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頭大小的透氣窗,不足以躺平的鐵板牀,狹窄、陰暗、嘈雜的環境……跟諾曼帝國的“大人物”談話後,魏斯被一隊武裝艦員押送到了位於戰艦下層的艙室。作爲空中監牢,這裡的簡陋完全在意料之中,置身其中,魏斯不僅沒有感到沮喪和失望,反倒覺得這是個用來苦修的好地方。若能放下負擔,在這裡安安穩穩的呆上幾個月,捋清楚自己從參戰以來的經歷,檢討得失、自問自省,對未盡的個人生涯而言,理應是件利大於弊的事情。
家人和鄉親,有澤代爲照料,魏斯暫且可以做到“了無牽掛”,唯獨對於尼古拉,期待之餘不免有些擔心:一個人若是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長期處於這樣的環境,忍受無盡的心理煎熬,搞不好會抑鬱成疾,若是兩人一塊受難,至少在精神上有個依託,情況會好很多。
接近一整天的戰鬥,早已讓魏斯疲憊不堪,他盤腿坐在鐵板牀上,不一會兒便睡了過去。等到艙門被打開時,他才猛然醒來。此時似已入夜,小小的透氣窗已經沒有任何光亮透進來,只有門外的艙燈爲這個黑漆漆的空間提供了一絲幽暗的光線。
一個陌生而冰冷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克倫伯-海森,跟我來。”
今天之後,自己會不會連姓氏都被“剝奪”,只剩下一個簡單的代號?
想到階下囚的處境,魏斯不由得輕嘆了一口氣,跟着那個身影走出艙室。長長的戰艦通道里充斥着燃煤的苦澀氣味,因爲掛念尼古拉的處境,魏斯一邊走一邊察看。這裡有很多的艙門,每個艙門上都有數字符號,還有可以開合的窗口,但它們此時都處於關閉狀態,裡面也沒有聲音傳出。魏斯試着用特殊視野進行探察,但腦波無法穿透這些鋼製艙門。
“嘿,夥計,我……”
魏斯故意發出聲音,想讓尼古拉聽到,可旋即遭到諾曼艦員的阻止——諾曼人毫不客氣地照着他的腹部來了一拳,並且惡狠狠地訓斥道:“閉上嘴,不許說話!”
胳膊擰不過大腿,魏斯只好伺機而行。
往上走了三層,通道里飄散的不再是難聞的焦煤,而是誘人的食物香氣。
武裝艦員將魏斯帶到了一間陳設考究、裝潢奢華的餐廳,木質餐桌上擺着全套金質餐具,更誇張的時,餐桌上方居然掛着一盞華麗的水晶吊燈,天曉得諾曼人是如何讓它在炮擊的劇烈震盪下保持完整的。
此時餐廳裡已有兩名年輕的、穿軍服的侍者,他們在餐桌上的特定位置擺好了水果和奶製品。澤早一步到了這裡,他一身筆挺整潔的軍禮服,獨自站在餐桌一側的舷窗旁,不知在想些什麼。見到魏斯,他皺了皺眉頭,既沒有主動靠近,也沒有過來交談,兩人就這樣默默相對,場面很是尷尬。
不多會兒,兩個綁着辮子、穿着華麗軍服的年輕人從另一扇門進來。兩名侍者不失時機地爲他們拉開椅子,待他們相繼落座之後,又爲他們斟好熱茶。
這兩人,其中一個魏斯下午見過,是諾曼帝國曆史顯赫的塞德林茨家族成員,年輕有爲的陸軍上將。另一位,當年也曾作爲諾曼帝國軍事代表團的一員造訪巴斯頓軍校,而且在歡迎晚宴上跟魏斯有過面對面的交流。那時候,魏斯雖然覺得這人不一般,但萬萬沒有料到,扮豬吃老虎的居然會是諾曼帝國的皇室成員。
“請坐吧!克倫伯-海森家族的傑出兄弟!”在場地位最高者,諾曼帝國第三繼承順位的巴拉斯王子,以一種貌似隨和的姿態邀請兩位賓客落座。
兩名侍從已經轉到了餐桌對面,爲兩位克倫伯-海森拉開椅子。澤坐在了巴拉斯王子正對的位置,魏斯自然而然的坐到了老對手的對面。
“將軍,我們今天見證了一件奇妙的事情:效忠於諾曼帝國的克倫伯-海森先生,擊敗了效忠於阿爾斯特自由聯邦的克倫伯-海森先生,是這樣吧?”巴拉斯王子笑着對他的同伴說。
在諾曼帝國的戰艦上,在有兩位大人物的餐桌上,交談用的卻是阿爾斯特語,這似乎是更加奇妙的事情。
“準確的說,殿下,是效忠於諾曼帝國的克倫伯-海森先生,艱難擊敗了效忠於阿爾斯特自由聯邦的克倫伯-海森先生。效忠於阿爾斯特自由聯邦的克倫伯-海森先生,很不情願地向效忠於諾曼帝國的克倫伯-海森先生投降了。”年輕的諾曼帝國陸軍上將很是拗口地兜了一圈。
餐桌對面的兄弟倆很是尷尬的低着頭,這場兄弟之戰,在他人眼裡只不過是件“趣事”,而他們卻連發怒的資格都沒有,這是多麼的悲哀啊!
