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奧城火車站到北郊巴斯頓軍校的路,魏斯前前後後總共走過26次,今天是第27次。奧城戰役期間,聯邦軍和諾曼軍曾在這一帶激烈交火,現如今,地上的彈坑大多都被填平,沿途的小橋業已修復或是重建,但一路仔細觀察,還是能從斷口的樹樁、斑駁的殘牆以及山丘上遺棄的塹壕尋覓到戰鬥的痕跡。車前行,景後退,那殘酷的戰爭場景忽而浮現眼前,忽而消失不見……
乘坐格魯曼集團安排的轎車,魏斯一行來到了距離巴斯頓軍校大約50裡的一處莊園,它屬於格魯曼集團現任總裁——老總裁的長子埃德威格-格魯曼所有。此番與格魯曼集團高層會面,跟勞倫斯汽車製造工廠並無關係,而是克倫伯-海森家族與格魯曼家族的舊事。在勳爵執掌家族事務之時,格魯曼集團商業版圖的擴張步伐達到了一個高峰,在這個強大競爭對手面前,克倫伯-海森工廠面臨生死抉擇,勳爵無奈接受了格魯曼家族開出的條件,以聯營形式加入到了格魯曼集團。這種聯營無關於股權變動,而是通過合同形式形成生產經營上的統一管理調度關係,此外格魯曼集團每年給予克倫伯-海森家族一定的聯營獎勵。當年簽下的聯營合同,有效期是五十年,迄今尚未過期,但合同裡有一項關於不可抗力的解約條款,戰爭便屬於其中一類。戰爭期間,格魯曼集團既沒有向克倫伯-海森工廠實施生產經營管理,也沒有繼續支付聯營獎勵,援引該條款,可以被視爲是自動放棄聯營關係。
爲了解決這類遺留問題,格魯曼集團向包括克倫伯-海森家族在內的衆多聯營企業發出了會談邀請。來之前,魏斯已經請律師反覆研究過當初簽訂的聯營合同,雙方可以宣佈合同已在戰爭時期作廢,也可以協商保留合同效力,或是在此基礎上籤訂補充合同。
魏斯一行抵達莊園後,格魯曼集團的現任掌舵人雖然沒有出門相迎,卻在第一時間現身。魏斯和這位埃德威格-格魯曼可不是第一次見面,早在戰爭爆發之前,他隨情報部門調查巴斯頓軍校訓練彈爆炸事故,就曾在格魯曼集團的雷根城工廠與之有過一面之緣。在他的印象裡,這是個思維獨力、眼界開闊而且非常有活力和能力的商界才俊,由他來接替老總裁的位置,在當時很多人看來是水到渠成。只不過經歷了戰爭的波折和二公子魯奧夫的背叛,這個承繼的過程出現了不少波折。也許正是基於這些原因,作爲新總裁,埃德威格非常努力的想要向股東以及競爭者們證明自己。他日以繼夜的工作,事無鉅細,而在他的努力下,僅僅半年時間,格魯曼集團在戰爭時期近乎散亂的產業佈局又重新歸攏到了奧城-雷根城-自由城這條軸線上。
見面之後,埃德威格不急於開啓會談環節,而是邀請魏斯在他的後花園散步。這種“私聊”安排在正式會談之前,通常是提供一個表達個人觀點想法的渠道,一般不做決議,但在某種特定的條件下,也可能比正式的會談更具決定性。
在這個略顯酷熱的午後,埃德威格和魏斯邊走邊聊,既談了兩個家族的淵源和近況,也說了戰後工業發展的現狀與趨勢,說來說去,核心還是希望雙方能夠在合作事宜上達成一致。埃德威格給了他兩個選項:一是來格魯曼集團擔任高級管理職務,待遇沒得說,還承諾給予其職權,也即某個工廠或是某個片區的管理權,在集團內部已經算是封疆大吏了;二是格魯曼集團向克倫伯-海森工廠注資,控股也可、不控股也行,原則上由克倫伯-海森家族繼續負責工廠的生產運營,格魯曼集團負責提供工廠發展所需的資金、技術以及人力,而且可以約定未來若干年的收益優先用於設備升級,而不是向股東分紅。毫無疑問,這兩種選擇對於一個沒有太大野心的經營者來說,都是頗有吸引力的。如果魏斯只想守成,那麼第一條路可以說穩賺不賠,而且能過上優厚的生活。如果是選擇家族的復興與發展,第二條路也是一條事半功倍的捷徑。
魏斯默默聽着,在這之前,他沒有跟這位相對年輕的新總裁進行過深入交流,更沒有敞開心扉的促膝長談,對他的品性、爲人以及眼界、能力瞭解不多,但是,他覺得格魯曼集團這樣一個龐然大物能夠在戰後迅速整合資源、迴歸發展正軌,足以證明這人的眼光、魄力以及手段都是相當厲害的。思慮片刻,他試探着說道:“如果是您是我,您會選擇兩條道路中的一條嗎?”
