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歷13年,4月7日,1638時。
新大陸,遺棄之城,五號區。
風吹過,沙塵掠起。
空蕩蕩的街道,只有死亡與寂靜攜手遊蕩。
幾團無根的荒草滾過地下商場門前。地下商場的大門洞開着,幾具人類骷髏與巨鼠骨骼零碎躺在門前門後,大堆黃澄澄的彈殼散落在四周。這血腥蒼涼的場景,彷彿無聲訴說着不久前發生過的恐怖一幕。
啪的一聲,玻璃碎裂,一個衣衫襤褸的遺棄者撞開窗戶從裡面跌倒街面。
手腳並用,他爬到一具骷髏旁邊,抄起了黎明軍制式的突擊步槍。噠噠噠,回身一陣漫無目的地掃射,彈殼飛濺,這人踉踉蹌蹌爬起,撒腳狂奔。
轟的,商場大門被一股狂潮從裡面頂飛。大股巨鼠狂潮噴涌而出,像一股黑色的洪水,拐出大門,尾隨逃命之人而去。
噠噠噠,噠噠……槍聲消失,一切再次寂靜下來,街邊只剩一堆零碎的白骨。白骨旁,躺着槍口尚且冒着硝煙的怨婦式突擊步槍。
“看來我們需要尋找新的庇護所了。”收起望遠鏡,樹回頭看了一眼武裝摩托車後座上的兩個孩子。他們的臉色很不好,已經兩天沒有好好睡一覺,休息一下了。
雖然樹也想休息,但他不能。他有兩個弟弟,和四個差不多兩天沒進過食的胃,更不用說飲水。必須得儘快做出正確的選擇。
“吱!”站在樹肩膀上的小花,毛茸茸手指遙指地下商場大門。
“快看,樹!”排骨低聲叫道,“食物!”
望遠鏡的視界裡,樹只見一個人影飛快地從商場裡跑出來,後背背了一個鼓鼓囊囊的大帆布包。一個來歷不明的神秘少年,從裝扮可以看出,他不是這夥遺棄者中的一員。也許,這是一個與樹有同樣目的的人,而且得手了。
就在這個少年狂奔過兩條柏油路,翻過一道矮牆,貓着腰試圖穿過一塊籃球場時,天空中一個怪異的聲音呼嘯而至,一團巨大的火球在距離少年十多米遠的停車場墜落。爆炸產生的巨響與衝擊波把沙石泥土玻璃等雜物四面八方揚起,連同廢棄的車。
煙塵激盪,沙石飛揚。
廢墟里,一羣黑色的死亡精靈一飛沖天,繚亂了黃昏的天空。
花花綠綠的食品袋灑了一地,一瓶水被異物貫穿,汩汩漠漠,混着縷縷血絲。人,一動不動躺在地上,好象是死了。
“他死了……”排骨黯然,“樹,咱們要不要幫他?”
“快去!”土豆興奮叫道,“我要水!還有吃的!”
就在兩個孩子意見不一的時候,天空中又傳來了異響。
又一顆燃燒的流星劃過廢墟上空,墜落在停車場旁邊的地下商場上。它的到來,先是削平了裸露着鋼筋的樓層,繼而帶來更大的震動,掀起漫天的沙塵。
由於距離不算近,也不算遠,距離商場一千米外的一處廢墟高層樓頂,也受到了震動,灰塵泥沙簌簌掉落。而更大的震動,則來自內心。
煙塵未散盡,一個巨大模糊的鋼鐵身軀在廢墟里站起。
“那,那是什麼!”兩個孩子吃驚地盯着比三層樓還要高的鋼鐵怪物。很快,他們爲自己做出瞭解答:“機動戰甲!黎明軍的機動戰甲!”
煙塵散盡,這臺戰甲完全顯露出真實面目。顏色赤紅,真實而厚重的金屬裝甲,在黃昏的天光裡反射着火焰的寒光。他扛起了肩頭的電磁加農炮,炮口衝着空中,轟然釋放出一團深藍耀眼的電磁球。
電磁球螺旋飛出,奔向黃昏的天空。
又來了!那種撕裂的感覺!樹抱着頭,癱倒在鋼鐵犀牛上,大顆的汗珠滑下。
黃昏的天空,一點陰影出現!
