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口不大,僅能容兩人擠身而入,如果是一個人便有餘裕了。洞徑極深,透光距離之外一片漆黑。
“這洞有多長?”
“總有好幾十丈!”
“通向何處?”
“不知道,小弟在看到另一端的光亮時便折回了。”
“我們進去!”
畢老三“唔!”了一聲,當先舉步朝裡淌入,東方白緊隨在他身後,五丈之後,光線逐漸暗了下來,但兩人都有超常的目力,行動並不窒礙,洞徑是筆直的,洞壁也還平滑,完全摸黑的時間不長,沒多久,光圈出現,無疑地那是出口了。
由暗而明,視力更可及遠,十丈左右便已清晰了。
顧盼間到了出口,一看,是在藤蘿覆蓋的地穴上端,數根粗如兒臂的巨藤纏在洞邊磷巖之上,不用說這便是援升的天然工具,縱目望去,地形地物都相當熟稔,東方白不由想起了伴同水寶初入山時追鹿掉落地穴驚險故事,短短的時日裡,情況起了這大的變化,這是始料所不及的。
“東方兄,依小弟想來,乾坤教遺孤如果要回谷探視,必然會利用這秘道。”
“大有可能!”
“東方兄要留下?”
“我想多待一段時間,說不定會有收穫。”
“小弟得趕回城裡與家師聯絡,就在此地暫別。”
“畢兄請便!”
“告辭,有必要小弟會很快回頭。”
“好!”
畢老三援藤而上,投入藤蘿叢中,不久之後,又從藤叢邊緣出現,回顧向上揚了揚手,然後疾奔而去。
東方白循原路回到石窟,在守株待兔的空閒時間裡,他潛心勤練“秘劍寶笈”所載的武功,悟透是一回事,熟練而能隨心所欲的運用卻不是一蹴可就的,必須假以心力和時日,現在的時地正相宜,所以他並不急於未竟的公案。
水二孃的清涼客店在繼續營業,所不同的是少了她的寶貝女兒水寶,因爲水寶已作了“三恨先生”的義女,“三恨先生”是一代怪人,也是一代奇人,她當然滿心樂意女兒能有這麼好的機緣得以造就。
卓永年仍是以“百草道人”的身份住在店裡,情況倒是與水二孃有點相像,他少了個冒牌的徒弟小黑。
參與這次行動的坤寧宮高手除了少數以不同身份留在桐柏之外,都已潛返徐家集,主要是爲了保持“至尊王”和“紅衣使者”這假象,以便利爾後的行動。
“不爲老人”已經返嵩山少林重依佛座。
表面上似乎已經是風平浪靜,但暗地裡卻是兇險潛存,誰也無法預測什麼時候會爆發什麼可怕的情況。“陰陽秀士”夫婦兔脫,大化門主生死下落不明,這困惑了江湖十多年的公案並未真正了結,就像是隱而不見的潛藏火種,隨時會突發而釀成鉅變。
斷黑,上燈之後不久。
卓永年照例開始他的長飲。幾天來,不論白天晚上,他都以長飲來打發時間,喝酒,的確是磨時間的妙法,一杯在手,海闊天空地胡想一通,時間就這麼磨過去了。
當然,他不至於胡思亂想,但人的思想極不容易羈勒,在等待一種無法預期的情況時,就會無聊,無聊就不能不想,所以他也在想,只是稍有理路。
他之仍舊以“百草道人”的身份留在客店,是因爲他本身便是一個餌,在此次對付乾坤教的行動中,他與東方白已被對方認定了身份,是“至尊王”一路,陰陽秀士要採取報復行動的話,他必然是頭一個目標。
本來,他大可抽身事外,但武林人的執着,使他欲罷不能,同時依江湖定例,一旦卷人了便無法自拔。
“道爺!”小二進了角門,高叫一聲,直趨房門。
“什麼事?”卓永年連頭都不擡。
“有人求醫!”