“如果我是你,我想我會的。”埃德威格很快回答道,但這並沒有完,他頓了一下,以一種傲慢的姿態表示:“如果我是我,我不會。”
這話讓魏斯心有不爽,但如今的克倫伯-海森家族好比是一條普通貨船,而格魯曼集團是一艘巨型油輪,兩者差距懸殊,埃德威格可以照顧對方的感受,也可以不加掩飾。
來之前,魏斯已經想得很清楚了。從短期的效益來看,克倫伯-海森工廠與格魯曼集團的合作確實會起到相得益彰的效用,然後從長遠的發展來看,對格魯曼集團的依賴,將極大地制約克倫伯-海森工廠的自主性,使得它難以突破傳統的積累式發展,迅速成爲真正一流的企業。如今有了洛林工業者聯盟,有了運河拓展計劃和“一主線兩脈絡”方略,面對格魯曼集團的利誘,魏斯的抉擇更決定了他今後要勇當雞首,而不是甘爲鳳尾。因此,他對埃德威格說了聲抱歉,但理由還沒說,對方便打斷了他的話。
“別急着說抱歉。人和人畢竟是不一樣的。除非,你做好了要排除萬難,開創一個時代的打算,否則,我勸你還是慎重考慮好。”
此番私聊,魏斯沒鬆口,埃德威格並未流露出失望之意,恰恰相反,他最後對魏斯說,如果這三言兩語就將他說服了,那麼,他會覺得克倫伯-海森家族的繼承者不過爾爾。可話說回來,商場如戰場,孤軍奮戰固然有機會殺出一條血路,但失敗的概率不小。阿爾斯特自由聯邦貴爲奧倫斯星球上的第一工業強國,這場戰爭若沒有北方威賽克斯王國分擔壓力,恐怕很難熬到戰略轉折點。
這觀點聽起來有道理,可是縱觀整場戰爭,威賽克斯王國的綜合作用恐怕是個負值——他們給了諾曼帝國發動戰爭的口實,又在開戰後迅速潰敗,將大半國土連同豐富的資源讓給了缺乏戰略縱深和資源儲備的諾曼帝國,只有在戰爭的相持期,堅持抗敵的威賽克斯王室和軍民牽制了敵人的部分兵力,可是到了戰爭後期,他們再度送上人頭,險些導致聯邦軍隊在大好形勢下遭到翻盤。
經過了花園漫談,埃德威格又以高規格的晚宴正式迎接了魏斯一行。自從戰爭結束以來魏斯還從未見過如此豐盛的美味,這私人莊園超豪華的裝潢更是讓人咋舌。這場晚宴是表達誠意也好、是炫耀財力也罷,都沒能讓魏斯有絲毫的回心轉意。次日,雙方坐到了談判桌旁。律師就雙方原先的合同條款作了法律解讀,表示雙方確實可以中斷聯營合作,今後成爲各自獨立的商業實體。不過,由於聯營關係存續期間,雙方在生產經營業務方面進行了深度合作,今後克倫伯-海森工廠在跟格魯曼集團的競爭對手進行合作談判時,格魯曼集團還是擁有同等條件下的優先權,而格魯曼集團的競爭對手,幾乎囊括了聯邦有實力的工業體,但不包括格魯門財團以及各金融機構和其他財團。
走完這些形式上的流程,代表格魯曼集團主持談判的首席運營官卡隆開始了他的“表演”:這位能言善辯的中年人先是以一番動人的言辭向克倫伯-海森家族多年來支持格魯曼集團發展表達了謝意,接着對格魯曼集團在戰爭時期未能完全履行各項合約鄭重致歉,其間各種解釋、各種煽情,就差把會談變成一場出彩的講演。之後,他代表格魯曼集團向魏斯一行提出了給予履約補償、對原合同進行升級的建議,開出的條件也相當優厚——只要克倫伯-海森家族延續這份合作協議,格魯曼集團將之前每年30萬克朗的聯營獎勵提高到1200金克朗,相當於原來的三倍多。此外,他們準備向克倫伯-海森工廠注資10000金克朗,專門用來購置新設備和建立更高規格的槍械彈藥研究中心,今後還將負擔克倫伯-海森工廠專項研發費用的百分之六十。
