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說沒敢回狐王府取藥, 而是去鷹王府找雲察幫忙。
大概在一兩萬年前,有隻九尾狐跑去人界遊玩,不慎被一名白衣妖道所傷。
命在旦夕時, 恰逢當時的殷商君主登泰山祭天, 她爲帝辛所救。兩人一見鍾情, 在祭天大典之後很快墜入愛河。
奈何人妖殊途, 妖沒法爲凡人生孩子。九尾狐爲了給帝辛產子, 只好附身在蘇妲己身上,誰知竟一朝事情敗露。
即使她深得帝辛寵愛,這個全天下最有權勢的男人寧願捨棄江山傾其所有也要護她周全, 卻仍然逃不過冥冥中的天意。
殷商傾覆,周朝取而代之。九尾狐不僅與商王雙雙慘死, 魂歸離恨天, 更落得個紅顏禍水亂世妖妃的千古罵名。
這件事在妖界掀起了軒然大波, 攪得人心惶惶。自此以後,妖族, 尤其是狐族,一向對“人”“妖”之間的界限劃分的極爲清楚,更是對“人妖相戀”敬謝不敏。
直白點兒來說就是:跟人談戀愛?想都別想。來往?最好不要來往。孩子啊,人心險惡,不值得;人世複雜, 更是不值得。
雖然狐王狐後從沒明令禁止過他與凡人交往, 但胡說覺得他爹孃心裡肯定也是這麼以爲的, 所以他沒敢將自己在山洞中發現一名凡人的事告訴二老。
回去的路上, 胡說心中就已經敲定了主意。他與雲察向來無話不談, 這事兒自然不必隱瞞。
不過,叫他有點兒意外的是, 當他拐進雲察住的太子殿時,聽到裡面有兩人的說話聲。
一個聲線冷淡,一聽就是雲察。另一個,聽起來笑眯眯的帶着點兒輕佻,有些熟悉,可又一時想不出是誰的聲音。
雲察冷冷地說:“是我父王讓君玄殿下進來的,不是我。殿下若是想打架,咱出去打。殿下若是想告狀,找我父王去告。總之,我與殿下沒什麼好說的。”
……是了,可不就是君玄那個花心大蘿蔔麼?今日在千歲宴上纔剛見過,雲察還差點兒跟他打起來。
他被雲察抓傷了脖頸,難不成來尋仇了?胡說忙拉過來一隻小山鷹,暗戳戳地問:“欸,裡面怎麼回事兒,神族的那個誰…來找你家少主幹什麼?”
小喇叭也是滿臉新鮮,好奇又八卦,小聲答:“誰知道呢。今天您千歲宴上的事我也聽說了,我家少主傷了他。本以爲這尊大神是來尋仇的,可看着又不大像。”
“……”胡說聳了聳眉尖,注意到院子裡堆滿了包裝華麗的禮盒,金光閃閃五光十色,跟君玄一樣豔麗得像是隻開屏的花孔雀,微一眯眼,“這些全是他送來的?”
“可不!”小喇叭哎唷一聲,拉着胡說一起趴在窗戶上去聽牆角:“這位殿下兩三個時辰之前就來啦,我家少主不見他,他就一直在門外等着。最後還是我家王上說,他是天君目前唯一的兒子,以後最有可能繼承大統的人,不得怠慢。我家少主聽老爹的話,才答應放他進來的。”
“哈哈。”胡說笑得有點幸災樂禍,“你家少主高傲得很呢,誰都不放在眼中,也就鷹王叔叔能治得了他。”
“嘿嘿。”小喇叭覺得也是,跟着咧嘴笑。笑完又有點同情地嘆了口氣,說:“這位神族的殿下也夠鍥而不捨的。換做是我,讓我在門外一等就是幾個時辰我早甩袖子走啦。他竟不急不躁的,始終耐心等着,脾氣真好。”
“所以人家能貴爲神族殿下,而你只能是個小小小小鳥哈哈。”胡說玩笑道,把小喇叭的頭當扶手摁着,在窗戶紙上戳了個小窟窿,整張臉都往上貼,說:“既然不是來尋仇的,本太子還真想不通他能來幹什麼,你別動,讓我看看裡面發生了什麼。”
“想必少主誤會了,在下此次前來,並不是來尋仇的。”只見君玄將扇子收在手中,雙手抱拳,九十度彎腰作了一揖。
他神情嚴肅,舉止斯文,全不見了在宴席上時輕浮無賴的模樣,彬彬有禮道:“今日千歲宴上,在下並非存心無禮,實在是喝多了美酒有點兒上頭,神志不清才胡言亂語。”
雲察視線往下一瞥,用餘光輕飄飄看過去,面無表情地說:“所以,你是來道歉的?”
