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告白

許隨回到學校後, 一個人去食堂吃了一碗餛飩,因爲去得太晚了,湯水有點冷, 她吃得很慢, 表情也淡, 看起來什麼事也沒發生, 甚至還跟在一旁收拾餐具的阿姨打了招呼。

吃完以後, 許隨還是覺得有點餓,轉身去了食堂小賣部挑雪糕,買了一根綠豆冰沙, 一塊糯米滋,還有荔枝海鹽雪糕。

許隨拆開綠色的包裝紙, 咬了一口, 冰到咯牙, 但挺甜的。許隨白藕似的胳膊挎着裝有雪糕的白色塑料袋,邊吃邊發呆回到寢室。

回到寢室後, 許隨臉頰處的梨渦浮現:“要不要吃雪糕?”

“要,正好熱死我耶。”樑爽走過來。

許隨放下包,剛拉出椅子坐下,手機屏幕亮起,是胡茜西發來的消息:【隨隨, 今天不是周京澤生日嗎?怎麼你和主人公都不到場, 光我們在這玩】

許隨垂下眼睫, 在對話框打字:【我和他……分手了。】

發完消息後, 許隨把手機放在一邊, 去洗頭洗澡了,忙完後許隨看了一會兒書, 看不進去,乾脆打開電腦找了部喜歡的恐怖片。

樑爽在打遊戲,見狀也放下手機,搬起凳子和她一起看。爲了營造看電影的氛圍,許隨關了燈,只給門留了一道門縫。

周圍陷入一片黑暗,影片詭異的背景音樂響起,樑爽摸了摸脖子:“我怎麼覺得有點詭異,不行,我得去拿我的黨-員證來,避避邪。”

“……也可以。”許隨笑道。

許隨雙腳放上來,抱着膝蓋,看得認真,全程觀影,樑爽緊緊地挽着她的胳膊,由於許隨穿着的棉質吊帶裙,幾次被她弄滑落。

許隨開玩笑:“你是不是趁機佔我便宜。”

“誰不愛佔美女便宜。”樑爽笑嘻嘻地說。

樑爽看到專注,電影正放到高潮部分,一隻貓瞳孔忽然變異,音樂一下子驚悚起來,貓一偏頭,一口獠牙正中小女孩的脖頸。

“啊啊啊——”樑爽嚇得尖叫出聲。

與此同時,門外也響起一道相呼應的女聲慘叫,許隨忙開燈,拍了拍樑爽的胳膊:“沒事了。”

門被打開,隔壁寢室的同學走進來,按着胸口:“許隨,你們寢室也太恐怖了,差點把我嚇出心臟病。”

許隨笑:“其實還好,你是來借東西嗎?”

女生搖搖頭,語氣激動:“周京澤在女生宿舍樓下等你。”

許隨點了點頭,看了一眼時間,開口:“十一點了,我該睡覺了。”

意思是她不會下去的。

“可是他說會一直等到你下去爲止。”女生語氣擔憂。

同樣的招數,許隨不會再信第二次,她的語氣冷淡:“隨便。”

拒絕的話很明顯,女生訕訕地走了,樑爽送女生出去,反手關上門,她本想問許隨和周京澤怎麼回事,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還是算了,先讓她冷靜一下。

許隨接着看中斷的電影,看完後關電腦,上牀睡覺。凌晨一點,忽然狂風大作,門和窗戶被吹得砰砰作響,陽臺上的衣服隨風搖曳,有的被吹下樓。

看起來,是要下暴雨了。

許隨和樑爽大半夜起牀收衣服,許隨趿拉着一雙兔子拖鞋,俯在走廊的陽臺上,一件一件地收衣服。

豆大的雨珠斜斜地砸進來,許隨收衣服的動作匆忙起來,等她收完衣服不經意地往下一看,視線頓住。

一個高挺的身影站在樓下,他竟然還在那裡。狂風驟亂,樹影搖曳,昏暗的路燈把周京澤的身影拖長,顯得冷峻又料峭。

他咬着一根菸,低頭伸手攏火,猩紅的火焰時不時地躥出虎口,又被風吹滅,映得眉眼漆黑凌厲,還是那張漫不經心的臉。

煙終於點燃,周京澤手裡拿着煙吸了一口,眯眼呼出一口灰白的煙霧。像是心有靈犀般,他瞭起眼皮,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中相撞。

許隨視線被捉住,也只是平靜地收回視線,抱着衣服回寢室關門睡覺。樑爽顯然看到了這一幕,沒忍住說道:

