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說了不想吃藥。”弘曆脾氣上來,若不是紅顏,這藥碗早就被掀翻在地。正想着紅顏會如何應對,竟見她收回手,端着一碗藥就往自己嘴裡送,驚得皇帝坐起身一把奪下來,仰頭就飲盡,這纔得到她微微一笑,把藥碗收走了。
皇帝怒道:“藥也是胡亂吃的,你想做什麼。”
紅顏道:“這藥若沒人吃,又原原本本端出去,臣妾的面子往哪兒擱?”說着便起身去放藥碗,再沒搭理皇帝。
等紅顏放下藥碗再回身,想取帕子遞給他,皇帝卻已翻身躺下背對着外頭,那起起伏伏的上半身,顯然就是在生氣。紅顏沒說話,坐回方纔的地方繼續勾兌內務府送來的賬目,弘曆本以爲她會上來說幾句好聽的話,結果只聽見撥動算珠的輕微聲響,聽着聽着,在藥物的作用下,虛弱的人又睡過去了。
夢裡似乎見到紅顏來爲他擦汗,似乎聽到她溫柔的言語,貼得很近的人,一下又離開很遠,他在夢裡叫了紅顏的名字,卻不知紅顏能不能聽到,不甚踏實的一覺醒來,寢殿裡空蕩蕩,能聞見淡淡的安神香,還有冰塊溶化後滴下的水聲。
弘曆急於想見到夢裡的人,倏地坐了起來,恰好紅顏端着切好的瓜果進來,夏日炎炎,她穿着紗做的燕居服,清幽幽一抹淡綠,不濃不薄的脂粉恰到好處,皇帝才驚覺一路所見濃妝豔抹,是那樣得俗不可耐。那些女人不過是比他身邊的人更熱情奔放,他圖得是一時新鮮暢快,可這過日子能知冷知熱陪在身邊的,還是眼前人。而眼前人,早已是天仙也比不過的美色。
“餓了嗎,才切好的西瓜,臣妾把籽兒都挑乾淨了。”紅顏坐到牀邊,用銀籤子挑了一塊遞給他,“就只能吃這些,正在吃藥不宜進寒涼之物,也是臣妾求得太醫肯許,拿來給您解饞的。”
弘曆湊過來吃下一塊瓜,順手就握住了紅顏的手,西瓜充沛甜蜜的汁水順着銀籤子滴落,紅顏趕緊拿手帕來擦,責怪道:“就是不願您弄髒手,瞧瞧,一會兒可別在被褥上亂摸,這就去打水來。”
紅顏要起身,弘曆卻拉住了她道:“你別走,朕就想你陪在身邊,朕知道你是生氣了,回來那麼久都不肯多說半句話,可難道你真的要朕低聲下氣來給你賠不是。”
“這就奇了,皇上做錯什麼了?”紅顏慢慢坐下,又挑了一塊瓜要遞給他,弘曆按下他的手道,“不是你對朕說,有什麼話都要說出來,連生孩子的事咱們都能坦誠相待,這點小事,你一定要堵在心裡嗎?”
紅顏皺眉:“皇上到底在說什麼事,與和敬吵架的事?”
弘曆道:“就是那簪子。”
紅顏心中發笑,面上依舊問:“什麼簪子,皇上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臣妾可聽不懂。”
弘曆愣了愣,心想難道紅顏真的沒看見,舒妃是真的手快給拿下沒讓紅顏發現?若紅顏當真不知道,自己豈不是多事,心裡便猶豫着要不要繼續說這些話,卻聽見紅顏笑:“舒妃姐姐一下就抓走了那支簪子,可臣妾還是看見了呢,那種東西也會混進來,可見皇上隔天就往宮裡送東西,不過是打發奴才們走個形式,根本沒上心。往後再有這樣的日子,皇上也不必浪費人力物力了,臣妾和姐姐不缺什麼,也不稀罕。”
弘曆反而被紅顏弄糊塗了,冷靜想一想,才知道她剛纔是故意裝作聽不懂,到底是一國之君,這天底下有幾個人敢違逆他,心裡不高興卻又拿紅顏沒法子,悶了半晌不說話,紅顏放下瓜果,取來溼帕子給他擦乾淨手,皇帝任憑她擺佈,最後離了牀起身,身上披一件薄衣裳,紅顏攙扶着他說:“一直躺着也不好,在門口走幾步舒展筋骨,中暑不可小覷,皇上又積累了旅途疲憊,且要歇息兩天才是。”
弘曆咳嗽了幾聲,故意摸到紅顏的手將十指相扣,紅顏嗔笑:“臣妾跑不了的,只要皇上不丟下臣妾,臣妾哪兒也不去。”
“和敬就走了,頭也不回地走了。”弘曆道,“朕如今做什麼,她都不會原諒,可是朕並沒有忘記皇后,更不可能不在乎她,她到底要朕……”
皇帝說得激動,不禁又咳嗽起來,紅顏溫柔地替他順着氣,勸道:“南巡路上的事,臣妾什麼都沒見着,聽誰說都不過是個熱鬧,或笑或嗔,都是過去的事了。但臣妾還是有句話要說,皇上,再有下回出遠門,咱們只縱情山水千萬遠離女色,實在瞧見喜歡的,帶回來好好疼着,在外頭一夜歡好,後面的事都不管,臣妾倒覺得那些美人們,也實在可憐。康熙爺六次南下,回回都有美人進宮,皇上也該有所擔當,臣妾還以爲那簪子的主人會跟着一道回來,結果誰也沒來。”
弘曆悶聲道:“朕若把她們帶回來,圓明園就該吵翻天了。”
紅顏忍不住笑了,問:“皇上原來也會擔心?可那些女子們若是留下龍種遺落民間,皇上就不怕麻煩?”