“樹!”兩個孩子發出一聲驚叫,“你怎麼了!”但他們內心的驚叫,這還只是一個開始。
廢墟里站起了另一臺銀白色的機動戰甲,三束緋紅色能量束尾隨電磁球之後,飛向了天空巨大陰影。而這個時候,樹已經陷入了他的苦苦掙扎裡。一場激戰在兩個孩子一眨不眨的眼裡,彷彿一場色彩瑰麗的噩夢。
天空的陰影幾乎是瞬間放大,砸落在兩臺機動戰甲立足之地。
狂風大作,漫天煙塵騰起,一場人造沙塵暴籠罩了方圓千米。深藍的電磁球,緋紅色的能量束,不時閃過沙塵暴中心。
搖搖欲墜,鋼鐵犀牛所隱身的高層斷樓,猶如驚濤駭浪裡高高拋起的一葉扁舟。
小花緊緊縮進樹的身下,而排骨與土豆也幾乎失去了窺視的勇氣。在他們眼中,這團洶涌的沙塵暴中心一路轉向南移,稍後,第三臺土黃色的機動戰甲加入了戰團,發起了對那個巨大陰影的襲擊。
激戰一路遠去,激戰最初發生地,在兩個孩子眼中只留下了一個破壞殆盡的現場——到處都是冒着濃煙與電弧的深坑,環形山,好似月球表面。
轟然倒下,一棟底座被熔化出一個弧形深洞的殘樓,在他們一百米處發生傾斜,繼而狠狠砸進樓下的深坑。大團的煙塵再次騰起。
“你好了,樹!”排骨驚喜。
“我沒事……”樹掙扎坐起。塵土混合着汗水,蓬頭垢面遮不住深深的疲憊,“抓穩,我們走!”
鋼鐵犀牛發動,喘息聲乍起,身下的高樓緩緩發生了傾斜。後輪摩擦樓地面,前輪擡起,鋼鐵犀牛向前飛馳。一躍,躍落高樓傾斜的樓面,對着凹凸不平的月球表面俯衝而下。鋪天蓋地的煙塵裡,鋼鐵犀牛衝出。
“在那邊!樹!”土豆指着神秘少年最後出現的地方,“一定還有!”
吃的,喝的,一定還有剩的。
車輪橫着重重滑
出,還沒有完全停穩,迫不及待的土豆就飛身跳下能量戰車,奔向了埋葬了神秘少年的瓦礫堆。
“就在這裡,我保證!”處於飢渴難耐狀態的土豆爆發出狂熱的能量,他雙手扒拉着瓦礫,像一隻幸福的土撥鼠,“幫我一把,排骨!”
“老天!”排骨沒有去幫土豆,反而對着一堵巨大混凝土牆下的一灣血跡發出一聲嘆息,“就算他媽媽親自來,也認不出這團肉,就是她兒子了。”
一隻血肉裡露着白骨的手臂,伸出了混凝土牆。手指動了一動。
“我們走吧,樹,”排骨同樣飢腸轆轆,旁邊的瓦礫堆上的幸福土撥鼠,似乎找到了他的幸福,“這個可憐人終於不用爲食物奔波了。”
樹點了點頭,望着這個血肉模糊的手臂,若有所思。旁邊瓦礫堆裡,土豆發出一聲歡呼:“都是我的!都是!”他抓着帆布包,到處收集食物和水。
“你怎麼了,樹?”排骨詫異。
樹沒有回答,他向前走了兩步,單膝跪下。
他不會看錯!這是一個具有自我修復能力的人!強韌的生命力,就像……“快!霹靂火!你在發什麼呆!那該死的怪獸就要復活了!”一個記憶殘片流星般一閃而過。
生化獸兵!這個清晰的字眼,準確地出現在樹的腦海裡。
沒有任何原因,樹下意識反手自背後拿出了他的能量步槍,對準了這個嚴重的威脅。
“離開這裡,”眼前觸目驚心的一幕讓樹眼角連跳,他迅速收起槍,發出他的警告,“快!快快快!”
來不及了!樹飛奔起來,他伸手抓過排骨,接着抓起了正陷入極度狂喜中的土豆和他懷抱裡的帆布包,將他們扔上了鋼鐵犀牛。
“不……不要怕……”微弱的聲音從牆下傳出來,“我……我不是……”
“吱!”小花耳朵一聳,跳着腳發出喜出望外的叫聲,“吱吱!吱吱!”
“你要幹什麼,樹!”土豆顫聲叫道。
小花跳下了樹的肩頭,衝到了這隻正在復原的手臂旁邊,跳着腳指着混凝土牆,吱吱呼叫連連。
一根拳頭粗的枯樹塞進了混凝土牆下,胳膊上的肌肉墳起,勢重萬鈞的混凝土牆略微向上浮起。這已經是樹的體力極限。
屬於小花的兩隻猴爪伸進了混凝土牆下,小花呲出尖牙,發出了一聲怒吼。
巨大混凝土牆體聳了起來,一股野獸般爆烈的氣息從牆體下衝出。
這不是真的,但這就是真的。
不是墨的力量,更不是小花的力量,是埋葬在牆體下的力量驀然爆發,推開了壓在身上的巨大牆體。在他眼裡,分明殘留着一個幻獸的輪廓!
