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網一夢”在冕寧縣的分壇比長安想像中大得多,而且還有一個惡俗的掩蓋產業,那便是青樓。
到達冕寧縣時,已是傍晚十分,樓前燈籠飄搖火光曖昧,樓上無數個花姿招展的姑娘恣意調笑,引得路上的行人頻頻回首,更有忍不住心思的便一溜煙地躥了進去,只爲摸一把軟玉溫香便能將口袋中的銀錢盡撒。
長安只是從蕭驚戎的懷中好奇地探出了頭便立馬被他按了進去,馬兒繞過了前院,直接從後院隱蔽的角門而入,蕭驚戎一把扔了繮繩,這才懷抱着長安踏進了屋裡。
“放我下來!”
一進了屋,長安便掙扎着想落地,實在是騎在馬上她根本不敢有這種要求,更何況她只着了中衣,還是赤足。
這麼長時間蜷縮在蕭驚戎的懷抱裡,長安有的可不僅僅是羞惱,當然,若只是站在朋友的立場,那樣的情景也只是迫於無奈。
一手掩上身後的門,蕭驚戎輕笑一聲放下了長安,連帶着他的大氅將她緊緊包裹住,另一手已是隨意地取下了面具,俊雅的面容在燈火之下忽明忽暗,卻更添了一絲神秘,只那雙晶亮的桃花眼中含着一絲玩味的笑意看向長安。
既然長安早已經知曉他的另一重身份,那麼在她面前,他又何須掩飾?
這樣毫無壓力毫無戒備地面對一個人,對蕭驚戎來說還是頭一遭,他隨意地坐在了靠牆的圈椅上,任由一雙長腿放肆地伸展着,雖然脣角噙着笑意,但是依然無法掩飾他眸中的疲憊。
長安不由低垂了目光,他們幾乎在馬上奔馳了一天一夜,雖然她睡去的時間較多,但蕭驚戎卻是一直保持着清醒,特別是在入了冕寧縣之後,那種戒備感尤盛,連她都有種汗毛直豎的感覺。
可長安不明白了,既然冕寧縣有着“天網一夢”的分壇,怎麼蕭驚戎還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安心地睡一覺,呆會兒有人送吃食來,還有溫水和衣服也儘快爲你準備好,等這幾日我處理完手頭的事務便立馬送你到穎川!”
蕭驚戎不以爲意地玩弄着手中薄如蟬翼的銀質面具,脣角卻漸漸浮上一絲邪魅的笑意,直看得長安面頰上浮現了淡淡的紅暈,他這才收回目光,笑道:“能和你這樣相處,感覺真好!”
“可我感覺不好。”
長安緊了緊身上的大氅,實在是和蕭驚戎這樣貼近,她的身上似乎還殘留着他的氣息,屬於男性的那種陽剛之氣緊緊將她環繞,她不由狠狠打了個顫。
“好吧,你先休息,我回房了!”
蕭驚戎起身,重新扣上了面具,只在轉身時,面容在燈光下映出一絲淡淡的蒼白,長安卻沒在意,只是嘟嚷了兩句,便沒再說話。
等出了長安的屋子,再拐過一個走廊,蕭驚戎這才一手按在腹間,眉頭緊皺,暗罵了一聲,好似這傷口比想像中嚴重了幾分。
洗漱梳洗完,再簡單用過了些粥,長安便臥牀歇息了,實在是一天一夜的馬上顛簸,她只覺得整個人都要散架了,急需要在牀榻上尋找那種四肢伸展完全的實在感。
換上了乾淨的衣服,裡衣是絲綢制料,輕薄舒爽,再拉過薄薄的棉被,有清香的茉莉花味,淡淡的但很宜人。
原本吃飽喝足之後是睡意襲人,可眼下看着頭頂起伏的帳幔,她卻是怎麼樣也不能閤眼。
“不知道蕭驚戎的傷嚴不嚴重?”
蕭驚戎那一身黑衣就算浸了血也看不出,但長安可以肯定她確實聞到了血腥味,只蕭驚戎不介意,她也不好多說,難不成當真剝了別人的衣服看個具體嗎?
之後也一直被大氅包裹住,直到沐浴時脫去她一身中衣時,她纔看到雪白綾緞上斑駁的血跡,有沉澱的暗紅,也有鮮豔的赤紅,想來這一路他的傷口都有在流血。
怪不得她恍惚中看見他有些蒼白的臉色,原本是以爲他疲憊了,想必是失血過多所至。
其實蕭驚戎也不算壞,至少在知曉她清楚他的秘密時沒有一刀結果了她,反而是叮囑她不能再將這樣的稀罕事暴露於人前,她又如何不知?
