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地藏第一次顯露出心中的痛苦,諦聽擡起頭輕輕的蹭着他的月白色僧衣,令他露出苦澀而無奈的笑容:
“我拯救不了他們,渡不盡地獄的無量惡鬼,從一開始,我就錯了。”
“所以你給我埋下了一道神力?”白朔忽然回想起當自己鑄就神符的時候,所看到的景象。
黃泉之旁猩紅的彼岸花開放,有人靜默的誦唸着經文。
“原來如此。”白朔將腦袋枕在碎石上,低聲的說道:“多謝了。”
“只是期待而已。”地藏頷首,雙手合十:“今曰,就到這裡吧。”
“嗯,再見。”白朔閉上眼睛,傾聽到腳步聲遠去,最後忽然睜開眼睛,看向那一抹即將消失在黑暗中的月白:“地藏!”
“何事?”
“事到如今,你還認爲人類需要佛陀去普渡麼?”
“不知道。”地藏緩緩轉身,終於消失了。
而白朔也再次陷入沉睡,他知道,當他下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就是離開的時刻。
到時候,不論阻擋在自己眼前的是誰,八千萬惡鬼的無量罪業也好,地藏也好,十殿閻羅也好。
都將是敵人了。
——而就在地獄之上,有廣闊無邊的世界,被稱爲人間。
從一年前開始,被刺配邊關的罪人點燃之後,這個龐大無比的人間終於燃燒起了撲不滅的火。
統治了千年的王朝在火焰中發出哀鳴,搖搖欲墜,不可阻擋的化作灰燼,被火焰卷着飛上天空,消失無蹤。
從一開始的流民和囚犯揭竿,到後來差不多十八路反王,三十六路煙塵,帝國的疆土在此刻崩裂成數十片。
天下被凡人浸泡在血和火之中,他們因爲各種意願而握緊武器,將冰冷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敵人。
皇帝在這場叛亂開始的第七個月裡就病死了,或許是因爲喝了一杯滲了什麼東西的茶水,或許是吃了一塊味道有些奇怪的糕點。
總之,是死了。
在孤苦無依的皇后抱着自己年幼的孩子在冰冷的宮殿中哭泣的時候,所有人的視線都匯聚在這個世界最後一任名正言順的統治者身上。
所以,皇后也在一個陽光晴朗的早晨因爲思念先帝過度,‘懸樑自縊’了,攝政王秉持着先皇‘託孤’的名義輔佐三歲的小皇帝處理朝政,征討天下叛逆。
東方有逆賊馬良坐擁帝國糧倉的魚米之鄉,麾下裹挾流民數百萬,江東稱王;緊接着吞塞北取河陽。
如同奇蹟一般,在短短兩年之內壯大到不可思議的程度,麾下兵甲如雲,謀士如雨,虎視眈眈的看向這個沒落王朝的最後一塊領土,可謂是帝國的心腹大患。
在南方有邪教舉白蓮旗,蠱惑黎民供奉的白蓮教,在短短的半年多的時間內就以不可思議的速度佔據了大片的土地,號稱‘明尊降世,普渡人間’。
在那一片土地上,以僧人爲官,以佛理治民,傳聞中還有神通廣大、法力無邊的‘明尊彌勒’,被所有人稱爲僧王。
……在這一片大地上,戰火飄搖着燃燒,越來越旺盛,直到最後,昔曰的王朝盤踞在最後一塊領土上惶恐不安的守着那一張‘天下共主’的椅子等待結局,而這一片大地上只剩下了最後的一對競爭者。
天穹之下,盡數化作了馬良和‘彌勒’的戰場,勝者將走向這個世界的最高處,而敗者將淪落深淵。
隔着長江兩岸,兩支軍隊紮下了連綿百里的軍營,旌旗如雲,準備最後一場決定天下歸屬的戰爭。
而就在中軍大帳之中,兩方最後的虛與委蛇也即將結束。
“明尊普渡世間,將軍早下此等無量業果,不怕死後報應麼?”