弘曆輕咳了一聲,正經道:“哪裡有那麼多**之事,朕也知道收斂,不過是喝酒說笑,與她們貼得近了些。朕怎麼能讓來路不明的女人隨便就睡在身旁,不過是縱情聲色,想忘記那些煩惱的事。”
“說的真好聽。”紅顏道,“可是女兒只見到一波又一波的美人往御舫去,夜夜笙歌花天酒地,所有人都看在眼裡呢,皇上就不怕惹非議?”
弘曆冷着臉說:“除了你們鬧了些脾氣,大臣們纔不會多嘴,朕又不是天天這樣,做了十幾年皇帝,也算對得起家國天下。”
紅顏攙扶他坐回去,道:“臣妾可沒有鬧脾氣,是皇上非要來跟臣妾賠不是的。”
皇帝抓着她的手道:“若非和敬那樣鬧,朕心裡沒有那麼多愧疚,她這樣一鬧,把朕的心也傷了,想想身邊兒女也罷,你們也好,竟沒有一個人能體諒朕。”
“忽過三年一瞬耳,那堪厚夜永思之。無奈從茲將日遠,肩輿命去意遲遲。”紅顏忽然念起這首詩,看到皇帝眼神詫異,她笑道,“這是皇上爲皇后娘娘寫的詩,就在三月十一那天寫的是不是?”
“你怎麼會知道?”弘曆覺得不可思議。
“是永琪背給愉妃娘娘聽的,那孩子有過目不忘的本事。”紅顏道,“皇上怎麼做,孩子們都看着呢,可惜和敬沒聽見這首詩,她不知道皇阿瑪還惦記着她的母親。要說皇上放着三年祭奠不顧,您在正月裡已經提前爲皇后致祭,回京途中更輕車簡行,微服去了靜安莊祭奠皇后。臣妾知道,您對皇后的悼念,是不在乎別人看不看得見,是心裡對皇后的思念,而不是做給旁人看的。”
弘曆好生寬慰,眼中竟微微泛紅,苦澀地說:“難道朕對皇后的悼念,就必須悲傷難過,再也不要過自己的日子了嗎?”
“可是您看,惹出誤會來,皇上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好。”紅顏溫柔地笑着,“往後啊,該做給人看的事,咱們還是要做的,不該做的呢,纔是該好好藏起來的。臣妾不過是沒看見皇上如何與美人們摟摟抱抱,就自欺欺人當做什麼也沒發生,可真若是隨駕去了,什麼都看在眼裡,就再也沒法兒對皇上說這些話了。皇上,往後可改了吧。”
弘曆不大情願地點了點頭,他還在病中,少了幾分帝王之氣,且平素私下裡對着紅顏就是溫潤好脾氣的模樣,這會子彼此解開心結,他氣勢便更弱,又叫紅顏攙扶着躺下,握着她的手始終沒放開,好半天又說:“誰叫你不跟着朕去,倘若有你在身邊,絕不會有這些事。從前有皇后在,如今有你在,可你卻不肯陪在朕身邊,之前說得多好聽,永遠都會陪着朕。”
紅顏哭笑不得:“到頭來,反而是臣妾的不是?”她望着皇帝的模樣,大男人露出幾分委屈,叫人又想發笑又覺得心疼,她越來越明白,皇帝已經把他曾對皇后纔會有的那一面,完完全全地擺在了自己面前。她不會取代皇后的地位,可似乎已經取代了皇后的存在。
“皇上好好歇着,和敬不過是去探望額駙的祖母,入秋咱們就把她接回來。”紅顏輕輕搖着團扇,言語神態都溫柔如水,讓皇帝浮躁的心漸漸平靜,她道,“父女之間有什麼話不能說呢?”
韶景軒裡不安緊張的氣氛,隨着令妃娘娘的到來漸漸散去,穎貴人手忙腳亂了幾天都沒見有什麼作用,令妃娘娘來了半天,一切都好了。宮裡有這樣的話傳出去,太后臉上自然沒面子,可什麼也比不得皇帝的身體要緊,她唯一能做的,是讓華嬤嬤派人給那蘇圖夫人傳話,要叫她如何調教小戴佳氏照顧皇帝的飲食起居。
紅顏的盡心換來的,只是太后的一句:“就不信無人能取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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