埋藏在他記憶深處的殘片驟然山洪般爆發,他記起了一雙猩紅的獸眼,紅藍色的獸化武裝,那個人口【脣張合,對着曾經的他,說些什麼……
記憶山谷裡的山洪一瀉千里,頃刻間找不到半點痕跡。
小花興奮不安,炯炯有神的雙眼一眨不眨盯着混凝土牆下的那灘不成人形的血肉。
血肉彼此膠合着,凝聚着……一個少年艱難爬起,雙手撐地,半跪着好一陣咳。劇烈的咳嗽裡,一股股血水溢出嘴角。
吱吱吱地歡叫着,小花撲過去,跳上了少年的肩頭。
“小白,很高興看到你……”少年伸手抹去嘴角不斷溢出的血水,手臂一軟,重新趴回地面的人形凹槽裡。
小花原來叫小白。樹單膝跪在比他小不了幾歲的少年身邊,問道:“你還好嗎?”
少年費力翻轉,雙臂打開,面向黃昏的天空。他氣息孱弱,眼神渙散。他蒼白無血色的臉上,浮起一個慘淡的笑容:“我叫曉……它是我的好朋友……小白。”
“樹,”樹簡短說了一下,“讓我們離開這裡。”
“等……等一下,樹,我相信我不會看錯……”曉伸手抓住了樹的手,他渙散的眼神裡透着難掩的哀傷與渴望,“我有一個請求。”另一隻手抓進了尚未完全恢復的腹部裡,血淋淋掏出什麼來!五指張開,一團濛濛水光從曉的掌心浮起——一顆浮空石!
“帶上它,還有……”曉極力望向了正因爲瘋狂進食的土豆,目光最終停在了土豆的手上,“這些食物和水,送給宵……我的姐姐……”
“老天,我們快走!”一旁的排骨發出一聲駭然驚叫,“它們來了!”
幾乎被毀滅的地下商場廢墟原址裡,大批巨鼠涌出……
巨大車輪原地飛速轉動,在巨鼠狂潮接近車尾的瞬間,轟然衝出!將這些眼睛冒着血色紅光的齧齒動物遠遠拋在了煙塵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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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速平穩,儘管路面崎嶇不平,但能量戰車上的三個人並沒有感到太大顛簸。
“噎死你!土豆!”排骨惡狠狠說,“那是曉給他姐姐的!”
“我……我寧願噎死!咳咳……”土豆從鋼鐵犀牛的後車架上抓過已喝了半瓶的水,暢快地灌了個飽,“反正曉也已經死了,他不會看到。”
樹沒有干涉兩個孩子關於食物的交談,立在他肩頭的小花與他一樣,雙目無語望着路的前方。在他們越來越遠的身後,路旁的一處類似墓地的廢墟里,一座新墳立在一棵枯樹下。
墓碑,是曉自己寫下的。
正面:曉之墓。後面墓誌銘:我爲什麼要來——正像我的離開,天已黃昏。
那顆浮空石至關重要,臨行前的曉脣邊帶着淡淡的微笑,手抓着樹的手,眼睛渴望地望着樹的眼。他什麼都沒有說,他什麼都說盡。
他釋然閉上眼,在黃昏的最後一抹餘暉裡離開。
毫無疑問,曉是
一個新人類。他對樹做了愛德華同樣做過的事——又一股血脈融入了樹的身體。之前,曉曾給出過一個解釋——齒輪血,這是我的答謝。
齒輪血,一個怪異的名字。不過相對比時間分裂,精神力子彈,也沒有多少奇怪可以值得奇怪。
崎嶇的路,在車輪下默默伸展,去往遺棄之城二號區的路途,還有很長,但還是越來越近了。路邊,破敗的建築物中間,一些零散的植物相繼出現。慢慢的,間距變得越來越密,而長勢,也越來越茂密。
“好奇怪的花!”排骨吸了一口涼氣,“換一條路,樹!”
一眼望去,荒涼一片的廢墟荒野,到處都是長勢妖異的黑色藤蔓,藤蔓間,在黑暗的天幕下盛開着黑色的風信子。這裡,它的前身應該是一片農場。
一雙沉睡在腦海深處的眼睛驟然張開!
奔馳中的鋼鐵犀牛前輪止住,後輪橫到前輪側邊。四雙眼睛盯着眼前詭異的景象,遍體生寒,血管裡都嘩啦啦流淌着冰塊!
像手,像觸角,更像是中了巫術魔法!
這些不住晃動搖擺的藤蔓,快速地生長着,像是聽覺靈敏的感染狗,蜿蜿蜒蜒將它們的觸角伸向了鋼鐵犀牛上的三人一猿!
“離開這裡!”排骨顫抖着叫道,“快!”
這是一個根本就不需要提醒的馬後炮!
