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之後, 接下來連着幾天胡說都沒見着雲察。
每次去鷹王府,都被府裡的小鷹奴給攔在門外,好在不止他一個人被攔住, 還有一個給他做伴兒的。
君玄。
說起咱們風流之名譽享三界的君玄殿下啊, 那是屢來屢拒, 屢拒屢來。當真是孜孜不倦鍥而不捨的時代典範哪。
最後搞得看門的小鷹奴實在看不下去了, 勸慰道:“君玄殿下, 胡悅殿下,您二位還是請回吧,我家少主這會兒子正閉關呢, 誰也不見。”
胡說愣了愣:“這不渡劫不飛昇的,他閉的哪門子關?”
君玄不疾不徐地搖着扇子, 微微一笑:“不打緊, 那我等他出關之日再來。”
小鷹奴道:“殿下還是別等了, 老鷹王最近一門心思的想去遊山玩水,有意傳位於我家少主, 他正忙着跟鷹王大人學習治族之道呢,這關……不閉上個一兩百年,我看怕是出不來。”
“一兩百年……”君玄“啪”收了扇子,點點下巴若有所思。
胡說瞥瞥君玄,問小鷹奴:“欸, 我說, 你家少主該不會是在躲什麼人吧?”
小鷹奴不願多說, 露出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好像怕胡說再問, 趕忙關上了鷹王府的大門。
胡說回身冷冷睨了君玄一眼,“是不是你惹着他了?”
“呵呵。”君玄輕笑, “我惹了他麼?若對他太好找他太勤也算是惹的話,那便是惹了罷。”
一頓,“不過,這倒是給本殿下提了個醒兒。”
“什麼?”胡說不解。
君玄似笑非笑地衝他搖搖頭,沒多解釋轉身便走。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最近的確對這鷹族的少主有點兒過分上心了。此番下界,本是助白執順利歷劫的,誰知在妖界一逗留就逗留了半年之久。
甚至還流連忘返,樂不思蜀起來。
妖界有什麼好?論莊嚴氣派,比不過天界;論繁華熱鬧,比不過人界;論悽美纏綿,比不過鬼界。
就連粗俗狂放,也不能跟魔界相提並論。
所以,妖界到底是哪一點吸引了他,令他每天剛睜開眼睛就想往巫雲山跑,往鷹王府鑽?
想他堂堂堂仙界的神君,天君之子,只要招招手什麼樣的美人兒得不到,又什麼樣的美人兒沒見過。又哪個不是擠破了頭地想往他身邊靠,經他眼的,沒有幾千也有幾萬。
怎麼偏偏就對只冷冰冰的山鷹上了心?說到底還不是圖個一時新鮮?
“新鮮,新鮮了好啊。”
君玄笑嘆,故作輕鬆地搖了搖手中的摺扇。
得不到的都是寶,得到了就全都變成了草。但一塊捂不熱的寶揣懷裡就跟塊硬臭石頭沒什麼分別,反而硌得胸口生疼,不要也罷。
於是,他便這樣輕易將雲察丟棄了。很久以後,宿莽跟雲察再提起君玄,以及他那句“誰還不是圖個一時好奇新鮮”?
雲察已經能一笑置之,淡淡道:“世人皆道天界的君玄殿下風流多情,我且看,他是無情纔對。”
宿莽凝視雲察片刻,微微皺眉:“當年我見他待你與旁人稍有不同,便以爲他對你有幾分真心。誰知,他根本無心。”
“……”雲察執傘的手微微一緊。
巫咸適時補上一刀:“聽說他最近又喜歡上了一個鬼界的人,好像叫‘顧子書’,前些天他在‘一念城’給顧子書蓋了一傢俬塾,奠基那天還請我去喝喜酒。”
雲察不冷不熱地說:“喝什麼喜酒,搞得跟成親一樣。”
“也朝我府裡遞請帖了,但我沒去。”宿莽道:“咱們妖族雖不比天族強勢,但也是有骨氣的。他敢欺負我們的人,就不能再給他面子。”
巫咸被宿莽說得臉陣青陣白,小聲說:“我、我去了。你們知道的,我自小兒貪杯,有免費的酒我當然……”
“想去就去。”雲察淡聲說:“我跟他的事沒必要把你們其它各族都牽扯進來。”
“對嘛。”巫咸說,見雲察沒生氣才放下心來。瞥瞥雲察,止又欲言,“在席上,君玄他……他提起了你。”
雲察一頓,臉色說不出的難看,“說我什麼?”