“求醫?”卓永年按下杯子。“現在什麼時辰?別打攪本道爺的酒興,叫他明天再來,本道爺夜晚不看病。”
“是請道爺出診。”
“出診?”卓永年橫起了眼,“連上門的病人都不看,居然還要本道爺出診,你小子明明知道本道爺的規矩,不回絕了還來嚕囌,哼!你得了人傢什麼好處?”
“道爺!”小二打了個躬,陪上一副笑臉:“小的可不敢收人錢財,只是……”
“只是什麼?”
“來的也是位道爺,年事已高,小的想到來的這位道爺跟道爺您一脈同源,而且老闆娘也沒反對小的來請示……”
“哦!”卓永年喝乾了一杯酒,翻動了幾下眼睛,自語般地道:“老道,求醫……”想了想,盯着小二又道:“是遊方道士還是住觀在院的?”
“是城外碧瑤宮的道土!”
“你認識?”
“只是熟悉,因爲碧瑤宮在本地是有名的道觀,香火很旺,週近百里的法事都是他們包的,所以無人不熟。”
卓永年沉吟了,他是冒牌的“百草道人”,對藥理只是一知半解,雖然他得到了真正“百草道人”遺留的秘本,卻沒時間深研,僅略有涉獵,小病可以矇混,疑難重症可就沒轍了,問題在於對方是三清弟子,拒絕了不太妥當,拒絕了今晚,逃避不了明天,既然要在此地待下去,好歹得應付一下。
“要他進來!”
“是!”
小二轉身出去,隨即帶了一名老道來到門首。
老道的年齡在花甲以上,清矍健朗,卓永年號稱“孤精”,精明超人一等,而且又是在隨時待敵的情況之下,當然不敢有絲毫疏忽,仔細打量對方,沒什麼礙眼之處,看上去似乎沒練過武,只是個普通老道。
“無量壽佛!”老道打了個稽首。“同源弟子‘廣元’見過道見前輩,夤夜打擾十分不當,只因事出無奈,請道兄海涵。”
“聽小二說你是求醫而來的?”
“是!”
“病者何人?”
“本宮掌宮‘凌雲法師’!”
“噢,所得何症?”
“人本來好端端的,今天早晨突然臥牀不起,不言不語,像是中了風邪,但仔細看卻又不類一般風癱……”
“你們掌宮多大年紀?”
ωωω◆тt kān◆¢ 〇 “五十不到!”
“哦!”卓永年心裡急想,五十不到的人中風的可能性不大,會不會是被江湖人點了穴道?心念之中沉聲道:“你們掌宮練過武麼?”
“練過,但全宮只他一人會武,從不傳授宮中弟子,以門下弟子沒一人會武,這怪症……跟練武有關麼?”
“難說,在發病之前宮裡可曾發生過什麼事故?”
“這倒是沒有!”
卓永年心裡有了點譜,沉吟片刻纔開口。
“這症候一時要不了命,天色已晚,明天再說吧!”
“道兄……”老道躬下身去。
“道爺!”小二插上了嘴,“宮裡備了轎子來的。”
“嗯!”卓永年又沉吟了片刻,顯得十分勉強地道:“好吧,既然備有轎子,本道爺就走上一遭,你們到外面候着,本道爺收拾一下就起身。”
“無量佛!”老道稽首而退。
卓永年等老道和小二出了角門之後,才起身取出“百草道人”的手本翻閱了一陣,記下有關的方子和診治要訣,然後再謹慎藏妥,步了出去。
店門外一頂兩人擡的小轎在候着,轎子很考究,掛簾垂纓,不像是租來的,想來是宮裡自備之物。上了轎,老道放下轎簾,揮揮手,轎子起行,先時轎子裡還有些光影,不久之後便一片漆黑,表示轎子已經出城上了野道。
卓永年覺得好笑,這是他化身“百草道人”以來頭一次真正爲人看病,病能不能看好他根本就沒有把握。
摸黑了很長一段時間,轎簾又見光影,卓永年以爲到了地頭,但一忽兒又黑了下來,一黑一亮,像是穿行在巷弄裡,卓永年心頭疑雲頓起,碧瑤宮是在城外,鄉野裡不會有斷續的燈光,這當中難道有什麼文章?
