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頓家庭晚餐氣氛雖然有些怪異,但誰也沒有提前離席。戰爭時期,食物寶貴,餐桌上的菜餚,十之七八最終都被消滅。聚餐的後半程,勳爵夫人的喋喋不休成了主旋律,男人們話不多,酒倒是喝了不少。
因爲當前的處境比較特殊,魏斯沒能爲勳爵準備一份哪怕最簡單的生日禮物。事實上,這一年多以來,勳爵夫婦還有貝拉堅定不移地跟隨着抵抗組織四處輾轉,從無怨言。艱苦的歲月,讓本就日漸年邁的勳爵蒼老了許多,原本膚白臉圓的勳爵夫人也憔悴了很多,這始終讓魏斯有種愧疚感在心底揮之不去。
對於魏斯的歉意,勳爵擺了擺手,意味深長地說:“你們坐在這裡,完完整整,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對我來說,就是最好的禮物了!”
晚餐結束後,澤原本是要讓勤務兵把魏斯送回克倫伯-海森工廠的,但他的轎車受損,在沒有前擋風玻璃的情況下,夜裡在山路上行駛,寒風刺骨不說,安全也得不到保障。於是,澤親自給福拉爾少校打了個電話,說明了這裡的情況,允諾次日一早將克倫伯-海森家族的“特別先生”送回去。這樣,魏斯才得以在久違的家度過一晚。
澤當然不知道,讓魏斯在城堡留宿,其實給了他一個絕佳的逃跑機會。魏斯倚仗自己的人肉雷達,能夠在夜間精準鎖定周圍的守衛——哪怕足有一個連的士兵在城堡周圍駐紮,只要沒有完整的鐵絲網隔離帶和雷區,魏斯就能趁着夜深人靜、哨兵輪崗的機會,悄悄逃離這裡。泡澡的時候,魏斯已經把逃跑的路線和後面的安排捋了一遍,然而當他洗好澡出來的時候,赫然發現澤坐在了他的書桌前。
“不介意我今晚呆在這裡吧?”
魏斯冷冷一笑:“怎麼,擔心我會逃跑?”
“這是原因之一。”澤居然沒有否認。
“其他原因呢?夜敘兄弟情誼?”
“這是原因之二。”
魏斯想了想:“該不會還想勸我爲諾曼人效力吧?”
“這不在今晚的計劃裡——我可不想大半夜被父親揮舞着手杖給趕出去。”澤臉上終於出現了笑容,儘管這只是自嘲的笑意。
“得了吧,你也會怕?”魏斯哼了一聲。
澤回答:“怕又如何,不怕又如何,該面對的,還不是要面對?”
魏斯走到桌旁:“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應該沒有竊聽設備吧?”
澤看着他,臉上的嫌棄表情,擺明給了魏斯一個肯定的答覆:當然沒有!
“那我們不妨坦誠的談一談!”魏斯提議。
澤攤開手:“可以。”
“你想過今後嗎?”魏斯問,“如果諾曼帝國贏了,你要做些什麼?如果諾曼帝國敗了,你該怎麼辦?”
澤沒有回答,而是反問:“你想說什麼?”
“我想聽聽你的計劃,對餘生的計劃。”魏斯答道。
澤皺了皺眉頭:“可以不談這件事嗎?”
“爲什麼不談?”魏斯反問,“因爲你沒有計劃,還是你的計劃不會被家人接受和原諒?”
澤沉默了一會兒,嘆道:“不管諾曼帝國贏或輸,對我來說,很多事情都不是我能夠決定的,而且……很不幸,我已經卷入到了霍亨斯陶芬皇族的權力鬥爭中,我的未來,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我效忠之人能否登上權力的巔峰。其實這些事情,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每一個國家,無論集權還是民主、君主還是共和,都存在權力傾軋,這一點也不奇怪。魏斯設身處地的爲澤想了想,只能同樣嘆氣:“棋子的命運!”
“理性的說,這場戰爭,諾曼帝國的贏面更大,因爲從戰爭的決定因素來看,它在大多數方面都具有顯著的優勢,威塞克斯已被打垮,而阿爾斯特這些年正處於它的黑暗期。如果……我是說如果,諾曼帝國贏得戰爭,我所效力之人贏得權力之爭,我所有的夢想都可以實現,我也有能力踐行諾言,保護好你們,保護好洛林。”
這番話,魏斯仔細琢磨了一下,突然大驚失色:“他們許諾給你洛林之國的金冠?”
澤直直地盯着魏斯:“這是你推測出來的?”
這個反問句,看來是承認了魏斯的推斷。
金冠的可怕誘惑力,當事人可能深陷其中,無法自拔,魏斯連忙勸道:“絕大多數洛林人,對獨立這件事毫無興趣,他們以自己是阿爾斯特自由聯邦的一員而驕傲。諾曼人許諾給你的洛林王國,即便是在他們的幫助下建立了,也不會得到洛林民衆的支持,因爲它違背了我們所信仰的自由!再說了,克倫伯-海森家族的驕傲在於它的製造,在於它的貢獻,跟政治無關,跟權力無關!”