當卡隆代表格魯曼集團宣讀這些條件時,魏斯始終昂着頭。相較於格魯曼集團併購勞倫斯汽車製造工廠的條件,擺在他面前的待遇顯然更加的豐厚和誘人。他建議勞倫斯先生接受格魯曼集團的併購邀約,是因爲勞倫斯先生既沒有幹一番大事業的雄心壯志,也沒有高屋建瓴、科學合理的長遠發展規劃,而是處於一種守成有餘、進取不足的狀態,跟格魯曼集團交易可以讓他換一種方式延續自己的實業之路,而對於魏斯以及克倫伯-海森家族來說,他們的夢想纔剛剛啓程,一旦跟格魯曼集團達成交易,這種夢想就必須讓位於格魯曼集團的戰略宏圖。
出於對克倫伯-海森家族,或者說是他們主導的洛林工業版塊重新佈局的重視,格魯曼集團這邊雖沒有總裁埃德威格親自參,但談判過程有兩位老一代董事會成員坐鎮,這其中就有奧克塔薇爾的父親——曾被譽爲最帥董事的亨利-格魯曼。如果克倫伯-海森家族還是勳爵掌事,能夠受到這樣的禮遇,肯定會覺得非常榮幸,可是現在,格魯曼集團越是重視,魏斯就愈發堅定自己的判斷。要知道格魯曼集團運營這麼多年,對於商業性的發展判斷應該是頗爲客觀和準確的,正因爲認定克倫伯-海森家族以及洛林工業者聯盟正在乾的事情有較高的投資價值,纔會如此急切的想把克倫伯-海森工廠重新收入他們的商業版圖。
待到卡隆表述完畢,魏斯依照禮節帶頭鼓掌,等輪到他發言時,開頭卻是一連串的抱歉和遺憾。他表示,戰爭固然給這個國家帶來了無盡的痛苦,但也讓人們在痛苦中變得堅強。戰爭時期,失去了格魯曼集團的支持和幫助,甚至遭受了諾曼人的侵奪和管制,克倫伯-海森工廠並沒有垮,而是在克倫伯-海森家族以及索姆索納斯民衆不屈不撓的鬥爭精神中延續下來。這些深刻的教訓,讓他們意識到洛林人必須自力更生,必須依靠自己的力量發展工商業,所以,在魏斯和戰爭時期的老戰友們聚集到了一起,共同組建了洛林工業者聯盟。克倫伯-海森家族決意跟聯盟的成員們一道投身實業,共創未來。有鑑於此,克倫伯-海森家族無法延續原有聯營合同,也遺憾不能接受格魯曼集團的注資。除此之外,他們很樂意跟格魯曼集團開展合作,並樂於與之建立起互相尊重、互惠互利的戰略合作關係。
被拒之後,卡隆收起了剛纔的友善,以一種質疑的口吻說,他研究過洛林工業者聯盟的現況以及他們推行的運河拓展計劃,這個計劃如果能夠順利完成,確實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但如此龐大的計劃依賴於三個重要的顯因素和一個至關重要的隱因素。顯因素是資金、技術、管理,隱因素是利益分配。顯因素的困難是通過努力可以解決的,隱因素則是衆多聯合體、聯營體、聯盟體在發展過程中難以解決的困擾。克倫伯-海森家族將兩百年的積累全部押注於一個參與者衆多的計劃上,走一條高收益與高風險相伴的道路,是一種劍走偏鋒的選擇,而非理性、理智的發展策略。