這樣的驚世駭俗,這樣的匪夷所思,若是她還想安安穩穩地多活幾年,最好就當作什麼也不知道。
翻來覆去地睡不着,長安終於起身穿了件胸前繡着杏黃折枝花卉的直身長裙,在繫上寬邊腰封,髮絲隨意在身後一攏便出了屋。
相對着前面青樓的燈火輝煌人聲鼎沸,僅有一牆之隔的後院顯得安靜得多,進了院子時長安便打量過,這是個三進的宅院,而她住在最裡面,伺候的丫環有兩個,都是不多言的,再加上一個能幹利索的胖廚娘。
門口早有丫環侯着,一見到長安連忙問她有什麼需要的,長安搖了搖頭後,微微一想便又點了點頭,“廚房在哪裡?”
那丫環一怔,卻也沒拒絕長安的要求,雖然心中有些納悶,還是將她給帶了過去。
爐竈裡的火還沒有熄,閃着忽明忽暗的點點星光,溫着她晚間吃過的清粥,胖廚娘就在廚房的隔間休息着,聽見有動靜,連忙便起了身,見到長安有些詫異,不過還是客氣地問道:“娘子可是想吃什麼?”
“有豬肝嗎?我就是覺着清粥有些淡了,想加點葷的。”
長安也覺得這麼晚將胖廚娘給吵醒有些抱歉,摸了摸袖袋,卻發現沒有可打賞的荷包,隨即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心想回頭定要蕭驚戎給她準備些銀錢,誰叫他這般霸道地擄了她來,雖然說是救了她,可誰也沒有要求他一救到底,更何況依紫雨紫雲的性子也不知道此刻會擔憂成什麼模樣了。
可她現在在做什麼?還好心地給他弄補血的豬肝粥,真是美死他了!
這話長安可不能明說,誰知道蕭驚戎受傷的事有沒有其他人知道,江湖險惡,一個不慎便能給敵人可乘之機,她還是謹言慎行地好。
“娘子稍坐一會兒,我馬上給你弄去。”
胖廚娘也沒有不耐煩,利索地繫上了圍裙,又在廚櫃那裡搗鼓了一陣,摸出了一塊血紅色的豬肝,在水裡洗淨然後切成了小碎末。
“大娘,也不用重新熬粥了,就放在那溫粥裡熬製就行,再放點鹽。”
長安坐在一旁看着,不忘記提醒一聲,若是重新熬粥太費時辰,半夜吵醒別人已是不好,何苦再耽擱下去。
胖廚娘應了一聲,將豬肝碎末倒入了那一小鍋白粥裡,又用湯瓢搗了搗,加了柴火,讓火大了幾分,約莫小半個時辰的功夫,便有一陣濃香飄散在空氣中,長安聞着也不禁食指大動,又見胖廚娘揭開鍋蓋撒了一層薄鹽,再將早已經切好的蔥花放了進去,這下便是成了。
白糯的豬肝粥夾雜着一點點腥紅之色,再配上翠綠的蔥段,看着便讓人有胃口。
謝過胖廚娘之後,長安便讓那丫環裝了大大的一瓷蠱豬肝粥後,又配了兩個碗兩個勺,讓丫環帶着她往蕭驚戎住的房間而去。
這次丫環倒沒什麼詫異,許是被蕭驚戎這樣抱着到了這裡,大家都認定了長安是他的女人,此刻她再去探望便也沒什麼稀奇了。
與長安想得一樣,蕭驚戎住的房間與她隔着不遠,繞過走廊,再穿過一個小花園便到。
月色清朗,淡雲如霧,如一抹輕煙攏在天際,花園裡有個人影佇立其間,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灰色的袍角微微擺動,端看背影倒是有種說不出的風姿。
“副閣主!”
長安怔神間,那丫環已是先行了一禮,只是話語溫軟,似含着幾許少女懷春之意,長安不由詫異地望了她一眼,這丫環在伺候她時可一直是板着一張面,怎生如今見了這什麼副閣主反倒擺出一副羞答答的模樣了。
灰色的身影緩緩地轉過了身來,連長安也忍不住驚豔了一把。
濃黑色英挺的眉,一雙明眸含着淡淡的笑意,長長的睫毛像打開的扇子,鼻樑挺翹鼻頭圓潤,薄脣輕抿泛着海棠花一般的色澤,這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美少年,而且那通身的氣度讓人有如沐春風的感覺,閉上眼,甚至都能嗅到那股清靈脫俗之氣。
這個少年太完美,完美到不食人間煙火,就像一塊通透靈潔的和田軟玉,只那一笑,便給人說不出的好感。
長安一怔神間,差點也要如同那丫環一般沉溺其中,可深究其樣貌,她突然有種熟悉的感覺,特別是他脣角那顆鮮豔欲滴的紅痣,讓這原本清雅出塵的面容無端地多了一絲世俗的妖嬈。
再往細想,長安突然臉色一變,竟是直直地打了個寒顫,她連忙低垂了目光,不敢與這位副閣主對視,卻只聽他清朗的聲音緩緩道:“這便是閣主夫人吧?”