澤有些生氣,他壓着嗓門,很用力地說道:“那是因爲它在政治上毫無優勢,而且從來沒有過染指權力的機會!你看看那些名門望族,它們的巔峰,就是家族成員裡出現了政治或軍事上的傑出人物,而且普通的權貴家族,巔峰期不過兩三代人,若是成爲王族,則有可能延續很多代。”
言畢,他話鋒一轉:“龍,只要我能夠成功,你的才華也能得到盡情的施展,而不必受舊權貴的打壓欺辱!過去,你雖然慵懶散漫,但你的潛力一旦發揮出來,至少在軍事方面是不遜於我的。想想看,我們兩人聯手,克倫伯-海森家族的真正崛起是大有機會的。”
魏斯並非聖賢,對權力毫無野心,但探尋兩個時空、兩種軌跡的歷史,洛林的獨立都是不可取的。見澤這般癡迷,他決定給他澆一盆冷水:
“從你的視角來看,諾曼帝國勝券在握,但在我看來,諾曼帝國贏得勝利的希望其實非常小,阿爾斯特和威塞克斯聯軍已經熬過了最爲艱難的時期,現在正努力扭轉戰爭局面。想想看,如今的阿爾斯特軍隊和威塞克斯軍隊處於背水一戰的境地,鬥志堅定,全力投入,而現在的諾曼軍隊,已經被既有的勝利麻痹了意志,甚至將很大一部分精力放在了爭奪勝利果實上。照此下去,也許一年,也許半年,戰爭的攻守之勢就會徹底逆轉!”
這一盆冷水,果然讓澤的思維狀態逐漸從剛剛的狂熱中冷卻下來,他凝眉思慮了一會兒,問道:“從你的視角來看,現在的諾曼軍隊,跟戰爭前期相比,已經開始出現明顯的退化了?”
“諾曼軍隊上一次在戰場上贏得重要勝利,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似乎還是在奧城?”魏斯反問說。
澤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魏斯藉機試探道:“他們寄希望於在洛林扭轉戰局,爲此做了精密的部署,對吧?”
澤不置可否,並且目不轉睛地注視着魏斯。
魏斯一面小心提防着對方的反套路,一面想方設法動搖他的立場:“你們以爲擊敗了洛林的游擊隊,就消除了來自戰線後方的威脅?在洛林,甚至在阿爾斯特的任何一個州,只要還有居民活着,你們就是入侵者的角色,在軍事上受到入侵者的懲罰。按照兵棋推演規則,那可至少是30%的戰力削弱,而在真實的戰場上,比例恐怕還不止於此吧!雖然我不清楚你們在洛林的具體部署是什麼,但以我的預感,這場戰役,你們無法達成預想目的,充其量是阻擋聯邦軍隊收復洛林,而你們也會在戰役中損耗掉重新發動進攻的力量。”
澤在桌面上輕輕敲着手指,這貌似是他進入深度思考的習慣性動作。過了好一會兒,他開口道:“洛林戰役,很快就要開始了,戰局發展是如你所推測的,還是照着我們設想的方向發展,要不了多久就會見分曉。如果你是對的,我會慎重考慮你的建議,但是,如果我們贏得了關鍵性的勝利,我希望你放下陳舊落伍的自由主義想法,爲家族的未來考慮,跟我並肩作戰。”
諾曼軍隊果然是在洛林做了關鍵性的部署!一定要想辦法將情報傳遞出去,讓聯邦軍早做準備。如果諾曼人在洛林投入重兵,正好可以藉機給他們一次重創,鞏固反擊作戰的成效……魏斯心想。
“在那之前,你只能繼續呆在工廠,接受嚴格的看管,不能跟外界產生任何聯繫,這……是他們的意思。”澤有些不情願地承認,一切都是在他們的掌控之下,在很多方面,自己的作用跟棋子無異。
“放心,這件事,我答應過你,只要我們的家人和鄉親父老不受傷害,我可以獻出自己的生命。相比之下,現在這樣的勞役算得了什麼!”魏斯用前面這句話讓對方放下戒備,用後面的話刺探軍情:“但有件事我覺得很好奇,你看,今天從工廠回來,那架聯邦軍戰機幾乎不受阻礙的進行偵察和攻擊,你們對它沒有任何辦法。在沒有制空權的情況下,你們怎麼可能在洛林扳轉戰局?”
“關於這一點,你很走運,明天早上就會親眼看到答案,但我必須提醒你,不要妄圖將這個消息傳遞出去,那不但會害了你,還會害死許多人。”澤一臉嚴肅地說道。
明天早上?這麼說來,明天一早,諾曼軍隊的空中部署就會到位。如果是戰艦,是個人就能看到,根本不需要自己傳遞消息,那麼,答案是什麼?新型地面防空炮?防空炮再強,也只能被動防禦,而無法用來奪取制空權。答案,似乎只有一種合理的可能……諾曼人也開始批量製造飛機了!
次日清晨,魏斯躺在牀上,果然聽到了陣陣機械轟鳴聲,動靜之大,彷彿這棟城堡就坐落在機場旁邊。走到窗前一看,嗬!城堡北邊的開闊地,還真成了一處臨時機場!這是啥情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