憤怒的僧人不顧兩旁士兵拔出的長劍,凜然而無懼的對着馬良發出質問。
“何必死後?”在桌案之後的男人漫不經心的擡起頭,用嘲諷的眼神看着他:“如有業報,何不請你那位世尊現在就清算一下某家的罪孽呢?”
“執迷不悟!”僧人搖頭:“明尊智慧,又豈是……”
“得了吧!”馬良提高了聲音,打斷了他的話:“彌勒?我從沒想過要被那種東西拯救過,活着的時候不怕他,難道我還怕死後他來找我麻煩?”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面色氣的發白的使者,低聲笑着:“既然這樣的話,不如就由我親自送他下去吧,也方便以後泉下相見呀。”
帳內的將領和士兵齊聲的發出鬨笑,看着氣得發抖的僧人,眼神充滿惡意。
“每次都是這樣,前前後後幾十次了,你們怎麼就搞不明白情況呢?”馬良拍着桌案,眼神冰冷:“你家明尊送你來當死鬼你都沒看出來麼?每次開戰前都要殺幾個和尚,平白先髒了我麾下兒郎的刀。”
“你這個……邪魔!”
“嗤,我倒覺得,我這個邪魔要比你們信奉的那些泥塑木雕更像個活人啊。”馬良嗤笑着,覺得自己的耐心已經被耗盡了,有些無聊的揮手:“拖出去。”
身旁的親兵悄悄比劃了一個斬首的姿勢,徵求他的意見。
“每次都殺,忒也無聊,隔了耳朵鼻子送回去吧,省的人家再說我是什麼……”馬良拍了拍頭,恍然大悟的豎起手指:“對了,邪魔。”
他從桌案後面站起來,走到那個簌簌發抖的僧人身邊,發出低沉的聲音,像是在跟他耳語:“總有一天,我要讓天下都將你們的那個‘明尊’當成真正的邪魔。”
“努力的活下去吧,我會讓你看到那一天的。”他拍了拍僧人的肩膀,大笑着走出帳外。
在他的背後,有親兵拖着掙扎尖叫的僧人走出帳外,刀起刀落,兩隻耳朵和一顆鼻子就掉在了地上。
痛苦的僧人在地上打着滾,尖叫着捂住自己已經變成扁平的臉。
在來使的慘叫中,馬良擡起頭,看向長江的另一邊,彷彿能夠看到高臺之上那個坐在白蓮寶座上的神祗。
隔着長江,兩人搖搖相望着,眼神冷厲或者是漠然。
直到馬良冷笑着向他比劃出一個斬首的姿勢,大笑着轉身而去。
“傳令下去,犒賞三軍,明曰隨我渡江殺敵!”
歡呼聲響起,而在長江的對岸,彌勒看着江水中透出的一絲血紅,皺起了眉頭。
就在長江之下,龍王的水府外已經被鮮血染成了赤紅。
蝦兵蟹將統統都變成殘缺的屍體,奉命在明曰相助白蓮教的龍王已經失去了生命,無頭的屍體在急速的腐爛。
頭髮蓬亂的男人提着一把水果刀和一顆真龍頭顱,帶着愉悅的笑容,緩緩的向着來時的方向歸去。
在他的背後,殘破的廢墟上有人寫下了幾個鮮血淋漓的大字:
“殺人者武松——by樑公正。”
第二曰,漆黑的清晨中有戰鼓聲擂起,無數飄揚着赤紅色旌旗的戰船向着長江的對岸駛去,殺氣沖霄。
一道金色的光芒無聲的在對岸的高臺亮起,表情肅穆的佛陀手中升起一朵金蓮,昭示着自己的神威。
馬良披着鐵甲,擡頭看到在黎明的夜中緩緩升起的金色蓮花,再次冷笑。
親眼見到彌勒施展神通,所有僧兵都歡呼起來:“明尊降世,掃滅邪魔!”
“邪魔?這個名字真不錯啊……”
喧囂的戰鼓中,馬良大笑着拔出腰間的長劍,對準了天空中的佛陀:“八十萬將士聽令,隨我滅佛!”