如果克倫伯-海森家族繼續依附於格魯曼集團,或是其資金、技術、管理受制於格魯曼集團,魏斯想要幹成這件大事,確實需要徵得卡隆以及一衆董事甚至是股東們的支持,但此刻魏斯有足夠的底氣提醒這位運營官,律師一開始已經解釋過了,由於戰爭的不可抗力,聯營合作關係實質上已經在戰時消解了,格魯曼集團不必爲此承擔賠償或者補償責任,同時,克倫伯-海森家族也不再受格魯曼集團的約束。也就是說,卡隆可以評價他們的計劃,也可以請求加入,但無權干涉,更無權反對。
魏斯硬氣的表達,讓卡隆覺得顏面無光,臉色也變得非常難看。這時候,身穿無佩飾軍服的亨利-格魯曼以元老的姿態發話道:“來自洛林的克倫伯-海森家族,和發端於莫瓦盧的格魯曼家族,都是存續了兩個多世紀的古老家族,都歷經過興衰起落和戰爭考驗。走到今天,有各自的榮譽,也有各自的信條。聯營合作這事,法理上誰也不虧欠誰,來是兄弟,走亦朋友。和平年代,我們可以友好合作、良性競爭,戰爭時期,我們定然並肩作戰、共同對敵。”
就衝這公道話,魏斯帶頭起立致敬。
得到談判對手的真心讚美,本來是一件好事,但在談判陷入僵持的情況下,做出有利於對方的發言,給人的感覺似乎過於大公無私了。因此,面對魏斯一行人的敬意,這位帥氣不減當年、風度更勝昔日的男人,臉上始終保持着漠然的神態。待對方重新落座,他不緊不慢地說道:“作爲克倫伯-海森家族的新掌舵者,保持軍人的真性情固然是好,但一個家族、一個企業的經營運作,跟指揮打仗還是有些不同,需要更多的理性和技巧。今日所談之事,建議我們的遊擊上校先生深思熟慮,慎重考慮,切不要爲一時意氣做出懊悔之事。”
魏斯單獨起身,中氣十足地迴應道:“長官,感謝您的提醒。我相信,正如您所言,無論克倫伯-海森家族和格魯曼集團是何種關係,一代代人積累下來的情誼應當延續下去。戰爭雖然結束了,但貪慾與暴戾並沒有消亡,也許在我們有生之年,仍要在戰場上攜手對敵,保家衛國。”
老亨利-格魯曼雖然不是真正的軍人,但作爲高級別的榮譽軍官,長年累月的以軍人自居,還是凝練出了那種威嚴氣質與剛毅傲骨。他微微點了點頭,不再多說什麼,而他的發言,無疑是這場談判氛圍和進程的轉折點。此後,卡隆那種尖銳的態度明顯緩和了許多,雙方平心靜氣地談了幾個回合,最終以“和平分手”的結局收場。
跟前一晚的隆重晚宴不同,會談結束後的午餐出席者寥寥,然而,前一晚並沒有現身的亨利-格魯曼,卻偏偏出席了這頓送別的午餐。席間,他對魏斯在戰爭期間不屈不撓、屢敗屢戰的意志表達了欽佩之意,同時,作爲父親,對他三番兩次掩護奧克塔薇爾表示了感謝。至於克倫伯-海森家族以及洛林工業者聯盟的未來之路,他既沒有多談,也沒有流露出幫忙、合作的意思,而僅僅是一種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