心裡犯了疑,他立時提高警覺。
他想:“如果是在鄉野小道,即使經過村舍也不會有燈光映照轎簾,因爲鄉下人起早睡早,爲了省燈油,都是熄燈而眠,同時也不會有路燈。依忽明忽暗的情況判斷,極可能是城裡街巷,那就是說轎子出了城又回頭……”
現在是一片黑,他準備見光時偷覷一眼。
心裡才這麼想,忽聽老道說一聲:“到了!”
轎子停住,放落。
轎外不見光影,也聽不到別的聲音。
“道兄,請下轎!”是老道的聲音。
後面的轎伕擡高轎槓,轎簾打起。
卓永年低頭弓身出轎,剛剛直起腰,一片黑忽忽的東西迎頭罩落,心頭剛一感到不妙,來不及應變,人已被罩落的東西纏裹住,隨即摔倒地面,此時才知道被網套住了。
網收緊,人變成了一個大肉糉。
他一直心存警惕,因爲他本身是個餌,現在餌被吞了,卻沒釣到魚,以他的精明,竟然百密一疏,馬失前蹄。
很顯然,這是“陰陽秀士”的傑作,明知“陰陽秀士”可能匿在桐柏,就這麼一念之失贊進了圈套,後悔無濟於事,只有竭智應付一途,也許,由這錯失而得到有利的契機,因此,他並不怎樣懊惱。
他怒聲狂叫道:“你們怎可以如此對待本道爺?”
自稱廣元的老道嘿嘿一聲冷笑道:“道爺,安靜些,現在要送你到一個好去處,等要你開口的時候再開口。”
接着,揚了揚手道:“送道爺到安樂室去!”
立即有兩名漢子自內閃現,提起網球快步前行。
卓永年絲毫無法動彈,像網兜裡的魚,被人拎着走,他在想:“安樂室當然不會安樂,名字倒是很好聽,依情理判斷,不是牢房便是刑房,看來不死也得脫層皮,本來一分一秒都在警覺之中,爲什麼竟發生這大的疏失?”
一路不見燈火,迷茫中似在穿行兩道。
這裡是碧瑤宮麼?如果是,宮裡的道士不用說全是乾坤教徒,如果不是,照路上的判斷,應該是在城裡某一個秘密的地方。
從抖動的感覺判斷,現在是下石級。
地窖,從愈來愈濃的黴溼之氣證實了這判斷。
眼前突然現出燈光,在身軀被勒緊跟躑曲的情況下,依眼睛轉動所能及的角度,只能看到兩側溼漉漉的砌牆,一點不錯,是地下甬道,剛超過燈光位置,停住了,兩漢子之一道:“拉緊網頭,準備下放!”
卓永年只覺纏住身軀的網一緊一鬆,人脫出例外急墜,僅是一轉念的時間,“嗵!”地一聲,人已摔在水裡,他本能地閉住氣,手腳划動,頭冒出水面,腳已沾地,站直,水正好淹到肩部能露出頭來,用手在臉上抹了幾把,睜汗眼,眼前一片黑。
“鏘!”地一聲,他擡頭上望,約莫文許高處有個長方孔,外面有微弱的燈光透入,長方孔已被鐵柵封死。
水牢,這便是所謂的安樂室。
水是腐水,腐臭之味直往鼻孔鑽,腸胃翻騰起來,“哇!”地一聲,傍晚吃的酒菜衝口往外倒,胃裡的東西吐盡,剩下苦膽水,吐無可吐,還一個勁地於嘔,從有記憶以來,他沒經歷過這種窩囊事,真是哭笑不得。
許久,才稍稍安定下來。
挪身到了壁邊,用手一摸,牢壁平滑如鏡,而且還積了水苔,即使真是一隻壁虎也難以游上去,仰起臉,這才發現鐵柵佈滿鋼刺倒須,不由暗道一聲:“苦也!”