“嘖,浪子變成情種了。”

許隨喝了一口水,語氣淡淡:“那你想錯了。”

沒人比她更瞭解他。

次日,天光破曉,周京澤在女生宿舍樓下等了一夜,腳邊一地冒着零星火光的菸頭,他眼底一片黛青,熬了一夜,此刻嗓子吞嚥有些艱難,只能發出單音節來。

他生平第一次這麼狼狽。

周京澤腳尖點地,踩在石子上面發出嘎吱的聲音,等了一清早,愣是沒看見許隨的人影。他嗤笑一聲,還就不信了,許隨連課都不去上。

好不容易逮到她室友,周京澤走過去,嗓音有些嘶啞:“許隨呢,怎麼沒跟你們一起下來?”

樑爽被他的氣場鎮住,縮了縮脖子:“她……她從後門走了。”

“……”周京澤的臉色黑得能滴出墨來。

許隨順利躲過一劫,平穩地上完課,中午休息完去實驗室,然而在去實驗室的路上,經過校植物園時,被周京澤截下了。

周京澤站在她面前,漆黑狹長的眼睛盯着她,壓着翻涌的情緒,啞聲道:

“聊聊。”

許隨抱着書本下意識地後退一步,淡聲提醒她:“我們已經分手了。”

周京澤冷笑一聲,眼睛壓着狠戾和濃重的情緒:“老子沒同意。”

許隨繞道就要走,周京澤身子一移,擋在她面前,攥住她的胳膊。周京澤整個人貼了過去,肩膀捱過來,兩人離得很近,許隨掙扎,頭髮卻纏在了他的衣領釦子,臉頰被迫貼在他寬闊溫熱的胸膛上。

他因爲說話胸腔顫動着,許隨沉溺在他熟悉的氣息想逃離卻掙不脫,因爲周京澤說的每一句話都抓住了她的軟肋,讓人無法動彈。

“家裡冰箱屯的那麼多盒牛奶你還沒喝完,你非要放在我牀頭的多肉,你不在,我不會管,”周京澤語速很緩,看着她,1017 你養得那麼胖也不要了?還有——

“我,你捨得嗎?”

許隨眼底的溼意出來,心底有兩個不同的聲音在叫囂。一個是和他在一起,那些快樂是真的,情濃意合也是真切發生的。

可另一個聲音在說:你不是需要唯一的愛嗎,他給不了。

空氣一陣沉默,忽然,一陣尖銳的手機鈴聲響起,打破了這僵持的沉默。

兩個人皆看向手機,她看了一眼他的手機來電,葉賽寧來電,許隨眼睛裡動搖的情緒褪得乾乾淨淨。周京澤摁了拒接,鈴聲再次不依不饒地響起。

這一次,周京澤直接摁了關機。

許隨終於解開頭髮,趁勢退出他懷裡,目光直視他:“不接嗎?”

周京澤沒有說話,許隨在與他保持距離後,開始說話,一雙眼睛清又冷:“牛奶喝不掉你可以給……別的女生,多肉扔了吧,1017 ——”

“我不要了。”

眼看周京澤要上前一步,許隨後退,她脾氣一向很好,也不會對人說什麼重話。她瞭解周京澤,驕傲輕狂,氣性也高,知道說出什麼話,能讓他同意分手。

許隨吸了一口氣,想了想,生平第一次說這麼惡毒的話,語氣夾着不耐煩:“你能不能別再纏着我了,多看一秒你的臉——”

“我都覺得噁心。”

周京澤停下腳步,擡掀起眼皮看向眼前的女孩,他一直看着她,只是三秒他便恢復了倨傲不可一世的模樣,看着她,緩緩撂話:

“行,我不會再找你。”

周京澤轉身就走,夏天很熱,植物園的花被曬得有點蔫,朝地打下彎曲的影子。周京澤瞭起眼皮極快地掠過植物叢,這時,手裡握着剛開機的手機進了一條信息。

外公發來的:【你小子,不是說要帶女朋友回家嗎?人呢,還來嗎?】

周京澤一個字一個字地打:【不來了。】

太陽暴烈,影子將他的身影拉長,許隨盯着他的背影眼睛泛酸,周京澤在經過灌叢時,躥出來的枝葉擋了一下他的額頭,他側臉躲了一下,下臺階,然後背影消失在拐角處。

直到這一刻,許隨整個人支撐不住,蹲下身,只感覺呼吸不過來,心口一陣一陣的抽疼,大滴大滴的眼淚滴在發燙的地上,又迅速融化。

這種感覺太難受了。

須臾,老師發來消息,許隨蹲在地上,點進微信,是很長的一段話:【許隨,香港交換生的名額今天就要確定了,你確實不考慮去?B大多好,機會難得你不是不知道,老師是私心希望你去的。當然,你要是有私人原因的話,我也尊重你的意願。】