“話說回來,小克倫伯-海森先生,作爲阿爾斯特軍隊的遊擊上校,你的確是個難纏的對手,不但在兵棋推演中擊敗了我們的天才將領,還在現實中幹掉了我們的一名將軍……說起來,你好像還在奧城給我們製造了一些不小的麻煩,是這樣吧?”
魏斯依然沒有應聲,場面也沒有卡住,那位塞德林茨家族的年輕上將不失時機地插話道:“殿下,您千萬別忘了,奧城之戰是我們斯卡拉佩劍男爵的正名之戰!他纔是那場戰役真正的主角!”
澤連忙起身道:“若是沒有殿下的信任、將軍的支持,在下就算有這個能力,也沒有機會施展。奧城之戰能夠取勝,得益於指揮者的大膽決斷,得益於我們擁有一支足夠強大的軍隊。若是角色對換,給阿爾斯特軍隊這樣的機會,他們也很難把握住。”
對於這類恭維話,巴拉斯王子顯然已經膩味了,他直接將其略過,對阿爾維斯-霍克-塞德林茨說道:“這麼說,克倫伯-海森家族的兄弟倆,在奧城就已經有過交鋒了。”
“那次我們雖然處在一個戰場上,卻未曾謀面,我根本不知道他也在奧城,而他也不知道我的存在。”澤恭敬而又堅定地說道:“殿下,自從那年寒冬,我獨自一人翻過莫納莫林山脈來到諾曼帝國,澤-克倫伯-海森就已經死去了——我的家人們也以爲我死了。坐在您面前的,是諾曼帝國的法爾米奧-斯卡拉,您的佩劍男爵!”
這時,侍從開了一瓶酒,開始往每個人面前的玻璃樽倒酒。巴拉斯王子一手端起這酒杯,眼睛注視着杯中豔紅的液體,不緊不慢地說:“我欣賞你的才華,也欽佩你的決絕,忠誠的佩劍男爵斯卡拉!”
澤連忙起身,巴拉斯王子卻示意他先坐下。
“我之所以爲你爭來洛林軍事總督的職位,最重要的原因,是你熟悉這裡的一切,而在我們的戰略棋盤上,洛林看起來不怎麼起眼,關鍵時候可以發揮關鍵的支點作用。只要這盤棋下贏了,毫無疑問,我們如願,你也能夠如願,所以,千萬不要在那些棘手的問題上因小失大。”
巴拉斯王子這番話明顯是意有所指。澤連忙表態,自己忠心不二,絕不會因爲個人情感影響大局。
在戰場上,諾曼帝國的指揮官們可以縱情發揮他們的軍事才華,然而在這些大人物面前,他們就像換了個人似的,恭恭敬敬,唯唯諾諾,不管善不善長,都得小心奉承着……魏斯早已洞悉這一切,也堅定地相信,自己無論如何都不會成爲這些可憐蟲的一份子。
“在軍事謀略方面,在座的三位,可以說,都是頂尖高手。若能三箭齊發,在戰場上一定能讓我們的軍隊所向披靡吧!”說到這裡,巴拉斯王子端着酒杯起身,“來,讓我們爲了帝國的勝利,舉杯!”