“抓緊!”鋼鐵犀牛連續發射出了它的能量彈,轟然四濺的土石植物殘片,飛得漫天都是。樹駕馭着他的鋼鐵犀牛衝進了他殺出的血路上。
“啊——!”土豆的慘叫聲從越來越遠的身後長長傳來,“救……”
戛然而止,彷彿一把剪子,剪斷飄揚在空氣中的聲帶。
“我沒想到會這樣跟土豆告別,”排骨緊緊摟住樹的腰,“我希望,我能看見媽媽,如果死是一種見面的辦法。”
“閉嘴!排骨!”樹雙目高度集中,時間在他眼裡,再次出現分割畫面。鋼鐵犀牛強大的動力與火力輸出,爲他閃轉騰挪提供了最大的保障。
我不會讓我的夥伴去死!
火光騰起,鋼鐵犀牛車向左去。蜿蜒藤蔓伸展纏繞而來,纏住了能量戰車的殘影。真實存在從右方脫離!在這荒涼的狂野廢墟里,在這個黑夜降臨的妖魔之地,巨大的鋼鐵犀牛剪影衝過一叢叢藤蔓,一朵朵黑色風信子。
“我相信一件事,樹。”排骨說,“死瘸子沒有說錯,你就是那個所有人都在尋找的黎明軍的王牌——幽影刺客!”下一刻,他的聲音從天空傳來,“在我離開這個世界之前,能遇到你,運氣真好!”
食人藤蔓再次捕獵成功,或許這裡有排骨的裡應外合。
“排骨!”車輪推起厚厚的土堆,樹拔出後背能量步槍,漆黑的能量束射出。
排骨瘦小的身軀揮舞着雙手掉下去,更多的觸手將他擁抱。
他死了。
在樹的眼裡,妖異的藤蔓從四面八方蜿蜒而來……啪嗒,手中的能量步槍掉落腳邊,樹抱住了他的腦袋,撕裂般的痛楚再次襲來!
天空,屬於死神的巨大陰影悄然降臨!
小花立在樹的肩頭,毛髮立着,呲出她的犬牙,仰面衝着天空發出她的咆哮。
你……你還不能死在這裡……樹!寂靜裡,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樹的腦海裡響起。同時,另外一個聲音響起——宵在等你,把它帶回去!樹!
樹無能爲力,他被頭腦中血淋淋的撕裂感控制,無法拒絕這一切的發生。
好吧,那個聲音在說,讓我來爲你開啓……心靈齒輪……
“疾風齒輪啓動。”黑暗裡一個聲音靜靜響起,金屬般冷漠。
瞳孔驀然擴散,就象一顆超新星在漆黑無光的廣袤宇宙爆發,巨大的引力將整個星體向中心塌陷,黑洞吸收了所有光線。
光線沿着視神經無聲奔走,穿行視網膜網路,奔向身體最深處,最神秘的部位。
血,在血管裡奔流。
血紅細胞在發生變異,橢圓的細胞體衍生出無數凸凹,猶如一架精密機器內的一個齒輪。無數個血紅細胞參與了變異,無數個齒輪組合到了一起。每一根大動脈,每一毛細血管裡,大大小小的齒輪都在運轉着,瞬息之間由初速衝到高速。
心臟,猶如一個千萬瓦特的動力引擎,爲這場變異提供了源源不斷的能量。
身體在無邊的黑暗中漂浮,四下裡是無聲閃爍的星體。無數個奇怪的裝置自宇宙黑暗中飛來,加持到樹的身體各個部位,參與了這次瑰麗的變異。
樹彷彿被催眠,頭腦清醒而四肢無力地看着這詭異的一幕幕在他的身體內發生,彷彿一個旁觀者,卻親身感受到了血液齒輪化的全部演變過程。就象是一堆廢鐵被強行改裝成一匹馬力強勁的F1方程式機車,樹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轟鳴着無處宣泄的風速。
突然,一道弧形亮光從遙遠的黑暗爆發而來,樹彷彿聽到“喀噠”一聲,有人在寂靜裡按下了老式留聲機的播放鍵,滋啦滋啦的音軌,發出樂曲即將到來的空白噪音。
“起來,樹!”冥冥中,曉在靜靜說,“宵在等待,你的到來!”
那是一場命運註定的相會。
爲此,漫長的時光,爲此苦苦等待了十八年!
爲此,從不存在的命運之神,爲此精心設計了十八年!
那一場華麗的,哀傷的,甜蜜的,屬於微笑的淚光,不屬於誓言的等待,都在雀躍着,坐立不安着……就像黃昏後的大地盡頭,一線流星劃過天際黑幕。
在命運的十字街口,那一場瀰漫着鐵與血的風花雪月,在風中駐足,剎那回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