“正是。”君玄把頭埋的更深,看起來誠懇到簡直不能更誠懇,只是嘴角微微翹起,在人看不到的地方勾起一抹玩味兒。
雲察從書架上隨手抽了本書,往桌案後面一坐,身姿像是棵筆直又青澀的蒼松,翻着書,頭也不擡淡淡地說:“若是道歉的話,殿下不該來這裡找我,而該去狐王府找我的朋友。因爲遭你輕薄的那個是他,不是我。”
“是我酒後失言對你朋友無禮,我痛心疾首悔不當初。”君玄沉聲說,聽着有點兒悲痛。
胡說嘴角一抽,險些從窗子上摔下去,心想,語氣夠誠懇,可詞兒也太假了吧。再看雲察,仍舊面無表情自顧地看着書,但眼神中盛放的光彩卻彷彿早已看穿一切。
君玄還在接着說,就差聲淚俱下了,“我決定洗心革面,改過自新。但我自覺做了錯事,無顏面再見你的朋友。所以,只能先向少主道歉,再請少主代爲轉達。”
“哦,知道了。”雲察捧着書,稍微調整了下坐姿,但還是安如鍾,直如鬆,淡聲說:“我會轉達的,殿下若沒別的事兒,就請回吧。”
“少主還沒原諒我,我不能走。”君玄微笑,掀起尊貴的眼皮,用那雙勾人的桃花眼望着雲察,“除非少主親口對我說,你接受我的道歉,並願意交我這個朋友。”
雲察眉頭下壓,“他是他,我是我。他是否肯原諒殿下,我做不了主,無法替他回答。至於願不願意跟殿下做朋友,我想,他是不願的。”
“那你呢?”
“我?”雲察把書擱在桌上,擡眸對上他的視線,靜默片刻,忽而輕笑:“殿下覺得呢?”
“呵。”君玄也笑,唰得展開摺扇,露出扇面上龍飛鳳舞的八個大字,“有美人兮,見之不忘”,徐徐搖着,眉尖上挑:“那,我改日再來。”
“院子裡的那些東西,殿下還是送到該送的地方去罷,您擱在我這裡沒什麼用。”雲察不輕不重地說。
嘴角一勾,金眸中精光閃爍,“你們兩個趴窗戶偷聽的,還想躲到什麼時候?”
“哎嘿嘿,小的去送送君玄殿下。”小喇叭冒了個頭之後,趕緊溜之大吉。
胡說摸摸鼻尖,也沒走正門,順勢翻窗而入,一屁股坐在雲察桌上,從果盤裡挑出個又大又紅的蘋果啃着,說:“剛纔你倆說的話我都聽見了,所以不再問你。但現在我有件挺着急的事兒,想請你幫幫忙。”
“還能耐心聽半天的牆角,我可沒看出來你哪裡着急。”雲察說,平淡的語氣中帶着點兒笑意,拿過胡說手裡的蘋果擦了擦又還給他,“直接就吃,也不嫌髒。”
“不乾不淨,吃了沒病。”胡說笑。雲察道:“什麼事兒,直說罷。”
“你這裡有藥嗎,藥性猛一些的,差不多能讓人起死回生的那種。”
“你受傷了?”雲察把書一扔,像拎小雞崽兒一樣把胡說從桌子上拎下來,往地上一豎,扳着他的肩膀轉着圈把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好幾遍,“傷到哪兒了快給我看看嚴不嚴重?”
