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魏斯再次離開地道,攀上一棵普通雪樅的樹梢時,那艘龐大的、鉛灰色塗裝的威塞克斯突擊艦無視漫天風雪,穩穩當當地懸浮在樹林上空,數艘體型跟火車車廂相仿的梭形飛行器紛紛離開突擊艦,朝着雪林中煙塵滾騰而起的地方飛去。這般場景,讓他隱隱想起當年在科幻電影裡看到的場景,只不過眼前的全金屬飛行器輪廓粗獷、線條剛硬,每個部位都佈滿了鉚釘,呈現出的不是星際時代的科技美感,反而是純粹的維多利亞式蒸汽朋克風格。
魏斯上樹觀察了一會兒,抵抗武裝的迫擊炮也在林間砰砰砰地開火了。在火藥反衝力的推動下,這些炮彈拋入空中,劃出一道道高角度的弧線,繼而朝諾曼戰艦砸去。由於距離不遠,加上目標的橫截面積相當可觀,居然有近半數迫擊炮彈命中敵艦,爆炸聲如同夏日暴雨中的雷鳴,接二連三,延綿不斷。可是,這些迫擊炮彈的威力,對於一艘設計用來衝鋒陷陣的威塞克斯突擊艦實在是隔靴搔癢,只見爆炸的硝煙隨風消散,那艘歸由諾曼人掌控和使用的精銳戰艦既沒有起火,也沒有偏移,其表面甚至沒有留下明顯的破損痕跡,彷彿一個被孩童用碎石襲擊的重甲騎士,作出的是傲然不屑的反應。
明明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親眼看到這一幕時,魏斯心中還是瀰漫着懊喪和失落的情緒。經過不懈的努力,自己的影響範圍已經從一條戰壕、一處戰場擴大到了一片區域、一個省份,但在戰爭大勢面前,這點影響作用還是太過渺小和無力。可是,即便到了萊博爾德總統那樣的高位,如若舊的軍政體制不打破,聯邦軍民的努力難免事倍功半。光靠個人的積極作爲,嘔心瀝血、鞠躬盡瘁又能如何?
視線回到這寒冬時節,回到這蒼茫雪林。抵抗武裝的迫擊炮火力固然威脅不到諾曼人改良的威塞克斯突擊艦,卻如魏斯謀劃的那樣,在第一時間轉移了敵人的注意力。迫擊炮射擊時宛若鼓聲的聲響猶在耳邊,諾曼戰艦那邊驟然傳來了隆隆炮聲,灰白色的硝煙在風雪中升騰、擴散,炮彈帶着尖銳的嘯聲破空而來,落在了林間煙氣飄散的位置——但那並非迫擊炮組所在,而是抵抗戰士用預製發煙彈施展的障眼法,所以,諾曼人這一輪副炮集火轟擊看似迅猛,卻沒有切中要害,而真正的迫擊炮組,已經連人帶炮從地道分散轉移到別的預設射擊點。
覆蓋着厚厚積雪的山林,視覺上本是個渾然一色的整體,一陣隆隆炮聲過後,這白幕上出現了一個個焦黑的彈坑,那些積雪被震落的樹木也露出了或黃或褐的原色,但唯獨不見人活動的蹤跡。樹林上方,威塞克斯突擊艦雖然反應遲緩、行動笨拙,可當它調整好姿態,以側向和下向主炮直接發動炮擊,那種山崩地裂、勢不可擋的威力,足以讓大多數人心驚膽寒乃至喪失鬥志。劇烈爆炸引起的震顫,差點讓魏斯從他藏身的樹杈上掉落下來,但他甘願冒着隨時被爆炸衝擊和炮彈碎片所傷的風險,也要在這裡密切觀察敵人的動向,以便在這極其艱難的形勢下儘可能完成4號秘密營地的人員疏散轉移工作。
威塞克斯突擊艦的注意力確實被吸引過來,可4號秘密營地所面對的危機遠沒有解除。在更高的空中,還有四艘諾曼艦艇——兩艘巡防艦和兩艘運輸艦在伺機而動。不多時,它們以菱形編隊飛降下來,巡防艦一前一後,在離地三四百尺的位置繼續保持機動飛行狀態,運輸艦則如同在戰場實施突降那般,在林間強行着陸,艦上搭載的戰鬥人員迅速投入地面戰鬥……
誘開敵人強大無比的突擊艦已經非常吃力了,又見諾曼人輕車熟路地使出了空中突降戰術,魏斯面色愈發凝重,糟糕的還不止這些,沒過兩分鐘,樹下傳來同伴的喊叫聲:
“上校,營地裡傳來消息,諾曼人已經炸開了隱蔽通道,我們的人快頂不住了!”
諾曼人異乎尋常的效率,顯然不是運氣所致。先前飛離突擊艦的幾艘超小型艦艇,充其量能夠搭載兩三百名陸戰兵,而他們執行的似乎不僅僅是地表偵察任務,很可能突入4號秘密營地所處的礦場內部——多次領教過洛林抵抗武裝的技戰術手段,諾曼軍隊無論是在掃蕩還是日常巡邏時都儘量避免孤軍深入,今天諾曼人反其道而行之,表明他們志在必得的決心和信心。之所以有如此堅定的決心與信心,應該跟他們掌握了關鍵情報有很大關係。
魏斯迅速下樹:“營地裡的撤退情況如何?”