眼淚滴在手機屏幕上,視線一片模糊。許隨用衣袖擦了下,回覆:【考慮好了,我想去。謝謝學校和老師給我這個機會。】

周京澤說到做到,許隨真的沒在學校看見過他,甚至在校外也不曾有一絲偶遇他的機會。不知道他是不是跟胡茜西說了什麼,一向心直口快的大小姐沒在許隨面前提過這個人。

周京澤完完全全消失在她生活裡。

就好像……這個人從來沒有出現過。

當室友得知許隨要去香港交換一年的時候,紛紛表示不捨得,胡茜西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蹭到她衣服上:“嗚嗚嗚,隨隨,你走了就沒人給我套被套了。”

“我又不是不回來了,就一年,我還有大四大五呢。”許隨笑着拍她的背。

胡茜西擦淚:“可是我動物醫學專業的,大四就畢業了,能見到你的時間真的不多了呀。”

“傻瓜。”許隨伸手給她擦淚。

分別一向來得很快,許隨參加完考試,暑假回了一趟黎映,八月中旬提前飛香港,準備入學了。

好像真的要跟這座城市告別了。

其實許隨有見過周京澤一面,考試結束後,許隨去了一趟舅舅家,整理出以前的教輔和數學筆記送去給盛言加家。

送完筆記後,她從盛言加家出來,在經過便利店的時候下意識往裡看了一眼,在想會不會有一個穿着黑色T恤的少年懶懶散散地窩在收銀臺處,眉眼倦淡地打着遊戲,嘴裡的薄荷糖咬得嘎嘣作響。

可惜沒有。

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

許隨收回視線,匆匆往前走,一擡眼,想見的人就在不遠處。周京澤嘴裡叼着一根菸,拽着牽引繩正在遛狗。

有一段時間沒見,他好像變了。周京澤穿着一件黑色字母體恤,黑色運動褲,褲縫有一道槓,身形挺拔,白球鞋,露出一截腳腕,腕骨清晰突出。

變得越來越帥,也有了全新的一面。

他頭髮剪短了,又變回了寸頭,貼着青皮,頂着一張桀驁不馴的臉,走到哪兒都引人注目。

奎大人走到一半渴了,周京澤停下來,擰開一瓶礦泉水,倒在掌心,蹲下來餵它喝水。

經過的姑娘多看了兩眼,眼底放光,也不知道是衝他這張臉來的,還是真的喜歡這狗,“哇”了一聲,主動搭訕道:“這狗是什麼品種?好帥哦。”

“德牧。”周京澤伸手撣了撣菸灰,語氣散漫。

女孩一臉期待地看着他:“我可以和它合張影嗎?”

許隨不打算聽下去,轉身離開,黃昏日落時分,周京澤低沉磁性的嗓音順着風聲遞到她耳朵裡,他停頓了一下:

“可以。”

許隨八月份飛的香港,整座城市熱得像是一個大蒸籠,她記得這一年好像是近年來的氣溫最高值。

由於許隨只是過來交換一年,所以B大不提供住宿,只好自己找房子。香港的房租極高且小,加上現在處於旺季,她找了一圈都沒有找到合適的房子。

幸好有學姐幫忙牽線,許隨和一名同校同級的女生合租,在西環那邊,小是小了點,但價格在接受範圍內,交通也方便,百老匯電影就離她十分鐘,生活便利,附近也有吉之島和百佳。

香港的氣候一年四季都非常適宜,特別是冬天,像在過秋天,天氣好的時候還能穿裙子。

許隨交換過來的這段時間過得還算不錯,學到了不一樣的醫學思維,在醫學院也收穫了很多。

她試着參加各種社交活動,學會了打香港麻將,也會跳一點華爾茲,還學會了烘焙。好像體驗到了除學習外生活裡的小樂趣。

許隨最喜歡週末做完實驗,一個人從中環出發,乘船去南丫島散心。只是她住的房子背陽,窗戶也小。

一下雨,室內就潮溼得不行,衣服溼答答的,需要烘乾拿到天台上去曬。這時竟然懷念乾燥又冰冷的京北城。

一年交換留學的時間很快結束。

又一年夏天。

班上的同學爲許隨辦了一個聚會,一羣人聚完餐後又轉站ktv,中途不知道誰點了一首分別的歌。

室友嘉莉淚眼汪汪地抱住她:“隨,我捨不得你。”