這鬼地方比之乾坤教總壇的石牢還要惡毒百倍。
任他孤精如何精明,此刻也只有絕望的份。
他想笑,是一種無奈的心理反應。
逐漸,眼睛適應了黑暗,但看到的是滑壁、污水,和無法碰觸的鉤刺牢門,不必用刑,泡在污水裡便是極酷毒的刑,只頭露在水面,不能飲食坐臥,除非是鐵鑄的,一個血肉之軀能經得起泡多久只有天知道!
像這種情況,要活出生天只有冀望奇蹟出現。
計智百出的他,此刻完全沒了轍。
在絕望中聽候宰割,這種滋味非身受者無法體會。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感覺上似乎有一百年那麼長,身軀完全陷於麻木,連腦海裡都是空白的,什麼意念都沒有。
牢門外突然傳來聲音,不是求醫的老道。
“道爺,我們來好好地談上一談!”是人,但彷彿是地獄裡傳出的聲音。
“這是什麼地方?”卓永年竭力保持平靜。
“安樂室,有進無出。”
“你是誰?”
“敵人、仇家、討債的,隨便你怎麼想都可以!”
“爲什麼如此對待本道爺?”卓永年知道已落到了乾坤教餘孽的手中,問話的可能就是“陰陽秀士”李思凡,他故意不點明,他必須要在絕望中求取希望,明知是奢望,但只要三寸氣在,他不能認命放棄。
“這已經算是禮遇了!”語氣充滿了揶揄。
“說,談什麼?”
“咱們不說廢話,開門見山,你是‘至尊王’手下,對不對!”
卓永年心中一動,對方如此認定自己的身份,就可以藉此作文章,絲忽的契機都要把握爭取,也許能……
“不錯!”他坦然應承。
“至尊王是誰?”
“不知道!”
“老道你可放明白些,你要是不坦白的交代,就會泡爛在這水牢裡,唯一的一條路便是等待着轉世投胎。”
“至尊王是至尊門中之神,至高無上,以本道爺的地位,能聽到他的聲音便已是無上殊榮,要見他的尊容還差了那麼一截。他的聖範高不可仰,他的武功深不可測,凡是膽敢與他作對的,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哈哈哈哈……”
“這便沒什麼可笑!”
“當然可笑,在你老道眼中他是神,在本人眼中他還是有血有肉的人,是人,人就可以對付,告訴你,你不必妄想你的神能救你出地獄,你的生死在本人手中,本人現在便是主宰你生死的神,現在回答本人下面的問題,至尊門中有多少弟子?”
“不知道!”卓永年邊應付邊在急急盤算。
“老道,你不願回答?”
“本道爺的確不知道,至尊門除‘紅衣使者’之外,所有弟子只許有縱的關係,沒有橫的關係,彼此之間誰也不知道誰的身份!”他說的煞有介事。
沉默了片刻。
“至尊門的舵壇設在何處?”
“不出桐柏城五十里範圍。”卓永年預料到對方必然有此一問,心裡早打好了主意,所以不假思索地回答出來。
“桐柏城五十里範圍之內?”像是覆問,又像是自語,聲音中帶有些惶惑的成份。
“不錯!”卓永年立即迴應,用意在加強這句話的可信度。
“五十里……到底是什麼地方?”
“不知道!”
“不知道地方,怎知是五十里之內?”
“根據每一次命令傳達的速度和時間。”
“老道,你少給本人耍刁,你不說沒關係,好好地泡着,等你想通了再說,不過你記住,這牢裡的水是有毒的,功力再高的也煞不過三天,便會全身潰爛而死,超過十二個時辰,不死也是殘廢,任你百草道人如何通曉藥性,也挽回不了破皮爛肉的命運。”
卓永年透心冰涼,難道真的就這麼窩囊地送命!