“沒說什麼,像是隨口一提。”巫咸說,“他問我你是不是還跟三百年前一樣冷情冷性的,成沒成家,有沒有喜歡了的人。”
“……”雲察默了會兒,“你怎麼說的?”
“我當然直說了啊。”巫咸道:“我說你的性子比三百年前更冷,平時也不怎麼出門,登門提親的人倒是不少,但這婚事遲遲都沒定下來。
“然後他就笑,開始只是輕笑,後來又變成大笑。我問他笑什麼,聽說你娶不到媳婦兒,他很開心嗎?他說,當年從鷹王府門前轉身離開時,他就猜到會有今日。”
“他憑什麼猜到?”雲察臉色微白,像是極力壓制着什麼。
“他說,你脾氣這麼各色,除了他這世上怕是沒人能夠忍受。到最後如果你實在找不到歸屬他倒是可以考慮考慮……”
巫咸的聲音越來越小,都不敢看雲察,“收了你。”
結果就是,當天胡說跟隔壁的小兔子精清白玩捉迷藏回來,就看到雲察站在院子裡對兢兢業業的小喇叭橫挑鼻子豎挑眼,拿可憐巴巴地小鷹奴撒悶氣。
胡說也一直好奇,再過幾日雲察就要即位了,人也好幾千歲,怎麼到現在連個王妃都沒有呢?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要過三百年再說。
說回當前,君玄一走,就再未來過。少了天族的這尊大神,妖界頓時冷清了不少。幾位少主們再聚會,總覺得席上少了點什麼,氣氛搞不起來,玩也玩不開。
可不,少了三個人呢!
君玄回了天界。雲察呢,以閉關爲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至於胡說,他以前也都是喜歡跟雲察坐挨邊兒,現在雲察不來,他自然也不來。宿莽倒是去過幾次鷹王府,小鷹奴放他進去了,隨後院子裡傳來說話聲,其中就包括雲察。
胡說才知道閉關是假,對方只是單純的不想見他。
明明他跟雲察纔是最好的朋友,怎麼雲察有心事只告訴宿莽,不告訴他呢?
本就抑鬱的胡說因此更加抑鬱了,沒精打采地躲在家裡發呆。不是蹲地上數螞蟻,就是託着腮看弄影跟承姬兩個小女娃兒玩捉迷藏。
發呆的時候,就會想起陸離,想得心肝發顫,一陣兒一陣兒地疼。
他只能強迫自己不再想,告訴自己,陸離有自己必須要做的事,要走的路,得娶妻、生子,成家、立業。他做不到眼睜睜看着陸離睡上另一個人的牀,他只能走。
狐王狐後呢,雖然不再反對兒子與凡人相戀,但更巴不得兒子回家。所以也沒問胡說爲什麼不再留在啓都,甚至自他回來後一直都沒再在他面前提起過“陸離”二字。
時間一點點過去,胡說好像又變回了曾經天真活潑的妖族少年。
每天跟小兔子清白玩你追我跑的遊戲,有時候也會跟其它小妖打架惹一身傷回家,讓狐王幫他擦屁股收拾爛攤子。
他似乎真的將陸離忘了,但他自己知道,其實他一點兒都不開心。
心裡住着一個人,第一眼初見就在他心中紮了根。時間隔得越久,思念就越像狂草般在他心底肆意生長,越發不可收拾。
捉迷藏時,胡說會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藏在遇見陸離的那個山洞裡。以致後來清白都不用思考,直接去洞裡找人,準能把胡說找到。
“不玩了,沒意思。”清白撇撇他的三瓣兒嘴,含着淚說:“你、你每次都藏這裡,我一找就能找到,沒意思沒意思。”