“不是,我只是他的朋友。”
長安忙搖了搖頭,抓住裙帶的雙手都泛出了細汗,這位副閣主與她腦中的形象重疊起來,實在是有些不敢讓人置信,原本是溫潤如玉的翩翩少年,怎麼在十年後卻變得面目猙獰?
“不是?”
副閣主一聲輕笑,隨意揮了揮手,那丫環便擱下食盒退了下去,只是離開之時目光仍舊有些崇拜癡迷地向這邊望了望。
“怎的不是?我就從來未見過閣主對哪個姑娘這般上心過。”
笑聲依舊,明明是讓人很容易便產生親近感的人,但只要一想到他十年後的面容,長安便止不住地往後縮,而她的腳步的確是把持不住地退了一小步。
雖然只是一小步,也足以讓敏感的人就此生疑,副閣主濃眉一挑,脣邊升起一抹玩味的笑來,食指點過脣邊,憑生了一抹妖豔,“你怕我?”
他的模樣從來便是讓女人趨之若鶩的,倒真沒見着哪個女人怕過他,特別是他笑起來的時候,沒有一個女人不會爲他而顛倒瘋狂,這些,從他懂事時開始便已經是見慣不驚了。
“怎麼會?”
長安乾澀地笑了兩聲,仍舊是低垂着目光,小心翼翼地說道:“我與副閣主不過初次見面,也不熟識,所以……”
“哈哈,你真是可愛!”
副閣主笑了笑,纖長的手指毫無預兆地挑起了長安的下頜,湊到她耳邊輕聲一語,“記住,我叫青城!”
長安只覺得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整個人僵在了當場,身後響起了開門的聲音,眼前灰袍無風而動,再一眨眼,那人已經不見了蹤影。
“長安?”
蕭驚戎眨了眨眼,似是沒反應過來,他知道青城在屋外,怎麼長安也來了,大半夜的都不睡覺,好玩得嗎?
“那個……”
長安張了張嘴,卻不知道怎麼說,最後卻是沉着一張臉,直接提起了食盒,跨進了蕭驚戎的屋,“咱們進去說!”
她本來只是爲了探望蕭驚戎的傷勢而來,卻沒想到會偶遇這令人驚豔的傾城美少年,青城,不管是同音也好,這名字倒當真適合他!
“你的傷勢如何了?”
將食盒擱在桌上,長安深吸了口氣,緩緩平復了心境,這才轉過身來,她可沒忘記半夜來的目的。
“不過是小傷,不用介意。”
蕭驚戎不以爲意地笑了笑,銀色的面具擋住了他大半的面容,倒是看不清是否依舊蒼白着,但他那身衣服倒是換過了,一身淡竹的長袍鬆鬆垮垮地籠在身上,襟口半開着,隱約可見那糾纏在身體上的白色繃帶。
長安微微皺了皺眉,許是意識到她的目光,蕭驚戎輕笑一聲合了衣襟,隨即眨了眨眼,促狹一聲,“你要想看,隨時都可以,不用趕在今晚!”
“少沒正經!”
長安咬了咬脣,默默地將食盒裡的東西拿了出來,淡淡地說道:“我讓廚娘做了點豬肝粥,趁熱吃點,這東西補血益氣,對你有好處!”
說話之間,長安已經盛了兩碗豬肝粥,一碗遞給了蕭驚戎,一碗自己捧着,粥的清香和着豬肝的濃香混雜着,倒是引得人食慾大開。
蕭驚戎滿含笑意地接過,看着長安吃一口,他才吃一口,一口又一口,只覺得心裡無限地甜蜜,滿滿一瓷蠱的豬肝粥一會便見底了。
“長安,你還是關心我的!”
蕭驚戎趁熱打鐵,一把握住了長安的手,這種被人關心惦記的感覺真好,他有多久沒嘗過了,真正是讓人懷念得緊。
“我把你當朋友!”
長安扭了扭身子,從蕭驚戎的手掌中掙脫出來,卻也是弄了個滿面通紅,她是真的把蕭驚戎當作朋友,所以不想失去這份友誼。
“朋友?”
蕭驚戎輕聲一笑,不答反問,“你覺得男女之間可能做朋友嗎?在我眼中,你我若不是愛人,便是路人,沒有第三種可能!”