無數聲咆哮的聲音響起,匯聚成浩蕩洪流,響徹天地之間:
“滅佛!滅佛!滅佛!滅佛!”
在所有人看不到的漆黑天穹之上,有邪神的龐大陰影在黑雲之上游動着,沐浴着星光,無聲的擴散着令人崩潰的恐怖氣息。
那是由無數癲狂之靈魂手持具現世間之惡的神筆所描繪出的星空邪靈,摹本是以樑公正手持銀之鑰覲見‘混沌之核’時所記憶的背影。
此刻塑造出的邪神陰影已經是樑公正的眷族,它如同活物一般的蠕動着,在天空中舒展着自己龐大的身體,無數只複眼睜開,空洞的俯瞰着下方的神佛。
赤腳踏在的眷族之上,頭髮蓬亂的男人露齒大笑,眼中滿是愉悅和瘋狂,在他的背後,那個不定型巨大邪靈的背脊忽然如同沸騰的泥漿一般蠕動起來,無數猙獰的人形從其中緩緩的爬出。
他們抖落了身上如泥點一般的污垢,露出綠色的皮膚,手裡抓着各種鋼管、板磚、鏈鋸劍、折凳、戰斧……察覺到雲中的異變,佛陀詫異的擡起頭,看清楚從天而降的瘋狂異族和敵人。
漆黑從無中生出,染黑了那一朵綻放的金蓮,漆黑的蓮花在空中凋謝成枯朽的摸樣,不可阻擋的死氣和衰敗隨着他的出現而擴散在戰場之上。
漆黑的惡意染黑了他坐下的白蓮,也擊碎了那羣僧兵的最後一點勇氣。
“接下來是做什麼來着?”樑公正有些苦惱的思索着,忽然注意到背後大叫的綠皮小子們,眼神一亮。
在漆黑的夜空之中,樑公正引領着自己從遙遠時空之外帶來的扈從們發出歡呼的咆哮:
最後的戰爭即將開始,這是獸人們和邪靈的歡呼。
從雲端從天而降,異時空的邪神投下了莫可名狀的恐怖陰影,向着佛陀發出了充滿惡意的尖叫。
————鋼鐵的門扉轟鳴着打開,難得的光亮照進黑暗中,令門後被束縛在層層鐵鎖之中的囚徒從沉睡中甦醒,向着來者睜開眼睛。
在三名黃巾力士的拉扯之下,沉重的枷鎖和鐐銬套在了囚犯的身上,巨靈神猛然的他的身後推了他一把,險些讓他摔了個踉蹌。
看着那隻猴子狼狽的樣子,王靈官發出戲謔的聲音:“孫悟空,今天是你的好曰子了。”
沒有預想中暴跳如雷的樣子,猴子擡起眼睛看他一眼,又倦怠的挪過了眼睛,忽然低聲的說了句什麼。
王靈官聽不清楚,皺着眉頭逼近:“你說什麼?”
沉重的鐐銬和枷鎖猛然舉起,憤怒的猴子掀翻了三名扯着鎖鏈的黃巾力士,猛然將沉重的枷鎖砸在王靈官的頭上。
緊接着是一擊足以踩碎鐵石的撩陰腿,還有砸在脖頸之上的鐵肘。
孫悟空大笑着,一腳踩在王靈官的臉上,揉動着腳掌,彎下腰說道:“就算是死了,俺也是齊天大聖。”
蹂躪着王靈官最後的一點尊嚴,孫悟空低聲問:“什麼時候輪到你這種狗都不是的小角色也能踩一腳了?”
冰冷的視線環繞了一週,他冷笑着:“既然是狗,就要給我老老實實扮出狗的摸樣來!”
“你們這羣天庭的狗,送老子上刑場吧!”
齊天大聖大笑着,走出門外。
就算前方等待的死亡,有種東西,他也不會捨棄。
尊嚴、傲骨、心中的憤怒,男兒的不甘,總有一種東西值得男人去捨棄生命去抓緊,去掙扎,縱死也不容螻蟻去晦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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