“本道爺年登耋耄,死不爲夭,至尊門弟子無所不在,你會付出百倍代價,告訴你,本道爺臨來已留了線索。”
“本人不信這一套,哈哈哈哈……”笑聲遠去。
卓永年真的惶急了,毒水給他的威脅最大,簡直不敢想象後果,這鬼地方呼天不應叫地不靈,只有等待慘死一途,自救無門,誰能救得了他?
當然,在死神沒向他招手之前他是不會認命的。
他竭力使自己冷靜,在這種險惡的情況之下,冷靜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方寸一亂,便一切算完,只有死路一條,求生是人的本能,他當然不例外,他開始思索、觀察,運用他的機智,要在必死之中求生。
地點是碧瑤宮。
時間是夜半。
掌宮“玉虛真人”被從睡夢中搖醒,牀邊站了個紅衣蒙面人,一柄鋒利的刀抵住他的心窩,刀尖沒刺入,但寒芒卻似乎已經透進心臟,他瞪着眼,全身觳觫,大張着口,半句話也說不出來,滿臉驚怖欲死之色。
“說,‘百草道人’現在何處?”紅衣人發問。
“什麼……百草道?”
“別裝蒜,刀尖距離你的心臟不到三寸。”
“施主,貧道……真的不知道什麼……百草……”
“你派宮中弟子‘廣元’把他班來的,對不對?”
“廣元……宮裡根本就沒有道號廣元的弟子。”
“你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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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主,貧道……以天尊之名起誓,確不知情。”
紅衣人沉默了片刻。
“老牛鼻子,如果本人查出實情,你知道將會採取什麼手段?”冷哼了一聲,一字一句地道:“血洗碧瑤宮,雞犬不留!”
“任憑施主!”
“你說的?”
“是,貧道敢答應。”
紅衣人遲疑了片刻,收回刀,閃身離去。
清涼客店的小角院裡,沒有燈。
水二孃與畢老三摸黑相對密談。
“老三,令師真的不是碧瑤宮請去?”
“不是,察言觀色,掌宮老道沒說謊,我也曾仔細偵查過全宮,沒有任何可疑的蛛絲馬跡。”原來到碧瑤宮查探卓永年下落的紅衣人正是畢老三,他剛從山裡出來,一聽說師父被請去治病,便意識到事有蹊蹺。
“這……我太大意了!”
“家師一向精明,怎會輕易上當,莫非……”
“莫非什麼?”
“他老人家是故意的。”
“希望如此,不過……這該怎麼說?”水二孃默然了片刻才又道:“陰陽秀士是個相當可怕的敵人,這件事分明是他做的,要是令師一時不察墜入他的陰謀,後果就堪虞了,我們得趕緊設法探查出他的下落。”
“桐柏大少也是乾坤教一份子,從他身上着手。”
“可是這小子在乾坤總壇被破之後已經失了蹤。”
“二孃!”畢老三語音沉重,“桐柏城只這麼大,我不相信他們會做得這麼幹淨,半點痕跡都不顯露,我非要找到線索不可,我走了!”
水牢裡除了鐵柵門透入那一抹死氣沉沉的燈光,餘下是一片黝暗。
卓永年在謀脫身之計,想得快要發狂了,他身上已經起了灼刺的反應,這證明牢裡的水含毒不是虛言恫嚇,照傳聲的人所說,過了十二個時辰皮開始潰爛,不死也會殘,那是指十二個時辰能脫離毒水而言,如果繼續泡下去,那就會爛在毒水裡。
不知道已經過去多少時辰,估計已超過十二之半。
卓永年幾乎想認命了,他實在想不出求生之道,死神的腳步越來越近,死亡的氣息也越來越濃,他不怕死,但不願如此慘無人道地送命。
死,慘死!這意念緊緊攫住了他。
突地,一道靈光從意念中進現,死裡求生。
這辦法成功的希望不大,但總是絕望中的一線希望,如果這一線希望破滅,他就只好認命,非認命不可。
這一着是他這一門的救命絕着,非到萬不得已不用,他懂,但從來沒用過,現在,他非用不可了。
於是,他凝神傾耳待機。
又是一段長長的時間。
鐵柵門外終於有聲音傳來,極輕微,但他聽到了,咬咬牙,暗禱了一聲:“祖師爺庇佑!”身軀一倒,半浮沉在水裡。
首先傳來的一聲驚“咦!”沉寂了片刻,然後一個聲音道:“還不到時辰,這老雜毛這麼經不起泡?”