長安啊長安,她可知道自己心中有多麼渴望她嗎?
從來沒有一個女人這般懂他,這般爲他着想,若他不能娶她爲妻,那麼這一切還有什麼意義?
“蕭驚戎!”
長安的臉色沉了下來,“既然如此,那我現在就走!”
蕭雲的嬉笑怒罵她可以不放在心上,但面對蕭驚戎,他那說一不二的性子,只會讓人感覺到認真,沒有半絲玩笑,而他和她,怎麼可能?
“別走!”
蕭驚戎一把握住了長安的手腕,面色一斂,眸中的色澤深沉難辨,“究竟我有哪裡比不上秦暮離?”
“這和他沒有關係!”
彷彿被驚嚇到了一般,長安連忙矢口否認,卻在看着蕭驚戎有些受傷的眼神時,猛然驚覺自己遺漏了什麼。
“天網一夢”的消息網絡如此龐大精細,若是蕭驚戎知道秦二夫人來找過她也不奇怪,只是她們的談話內容他不可能也知道吧?
難道蕭驚戎以爲她是心慌了所以才這般否認嗎?
或許,在她心裡也是有一點點這種可能的,但是如今連她也不能肯定,秦暮離就像纏繞在她心頭的弦,解不開也斷不了,這種感覺逼得她都快要不是她了,所以她才狼狽地逃了開去。
“你喜歡他?你真的喜歡他?”
蕭驚戎只覺得額頭青筋直跳,胸口有種說不出的怒意在燃燒,讓他有種想要撕碎一切的衝動。
爲什麼,眼前的女子明明和他這麼接近,她的心卻依然不可碰觸,偏要系在另一個男人身上?
另一手忽地撫上了長安的臉龐,蕭驚戎能夠明顯感覺到她的顫慄與慌張,指間在那細膩的肌膚上輕輕遊走,下一刻,卻是猛然地收了回去。
蕭驚戎咬了咬牙,卻是滿心的苦澀,長安的目光根本不敢與他對視,不管是厭惡他的碰觸,或是當面否認他說的話,可她卻什麼也沒有做。
默認,原比直接地承認更讓人心傷!
蕭驚戎頹然地鬆開了長安的手,向後跌退了兩步,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般,只能藉着手掌支撐在桌案上的力度勉強穩住身形,只那雙腿卻是在輕微顫抖着。
自從他拜入師傅門下的那一年開始,還沒有什麼是他所不能得到的,不管是人,還是東西,他都能盡握手中,可爲什麼長安偏偏是他所不能掌控的?
強烈的失落感侵襲心頭,蕭驚戎閉了閉眼,只覺得異常疲憊,不管是處理分壇的事務,還是他這顆受傷的心,所有的疲勞加在一起,他只覺得再強的人都有些支撐不住的感覺。
“蕭驚戎……”
長安低低地喚了一聲,蕭驚戎卻沒有應她,只是目光低垂,彷彿沒有焦距一般。
長安咬了咬脣,終是什麼也沒有說,默默地收拾好了桌案上吃剩的碗筷,向着房門口而去,只是手才觸及門把手,她便微微一頓,有件事情,她還是要向蕭驚戎說明得好。
“那位青城副閣主……你且多留意他!”
長安想了想後,在腦中又將永泰三十八年所見所聞細細疏理了一通,這才斟酌地說道:“在有你的那個夢中,同樣出現了他,只是那時的他全然不是如今的樣子,他瞎了一隻眼,斷了一隻手,臉上甚至還有一條交叉的疤痕,顯得猙獰恐怖……然後,我還見了他在你背後揮刀,你雖然受了傷,卻還是將他斃於了掌下!”
那段記憶如今回想起來有些斷斷續續,若是今日沒見着青城,她怎麼樣也想不到那個殘疾猙獰的男子在十年前竟然還是一位翩翩美少年,世事弄人,命運生變,誰又能捉摸得透呢?
長安說完之後,身後的蕭驚戎卻是久久沒有答話,她不由輕嘆一聲,也許正像他自己所說,做不成愛人,便只能做路人。
罷了罷了,她好不容易將蕭驚戎當作了朋友,原來也只是她自己以爲而已。
淚水有些控制不住地涌出眼眶,長安忙不迭地擡袖抹去,這有什麼好哭的呢,她也不該是這般脆弱的人。
自嘲地一笑後,長安推開了門,誰知一隻腳剛剛跨出門檻,卻聽得身後“嘭”地一聲重響,她趕忙轉過頭去,眸子卻是猛然一縮,只見得蕭驚戎已經重重摔倒在地,仰面朝天,顯然已是人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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