胡說被雲察轉悠的暈暈乎乎眼冒金星,不滿剛要發作,看到對方滿臉緊張之後又笑了,說:“不,不是我,我沒受傷,藥是拿去救別人的。”
“別人?”雲察鬆了口氣,示意他接着說。
於是,胡說就把自己是怎麼進的山洞,怎麼遇到的陸離,怎麼差點兒被陸離一劍痛死,又是怎麼拔了陸離身上的箭後再次一根根把箭給插回去,害得人家離死更進一步……
全部一五一十地交待了出來。
雲察聽着,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又眉心舒展,最後又眉頭緊鎖,表情凝重:“若你哪天神不知鬼不覺的死了,一定是被好奇心害死的。狐狸,這件事你從最開始就不該管。如今,他若是死了,有一半的責任在你。”
“誰說不是呢。”胡說把蘋果核丟進廢紙簍,無奈望天:“我不該拔他的箭,他若是因此死了,我第一個受天譴。”一頓,他眼睛亮亮地看着雲察,“所以啊,你趕緊給我找點兒猛藥,救了他,就等於是救了我。還有啊,這事兒先別跟我家裡說。”
“好吧。”雲察點點頭,翻箱倒櫃地去找藥,翻了半天好不容易纔找出一棵乾巴巴的仙草,遞給他時說,“我只有這個。庫房的鑰匙在我父王那裡,這事兒不好驚動他。
“這個的藥效可能稍微慢了些,但半個月的時間我想應該也夠了。狐狸,這事兒我會先幫你保密,但是你得答應我,等他傷一好就要跟他斷了聯繫,別把自己牽扯進凡世去。”
嚴肅的語氣讓胡說一怔,心中晃過陸離渾身的傷疤,還有那張溫如暖玉的蒼白臉龐,不覺有點兒心不在焉,便敷衍地答應了聲,一把抓過仙草,往山洞跑去。
離開時,胡說渡了些靈力給陸離,勉強能留他一口氣在。往返路上沒耽擱太久,回去時,他還好好在岩石上躺着,只是看起來還未醒。
“我帶藥回來啦。”胡說跑過去,捏着那根乾草正要往陸離嘴裡塞,突然意識到對方現在這樣沒法吞嚥,若是入口即化的丹藥還好,吃一棵草恐怕有些困難。
他也沒多想,立刻將草藥放進自己嘴裡嚼了兩下,低頭壓上對方的脣,把藥推進他口中。
恍惚中,陸離覺得有柔軟的東西貼了過來,隨之口中涼涼的,充滿了甘甜的草藥香,便努力將沉重的眼皮睜開細細的一條縫,因爲眼睛被灼傷,只能看到少年模糊的輪廓。
他還有點兒印象,記得自己昏迷前曾看到過一隻銀狐,而在他拔劍時,狐狸突然又變成個紅衣少年。他從來不信鬼神,所以以爲是自己在做夢。可現在——
既然少年是真,那狐狸呢?又是否真正存在過?難道,自己真的遇到了怪力亂神的靈異之事?
正在這時,洞外響起一陣腳步聲,還有兵刃碰撞的聲音,聽起來至少有三十幾人。
那些人邊往洞中走,邊喊着:“血跡一直延伸到洞口,人肯定就藏在洞裡了,誰抓到他,將軍重重有賞!”
“?”胡說一聽有人闖進來,正要直起腰去看,低聲呵道:“誰——唔嗯——”
剛起到一半,不曾想,看似昏迷的男人竟突然一把摁住他的頭,又把他給壓了回去。脣齒相撞,痛意尖銳,他一下就瞪大了眼睛。
沒想過虛弱的人還能有這麼大的力氣,讓他掙脫不能,掙扎起來:“唔唔,放,放開……”
“噓——”聽着越來越近的腳步聲,陸離將少年圈在懷中,直到兩人的身體幾乎緊貼在一起,少年再沒法亂動。
洞中光線昏暗,那些人未必會找到岩石這邊。但若被這少年一動一喊,想找不到這邊都難。
“別出聲,有人在追我。”捂着少年的嘴,灼痛的眼睛讓他看不清少年的面容,覺出對方好像有點僵硬,語氣便柔了幾分,低聲說:“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
你一個凡人,咱倆誰能傷到誰還不一定呢,胡說好笑的想着。但男人的聲音極爲虛弱,細到宛若蚊蠅,啞啞的,但並不難聽,像是塊古玉般溫和。
於是,他眨巴眨巴眼睛,果真放鬆了緊繃的身體,老實趴在了對方身上。耳朵恰巧貼在他心口,能聽到一陣陣有力的心跳,像打鼓一樣“砰砰砰”的,極有節律。
聽老人們說,妖若想變成人,必須得吃夠九十九顆人心。
胡說突然好奇,究竟是怎樣頑強的心臟,才能在如此重傷之下,依然跳躍地怦然有力。
腳步聲更近了,這時,有人喊道,“快看,溫泉那裡有他脫下來的血衣!”
隨之,陸離覺出有數道目光,像是幾十把銳利的箭,齊齊往岩石這邊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