片刻之後,一支火炬伸進鐵柵,整個水牢被照得通明,原先那聲音道:“八成是自決的,把屍體搭上來。”
另一個聲音應了聲:“是!”
鐵柵門開啓,軟梯垂下,一個黑衣人緣梯落到將及水面的地方,一手抓梯,一手伸出帶鉤的短竹竿,把卓永年的屍體拉近,抓住胳膊,軟梯回收,連人帶屍升了上去,擺在牢門口的甬道里,黑衣人立即動手,摸脈、探鼻……
“怎麼樣?”聲音傳自石級上方,不見人。
“死了!”
“是自決麼?”
“是的,自斷心脈,口鼻裡還有血。”
“嗯!失策,想不到老牛鼻子會走這條路,早知如此,就該換用其他方式,費了這大的手腳,結果是一場空。”話聲中斷了片刻,似乎在考慮什麼,然後又接下去道:“立刻處理,注意不能留下任何痕跡!”
“是!”
“最好的方法是讓人認不出來,你懂我的意思?”
“懂!”
薄暮時分。
畢老三帶着三分酒意像沒頭蒼蠅般在背街小巷瞎撞,他師父的失蹤,使他惶然無主,雖然他對號稱“狐精”的師父在機智方面一向具有信心,但千算萬算總免不了有失算的時候,所謂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因爲面對的敵人太可怕了,而且是敵明我暗,防不勝防,他誓言一定要找到師父。
這時,他正低着頭踉蹌歪入一條橫巷,冷下防一輛馬車從圍牆的後門裡衝了出來,要不是他的腳收得快,差點就給撞上。
馬頭一轉勒住,駕車的回頭罵道:“冒失鬼,你走路不帶眼睛?撞傷了可是活該。”
畢老三斜起醉眼,雙方照了面,不由心中一動。
吆喝聲中,馬車順巷駛去。
這駕車的很眼熟,在那裡見過?畢老三呆在原地忖思。
是他!他想起來了,登時精神陡振,遙遙尾隨下去。
馬車行駛的路線全是背街,不久便出了城,鞭子一搖,馬兒撥開四蹄,馳向無人的曠野,偏開了正路。約莫馳行了三裡遠近,在一片荒林中停下。
駕車的躍下車座,從座旁取下一把鋤頭,一支鐵鏟,相準了地勢,開始挖掘,看起來這駕車的很有力道,只用單手挖掘,士石迅快地翻轉,只片刻工夫,便掘成了一個大土坑,他拋下鋤頭鐵鏟,走近車邊,從車廂裡抱出一具屍體。
天色已完全昏黑。
昏黑中不遠的地方葉隙裡閃着一對夜貓子的眼睛。
駕車的把屍體放在土坑邊,直起身來,木立了片刻,從腰間摸出一柄短刀,雖然天色昏暗,但仍可見隱隱泛起的寒芒,顯見這柄短刀相當鋒利。他蹲了下去,用刀在那具屍體上比了比,又收刀起立,似有什麼委決不下。
那對暗中的貓眼已移近到兩丈之內的一叢矮樹裡。
駕車的忽然開口發出話聲:“道爺,損毀你的遺體是大不敬,可是……上命難違,咱野豹子該如何是好?”