小兔子膽子小,不論是誰,只要見到體型比他大的動物都嚇得想跑。尤其胡說這種肉食的品種,跟他一起玩簡直一邊哭一邊打着哆嗦。
跟清白說話,胡說都不敢太大聲,怕把小兔子嚇死。
他說:“再玩一次嘛,我保證不再藏那個山洞,我保證。”
“真的?”清白將信將疑地瞥瞥他,“好吧。”
小兔子捂住自己的紅眼睛,弱弱地喊一聲“胡、胡悅你去藏吧,我只數十個數哦。”
胡說藏了起來。
小兔子找啊找,從白天找到晚上,找遍了整座巫雲山,都沒能把胡說找出來。他以爲胡說出了什麼意外,嚇得哭着回家喊人。不敢告訴大人們,只能找胡說的小夥伴幫忙。
遇到了宿莽,一頭額上有撮白毛的大灰狼,小兔子驚叫一聲,嚇昏了過去。
在巫雲山衆多食肉動物中,清白只跟胡說一起玩,跟宿莽從未有過交集。狼殿下也是第一次近距離地看到這隻小白兔。
還不會化形,潔白的絨毛像雪一樣,三瓣嘴很可愛,睫毛卷翹又濃密。
彎腰抱起來,摟在懷中的感覺軟軟的,肉嘟嘟,立刻心都要化了。而清白,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被大灰狼摟着,嚇得心都要死了。他抖如篩糠,但還記得胡說不見了的事兒,於是鼓足勇氣說:
“胡悅和我在後山玩捉、捉迷藏,他忽然就不見了。我怕他出危險,你、你能不能……幫我去找找他?”
宿莽瞧着小白兔邊說邊掉眼淚的模樣,好笑又心疼,捏捏他的小耳朵,道:“你這麼怕我做什麼,我又不會吃了你。”
“我、我知道……”
但就是控制不住眼淚啊,兔子怕狼是骨子裡銘刻的本能,你讓人家怎麼改嘛?!
怕再逗逗小兔子,小兔子真的會嚇壞,宿莽先把清白送回了家。然後按照他說的方位,到他們捉迷藏的地方找胡說。
翻了大半座山,終於在一個山洞裡找到了睡着的胡說。
還是他跟陸離相遇的山洞。
清白以爲胡說答應過他不會再藏這裡,於是剛纔壓根兒沒想過往山洞裡找找看。誰想到,胡說明明保證不往山洞裡藏,又下意識地鑽了進來。
好像“兩點一線”,他只認這一條路。
“狐狸,我看你根本不是想跟清白玩捉迷藏,而是想找個藉口進這個山洞。”宿莽問,“你在等誰?”
胡說語塞,“我……”
“別再自欺欺人了,旁觀者清。”宿莽緩聲說:“如果我沒猜錯,這裡,是你跟那個凡人相遇的地方。你還忘不掉他?”
胡說本能地想要否認,脫口而出的卻是,“對,我是忘不掉他。”
宿莽爲胡說的直接感到詫異,微微一怔,嘆了聲:“雲察你們兩個還真是好朋友,同時爲情所累,爲情所困,爲情所苦,爲情所……悲。”
“你是還沒嘗過情滋味兒,若嘗過,怕過得還不如我。”胡說懟道,後知後覺,“嗯?我的事兒,跟雲察有什麼關係?”
“沒什麼關係。”宿莽瞥他一眼,“一起回吧,太子殿下。今日您無端失蹤,可是把小白兔給嚇壞了,哭着去找我。”
“他不是因我才哭。”胡說道:“他是膽子太小,見誰都哭。怕不是少主您說話他大聲,嚇壞了他。”
宿莽輕笑,走着走着突然冷不丁問:“他今年多少歲了,我看着怎麼好像還不會化形?”
“過年就滿三百了。”胡說道。
“也就是明年。”宿莽點點頭,“我記得兔族三百歲就算成年,成年禮一過就能化形。不過,因爲他們化形不是靠修爲堆出來的,而是靠年齡,所以化形當日是不是得受九道雷劫?”