這人是他從索姆索納斯預備隊帶出來的老部下,雖然體質偏瘦弱,但除了考驗體能的長途行軍和考驗力量的近身搏殺,其餘各項軍事技能並不差,心智和精神方面相較於一線部隊士兵有過之而無不及,對“洛林游擊戰士”的作戰方式和保障體系也足夠熟悉。只見他猶豫了一下:“好像三分之一的人已經撤出營地了,準確的情況,營地裡的兄弟們也不太確定。”
4號營地有三條可以安全進出的地道,但因地道里程長,抵抗組織人力有限,其寬度僅供單人通行,無法往來交錯。在當前的形勢下,外面的游擊隊戰士要想進入營地,就必須佔用至少一條地道,相應減緩營地人員的撤退速度。不管如何抉擇,看來都難以擺脫眼下岌岌可危的處境。
這個廢棄多年的硝石礦場,開採歷史長達兩百多年,其鼎盛時期也在迄今八十多年前,當時技術條件有限,開採方式較爲原始,這意味着礦道結構相對脆弱,直接轟擊礦場,很可能造成表面礦道的坍塌,當然了,還有的一定概率引發深度的礦道崩塌。魏斯凝眉沉思片刻,吩咐道:“調兩個迫擊炮組,對礦場展開無差別射擊!”
眼前這名游擊隊戰士思量道:“這樣的話,就讓第3分隊帶迫擊炮到9號射擊陣地去吧!那個位置在射程之內。要讓他們多帶彈藥嗎?”
多帶彈藥?開玩笑!能在敵方突擊艦眼皮底下搞幾發就不錯了。魏斯果斷道:“讓他們打完三發速射就撤,這種時候,千萬不要戀戰。”
“明白了!”游擊戰士說完,一溜煙鑽回到地道里。
魏斯扭頭看了看在樹林上方緩慢移動的諾曼突擊艦,它雖然相隔千米,但那巨大的身軀和強悍的武備所造成的壓迫感,就像是有一雙無形的手卡在脖子上,甚至讓人覺得呼吸困難。片刻之間,一連串機關炮彈從空中射來,打在近旁的樹幹上噔噔作響,斷裂的枝條、迸出的碎屑混雜着樹上的積雪紛亂落下。彼時,魏斯披着白色的冬季僞裝服,既沒有招搖的動作,也沒有置身於開闊地帶,按說不容易被敵方艦員發現,很可能是敵人胡亂掃射所致,但也吃不準實際是什麼情況。於是,魏斯迅速回到地道,當他來到縱橫相交的地道岔口時,看到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正從北面向南轉移,稍感寬慰,然而轉念一想,不禁又爲妹妹貝拉的境況擔心起來。
瞧見一個熟面孔,他連忙上前問道:“有沒有看到貝拉?”
那人慌慌張張,見到魏斯,連忙搖頭。
魏斯放他離開,繼續在人羣中尋找相熟和靠譜的面孔。不多會兒,一個微胖微禿的中年眼鏡男出現在他的視線中,不等他主動上前,這人瞧見了魏斯,忙不迭的擠過來:“先生,糟糕了,馬納帶着一隊人先行撤離,貝拉也在其中,他們應該往南走的,但我剛剛問了普倫特,從始至終沒有看到他們。”
從4號營地撤離,有向南、向西、向東三條地道可以選擇,分別通往不同的隱蔽區域。敵人來自空中,在這樣的風雪天氣,其實往哪條路走都是可行的。因此,魏斯沒有跟着慌張起來,而是冷靜揣測道:“或許他們往西走了?”
中年人憂心忡忡地說:“但願他們別在路上發生什麼意外。”
魏斯雖然很擔心貝拉的安危,但這時候也只能強裝鎮定,向中年人詢問4號營地裡人員轉移撤退的情況,得到的消息有好有壞——好消息是撤退進度比預想的要快,已經有一大半的人進入了地道,壞消息是營地守衛人員在抵擋諾曼軍隊的進攻中傷亡慘重,最後的防線隨時都有可能被突破,一旦這種情況發生,不但沒來得及撤離的人員會被敵人俘獲,從營地撤離的地道也難免被敵人發現,若是敵人循着地道追來,不但危及撤退人員,還有可能威脅到其他隱蔽據點,從而引發糟糕的連鎖反應。
此後,抵抗武裝繼續利用地道和預設射擊口極力牽制敵人,拼命干擾諾曼人的突襲。其間,他們使用迫擊炮對礦場展開了轟擊,導致靠近地表的部分礦道發生坍塌,迫使進入礦場的諾曼軍隊放緩了進攻節奏。當他們穿過曲折的礦道進入抵抗組織的秘密營地時,留給他們的只有設備和物資,但諾曼人不僅部署了正面突襲,還同時在礦場周邊展開了全方位的封鎖和襲獵,四處轟擊、到處爆破,很快便找出了一條抵抗組織用來撤退轉移的地道,由此攔截並俘獲了不少抵抗者。
貝拉所在的隊伍,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跟大部隊失去了聯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