上的兩人。
軍官社區的圍牆與安雅河之間是一條可供兩輛馬車並行的鋪石路。爲防止馬車誤入河道,沿岸還砌了一條比膝蓋略高的圍擋。
晚風習習,吹散夏日的酷熱;月光皎潔,撫平心頭的燥意。
如果不仔細辨認,換了常服的兩人與出門消暑的普通市民無異。
隨着兩人落座,馬路另一側的灌木叢中傳來窸窸窣窣的細小響動。
這個年齡段的小貓正是探索世界的時候,雖然不認識另一個長相有些奇怪的人類——當然啦,所有人類在貓眼中都很奇怪——但它還是敵不過好奇心。
“我會消滅他們。”溫特斯的目光沒有一絲動搖:“如果必須要染上鮮血,我也不會把這個責任推卸給別人。”
“不,你不明白。”蓋薩上校無名火起,他猛地站起身,用力揮舞雙手:“你根本就不明白!”
於是小貓豎起尾巴,退一步、走兩步地靠近了坐在圍擋上的兩個人類。
“第二次。”溫特斯微笑提醒:“上一次也是這樣,我們面對安雅河而坐,不過是在上游很遠的地方。”
“原來是這樣。”溫特斯冷靜反問:“您有沒有想過——您對我的一切不解,可能只是因爲我是一個好人?”
“馬廄的,一隻母貓、三隻小貓。”溫特斯一邊召喚小貓、一邊小聲回答:“我問了馬伕,他說母貓不知什麼時候自己搬進了馬廄,還做了窩。大概是偷吃馬料的老鼠太多了吧。”
面對上校突如其來的“坦白”,溫特斯不明所以。
所以在帕拉圖,很少能看到貓,連貓頭鷹都比貓常見。
“好人。”蓋薩上校感覺自己被羞辱,他瞪起眼睛:“好人?”
他不動聲色,等着上校繼續往下說。
“算了,晚了。我說出來你再做,就沒意思了。”蓋薩上校拿出大前輩的語氣,苦口婆心地給溫特斯傳授人生經驗:“只講公事、不結私交,你遲早是要吃虧的,而且是要吃大虧……”
“嗯嗯。”溫特斯一邊給小貓理毛,一邊頻頻點頭,眼神要有多真誠、就有多真誠。
“我要想收拾那個傢伙,隨時都可以把他碾死。”蓋薩上校對溫特斯口中的名字不屑一顧:“一個卡伊·莫爾蘭,還不值得我特意跑一趟。”
說罷,溫特斯干脆把小貓抱起來放在膝蓋上,輕輕摩挲小貓的臉頰與下頜。
“有位託鉢修士曾對我說,大衆總愛幫偉大的人物構思一些低級的動機,歸根結底,是爲了給自己的卑劣行爲找理由。”溫特斯不卑不亢地說:“我並不偉大,但我也不認爲,驅使人們行動的,只有自私與貪婪。”
“太好了!”
然而,蓋薩上校話鋒一轉:“可我不能在四人委員會裡公開支持你,那樣的話,會讓斯庫爾·梅克倫和馬加什·科爾溫認爲受到了你我的聯手排擠,反而對大局不利。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斯庫爾上校和馬加什中校本就弱勢,如果強迫他們同意,反而讓四人委員會生隙。”溫特斯挑起眉頭:“可是如果不通過四人委員會,您又要如何‘說服’馬加什中校呢?”
“你放心,我有個法子。”蓋薩上校摩挲着光滑的頭頂,狡黠一笑:“保管讓馬加什·科爾溫一個屁都放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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