“是這樣的,沒錯。”胡說道:“老兔王這會兒子正愁得沒法呢,清白自小身子骨就弱,別說是九道天雷啦,就算只有一道天雷,都能把他這隻小活兔給生生變成‘小烤兔’。”
宿莽皺了皺眉,面色凝重。
胡說歪頭看他:“欸不對啊,你沒事兒打聽這個幹嗎?你是不是喜歡他?”
“有這麼明顯?”
“真挺明顯的。”
“下次你們再捉迷藏,記得把我也叫上。”
然而,短時間內都沒有“下次”了,因爲胡說記錯了清白的生日。小兔子的成年禮不是明年,而是三天後。
三天後,胡說正躺在牀上睡覺,在夢中跟陸離幽會。突然被一聲驚天動地的雷震驚醒。
方向正是兔族的祠堂。
以爲清白必死無疑,兔王嚇得當場就昏了過去。誰知一道黑影像閃電般掠過,用身體緊緊護住了清白。
等九道天雷全部劈下,圍觀衆人才看清,狼族的少主正抱着一名嬌弱少年從雷火中走出來。
救命之恩,理當以命相抱。
更何況,宿莽左手的小指因此斷了一截。
但狼殿下說,他不要兔族太子的命,只要他的人。以身相許,是狼族向兔族開出的唯一條件。
兔王屈於狼族的權勢,只得先替兒子將這門親事答應下來。等清白從昏迷中甦醒,纔好聲好氣地哄他:“清兒乖,嫁了吧,要不他生氣一口把爹爹吃掉,你可就沒爹了啊。”
“爹,狼殿下不是壞人。”小兔子含着眼淚說,紅着臉羞嗒嗒地偷瞥宿莽一眼,眼淚終於掉下來,“我、我心甘情願嫁給他。”
於是乎,這門親事就這樣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定了下來。
只是兩人都在雷劫中受了傷,需要靜養,沒法再玩捉迷藏。宿莽是傷了手指,清白是嚇破了膽。
沒能親眼見證定親過程,胡說深表遺憾。於是去狼王府上慰問宿莽的傷情時,特意多問了幾句。
“清白真的答應嫁你啦?!”
宿莽笑:“我聘禮都送過去了,還能有假?”
但有一點讓他十分苦惱,“不過狐狸,既然他都心甘情願嫁給我了,爲什麼偏偏不讓我碰?我一看他,他就開始哭,我一跟他說話,他就開始抖,我一拉他的手,他……他就乾脆直接昏倒。”
“哈哈——嗝兒。”
胡說想笑,但考慮到宿莽有傷在身是個病號,還是別存心擠兌他了,就說:“他是小兔子嘛,小兔子最怕的就是大尾巴狼。彆着急,總要給他留點兒時間適應適應。”
猛然發現,小時候的玩伴全都在不知不覺中長大了。甯戚成家最早,馬上就要做爹了,雲察過些年也要即位做鷹王,宿莽和清白如今定了親。
在一起玩耍的時光真的過得飛快,留給他們繼續造作的時間變得少之又少。
隨着長大,每個人都多了很多不能說的秘密和煩惱。
胡說爲此感到惆悵,他漫無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覺又來到了與陸離初遇的山洞。
這一次,他沒進去,只站在外面。
回想着往事一幕幕,與陸離的點點滴滴。他還是放不下,甚至萌生出這樣一種念頭——
假裝楚何與蘇錦符都不存在,回去找陸離。
這時,洞中忽然傳出一陣“沙沙”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好像有人正在走出來。
胡說道不清自己在期待什麼,心跳逐漸加快。
望着洞口目光一錯也不敢錯開,看着擋住洞門的藤蔓被朝兩邊撥開,踏出一隻銀線繡紋的緞面短靴。
視線上移,恍然間不知是夢是真。
他怔怔地:“你,怎麼在這兒?”
陸離似乎也沒想到能在此處見到胡說,臉上錯愕一閃而過。他定定神,嘴角微彎:“胡悅,我心很想你。”
我心,很想你。
陸離只一句,就讓胡說心中數日來所有的委屈都不見了蹤影。他向狐王傳飛書一封,便又跟着陸離回了啓都。
哪知這一去,等待他的竟是肝腸寸斷,萬劫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