許隨順手回抱她,視線剛好對上一個男生,林家峰,是班上的一個男生,兩人關係會還不錯,平常一起做實驗,還經常一起坐電車回家。

他坐在沙發上,開玩笑:“我也是。”

氣氛有些傷感,許隨鬆開她,笑道:“快來個人調節一下現在的氣氛,要不我們來玩遊戲吧。”

“可以啊。”有人附和道。

他們玩的遊戲很普通——真心話大冒險,酒瓶轉到誰,誰就要接受另一個人的懲罰,真心話或者大冒險。

紅色的燈光昏暗,有人輸了得出去要指定的帥哥電話號碼,有的人輸了則要在衆人面前跳烏龜舞。

許隨靠在嘉莉肩頭,握着酒杯笑得東倒西歪。透明玻璃杯裡折射出一個落落大方的臉龐,一雙眼睛盈盈空靈。

她好像和以前不同了。

老話說得好,人不能太得意忘形。下一秒,就輪到許隨遭殃,林家峰握着綠色的酒瓶問她選什麼。

許隨想了一下,回答:“真心話吧。”

有好友推着林家峰快上,暗示他抓住機會。林家峰猶豫了一下,問了一個很沒勁的問題:“你有沒有什麼話想對你前男友說的?”

衆人一聽,“切”了一句,有個女生回答:“這種問題還用問嗎?當然是祝我前度早日吔屎啦。”

“就是哦,希望我前男友找女朋友個個不如我。相貌比不上我,性格也沒我好,死渣男餘生都後悔去吧。”

……

許隨思考了一下,食指敲了敲玻璃杯,一杯烈酒飲盡,喉嚨如火燒:“不祝他前途無量,祝他降落平安。”

說完這句話,全體噤聲。沒多久,有人打破話題,很快進入下一場遊戲。當晚,許隨喝了很多酒。

曾經喝一口酒都面紅耳赤的人,竟然學會了面不改色得喝很多酒。她喝得爛醉如泥,是室友嘉莉拖着她回家的。

回到家,許隨立刻衝進衛生間,抱着馬桶嘔吐,其實喝醉的滋味並不好受,胃如火燒,吐得她感覺膽汁快要吐出來,整個人的靈魂與軀體都分離。

其實一週前,許隨看到盛南洲的動態,他們飛去了美國訓練基地,他應該也去了。許隨邊吐邊想,她回去讀大四,周京澤去美國一年,大五她準備考研,而周京澤已經畢業,成爲了一名真正的飛行員。

兩人再也見不到了。

當初分手太難看,潦草收場,她想,以後應該見不到他了吧。

許隨吐完之後,站在洗手檯前洗臉,水龍頭扭開,她捧了一把水澆在臉上,頭頂的燈泡有些暗,她看向鏡子裡的自己。

皮膚白膩,鵝蛋臉,秀鼻高挺,如果說和之前有什麼不同的話,好像更漂亮了點,烏黑的眼睛多了一層堅定,氣質也越來越清冷。

很好,沒有哭,一滴眼淚都沒掉,就是眼線暈了一點。

許隨一覺醒到第二天中午,醒來給自己倒了一杯蜂蜜水。她打開窗,有風吹過來,熱熱的海風。

綠風扇對着她呼呼地轉,嘉莉正用氣墊拍着臉頰,窗外蟬鳴聲叫個不停,她把氣墊放下,抱怨道:“吵死了,幸好夏天快結束了。”

許隨往外看了一眼,窗外日光如瀑,藍色的海浪萬頃,綠色的林木蔥蘢,光影交錯間,一晃眼夏天就要結束了。

她忽然想起高中轉學的那天,也是一樣的熾夏。許隨懵懂地遇到一個如烈日般的少年,她卻卑微如苔蘚。

一眼心動發生在夏天。

一段有始無終的暗戀也結束在蟬鳴聲中。

隔壁有人用着音響放港樂,隱隱地傳過來,透着淡淡的悲傷,許隨伏在窗口,肩膀顫抖,聽着聽着,眼淚終於掉下來。

“但願想象可以沒成長,完全憑直覺覓對象。模糊地迷戀你一場,就當風雨下潮漲。”

是,就當風雨下潮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