原來這駕車的正是“野豹子”丁霸,奉命處理卓永年的屍體,命令是把屍體毀容肢解後掩埋,以兔被認出來,他在山中曾遭斷掌廢功,所以只能用單手工作。
一條人影悄沒聲地轉出樹叢出現在他的身後八尺之處,身着披風蒙面,閃着一雙夜眼,形跡有如鬼臉,這人影正是尾隨而至的畢老三,他此刻化身成“紅衣使者”,夜晚,顏色難分,紅色的披風看上去是黑色的。野豹子的幾句話使他肝膽俱裂,師父竟然已經遭了害,變成一具屍體,他立意要把野豹子碎屍。
野豹子又喃喃地道:“道爺,你師徒在山裡對咱有恢復武功之恩,咱說過一定要報答,不能救你於死,怎忍壞你的遺體,咱把你好好安埋,逢年過節一定來給你燒錢化紙,你地下有知,請接受咱這一丁點心意!”
“嗯!”一聲喘息,分明是發自身前。
野豹子全身一震,退了兩個大步,毛髮迸立,皮肉抽緊,兩隻豹眼瞪得滾圓,死人還能開口發出聲音麼?
畢老三閃回樹叢之後,師父的擡數徒弟當然清楚,不由狂喜過望。
野豹子轉頭四下張望,什麼也沒發現。
世間真的有鬼不成?
“嗯!”又是一聲微哼,這回十分真切,是發自身前早已僵冷的屍身,他猛打了一個哆嗦,慄聲道:“道爺,你……你是顯靈麼?”
屍體突然動了一動。
野豹子呼吸停窒,兩眼發直,人在剎那之間僵住了。
半晌之後回過神來,他想:“人難道沒死?可是在搬動之時,分明是冷硬的屍體,人已自決而死怎麼可能復活呢?”
屍體突然坐了起來。
“啊!”一向兇殘的野豹子居然驚叫出聲。
“丁霸,你剛剛的一念救了你,否則你挖的坑正好自己用!”死人開了口。
“道爺,你……你……”野豹子舌頭打結。
“本道爺會這麼容易死?”
“啊!”野豹子驚魂歸了竅。
“野豹子,你爲誰賣命?”
“這……”
“陰陽秀士李思凡?”
“咱……不能說。”
突地,一個森冷的聲音接話道:“你想死?”
野豹子霍地轉身,一看,人已站在他身前不到八尺之處,脫口慄叫道:“紅衣使者。”
卓永年顫巍巍地站起身來,在水牢裡浸透毒水的道袍緊貼在身上,人顯得更瘦小,兩眼倒是灼灼有神。
“丁霸,只怕你非說不可?”卓永年聲音森寒。
“道爺,咱丁霸可以死,但絕不賣主。”
“你什麼也不會回答?”
“是的!”兩個字,斬釘截鐵。
“野豹子!”畢老三接過話,“本門對敵人向不寬貸,而用來對付敵人的手段再狠的江湖人也難以想象,別打歪了主意,好好想上一想,否則到時候你求死都不可能,本使者的耐心可是有限,現在給你半刻時間考慮。”
野豹子望望畢老三,又望望卓永年,他迷惑了,“百草道人”是“至尊王”手下,他們入山是爲了摧毀“乾坤教”,而自己被“紅衣使者”斷掌廢功,他師徒爲什麼在毫無條件之下使自己復功?好幾名“乾坤使者”神秘送了命,自己的身份地位遠不及“乾坤使者”,這到底是爲了什麼?
“丁霸!”卓永年又開了口,“在總壇山腹石牢之內囚禁了一個老人,他是什麼來路,人現在何處?”
“不知道,這點咱是真的不知道。”
“你奉命毀屍掩埋,一旦你主人發現本道爺還活着,你難道也用不知道三個字回答你的主人?”這句話擊中了野豹子的要害。
“咱已經有了打算!”野豹子毫不猶豫地回答。
“什麼打算?”
“遠走高飛,退出江湖。”
“你主人會放過你麼?”
“天下之大,不差咱野豹子一席藏身之地。”
“好,念在你人性未泯,本道爺網開一面,走吧!”
卓永年的處置大出畢老三意料之外,目前“陰陽秀土”的下落成謎,追尋線索猶恐不及,好不容易逮到這機會,卻輕易地放棄,這是什麼意思?當下忍不住開口道:“道爺,就這麼輕易地放人走?”