塞德林茨家族的青年才俊和克倫伯-海森家族的迷失者都在第一時間舉起酒杯,只有魏斯一動不動地坐着。
哪怕下一秒是死亡,他也不可能爲敵人的勝利舉杯慶祝。
餐桌上的氣氛瞬間陷入尷尬,但,巴拉斯王子似乎早有所料,不僅沒有發火,還爽朗地笑了兩聲:“真正的阿爾斯特戰士,果然都是有膽識、有節氣的。在我看來,以阿爾斯特掌權階級的腐朽與貪婪,這場戰爭本來是沒有懸念的,是阿爾斯特軍人的力量,一次次從瀕臨崩潰的邊緣挽救了這個國家。今天,我們不爲國家,不爲派別,只爲軍人的崇高品格,舉杯!”
魏斯這才端起酒杯,也不多說什麼,直接將杯中酒一飲而下。
再次落座後,巴拉斯王子瞧了眼魏斯,見他面無表情,遂將目光轉向他那位忠誠的佩劍男爵,說道:“你們容貌不甚相像,脾氣似乎也差了很遠,但你們偏偏是同胞兄弟,這真是件奇怪的事情!”
“我們從小便是如此。”澤畢恭畢敬地應道,而他的這種謙卑,讓魏斯無端的生出一股惱火,他朗聲道:“我的兄長,從小聰明伶俐、勤奮勇敢,是同齡人當中的佼佼者,不像我,懶惰、愚笨,不講章法,簡直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巴拉斯笑道:“雖然性格不同,但你們都是一流的作戰指揮官,還是一流的武器設計師。”
侍從推來餐車,依照每個人的意願,往餐盤裡盛放各種新鮮可口的菜餚食物。魏斯拿起刀叉,暗自掂量了一下,雖然可以充當微型冷兵器,但它們質地偏軟,威力太小,面對成年的諾曼人,別說一擊致命,就算重創也難以做到。
巴拉斯似乎看出了魏斯的心思,而且這場戰鬥的勝利,讓他心情格外不錯,因而調侃道:“餐具的作用是對付食物,當不了戰鬥的武器,也當不了逃跑工具。”
魏斯低頭看了看手裡的傢伙,以自嘲的口吻說:“這可能是我唯一一次來這裡用餐的機會,所以我在想,是不是能把它們留作紀念。”
巴拉斯當然聽懂了意思,他慢慢收起臉上的笑容,換了嚴肅的表情:“你可能沒有聽說過,塞德林茨家族的鐵獄,是跨越戰爭、無視歷史的存在。幾百年來,不知有多少人被關押在裡面,從青年時代直至老死,哪怕你是蓋世英雄,也會慢慢被人們遺忘。時間,往往比任何的刑罰都要嚴酷。”
鐵獄?幾百年?什麼情況?設在懸崖上的古老監獄?魏斯有些懵圈。難道說,不投靠他們的結果,就是被丟進永無翻身之日的牢獄,在裡面耗盡生命,那豈不是比死了還要痛苦?
澤沒有吭聲,也沒有給魏斯任何暗示。魏斯不知該說什麼,索性什麼也不說。片刻過後,塞德林茨家族的青年才俊發聲了:“好了,殿下,您又用‘鐵獄’嚇人了,瞧瞧克倫伯-海森先生,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多可憐啊!”
言畢,他轉向魏斯,一臉虛僞的善意:“您很走運,克倫伯-海森先生,塞德林茨家族惡名昭彰的鐵獄,早在二十年前就關閉了,您大可不必擔心。一般來說,我們已經不再用那種不太人道的方式對待我們的對手,即便是普通戰俘營,條件也比從前好了很多,當然了,戰爭就是戰爭,我們並不能確保戰俘都能夠活下來,誰也不能確保。”
魏斯也聽懂了意思。對方在標榜文明的同時,很巧妙地加入了威脅性的暗示。雖說歷史上的鐵獄已經不復存在,但如同澤先前所說,他們完全可以將自己無限期地關押在這艘戰艦上,本質上跟過去的鐵獄又有什麼區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