卓永年點頭道:“讓他走!”
畢老三不再吭聲,他想,師父定有他的理由。
野豹子作了個揖道:“道爺,咱丁霸永感大德。”說完,縱身穿林而去。
畢老三長長吐了口氣。
“師父,爲什麼要這樣做?”
“當然有道理!”
“弟子不明白?”
“那爲師的告訴你,第一,像野豹子這種粗人,他不肯說便不會說,而且他所知道的極爲有限,殺了他於事無補,反正我們已經知道敵人是誰,也知道對方的藏身案巢,可以按圖索驥。第二,今天是爲師的母難之日,不願見血,這是主要原因……”
“今天是師父的生日?”
“不錯!”
“弟子向師父拜壽!”跪下去恭敬地叩了三個頭,拜罷起身,又道:“師父,如果野豹子口是心非,他這一脫了身……”
“無妨,以後再不會有‘百草道人’了。”
“師父打算……”
“以另一個面目出現。”
“對了,師父這兩天……”
卓永年把本身的遭遇說了一遍,畢老三聽得膽戰心驚,連連咋舌。
“師父是死裡逃生了!”
“晤!身在江湖,兇險是無法避免的,你怎麼會湊巧跟了來?”
“弟子出山來到城裡,聽說師父被碧瑤宮道士請去治病……
他把全部經過敘述了一遍,然後道:“師父,徐家集方面傳來急訊,請您立即趕到那邊去。”
“急訊?是坤寧宮傳來的。”
“不是!”
“那是小雪?”
“對,她發現了仇家。”
“她的仇家?”卓永年聲音激動,眸子也放了光。“那這邊的事只好暫時擱下,對了,老三,得馬上通知東方白,這麼着吧,爲師的先一步趕去徐家集,你再辛苦一趟,入山去通知東方白,要他隨後趕來。”
“這事跟東方白有關?”
“關係很大!”
“弟子一說他就懂麼?”
“嗯……”卓永年沉吟了一下道:“他如果不明白問起你,你就告訴他要履三恨諾,速赴徐家集,他就會明白了!”
“什麼三恨諾?”
“先別問,我們走!”
乾坤教總壇的石窟裡。
在毫無干擾絕對安靜的境地裡,雖只短短數日,卻不亞於數月的苦修,東方白對“秘劍寶笈”所載“以劍帥氣,以氣御劍”的蓋世玄功,有了更深的造就,已到了功隨意轉,意動功生的境界,人與劍渾然融合成一體,可以隨心所欲地運用而無任何阻滯,玄功加以神劍,猶之紅花綠葉,相得益彰,如非這巧之又巧的機緣,他還真想不到這柄“劍神之劍”竟然能發如許驚世駭俗的威力。
環顧窟壁上的累累劍痕,他有一種夢幻似的感覺,這都是劍氣蝕刻的痕跡,隔空吐芒,刻石如腐,如果換成了血肉之軀,誰能攫其鋒?
意料中的情況沒有發生,沒有人重返這絕境中來,望着窟口外每天短暫照臨的陽光,他興起了離去的念頭,守株待兔並非善策。
走的念頭一旦興起,便覺得片刻難留,沒什麼東西好收拾,抓起劍,一無留戀地步出石窟。雖然他已除去易容,回覆了“無腸公子”東方白的本來面目,但身上的衣着仍是化身小黑的那一套,表面看起來不但不起眼還帶着三分土,任誰也想不到他是身懷絕藝的蓋代劍客。
谷地裡,現在是最富生意的時辰,豔陽當頂……
從峰腰窟口下望,總壇廢墟在陽光照躍下已沒那麼死氣沉沉。
突地,他發覺廢墟似乎有些異樣,登時心中一動,凝神細望,在斷柱焦木之間似乎多了點什麼東西,逐一辨識,看出來了,是多了一個人,黑衫人,一動不動地插立在焦木之間,乍看彷彿也是一段焦木。
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