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爲只是稀疏的樹林,可越往裡走枝葉越是茂盛,蒼翠欲滴,濃密地連成一片,遮住了烈日嬌陽,繡花鞋踩在青石板上更是透着絲絲涼意,鳥兒在林間飛舞,唱響了婉轉的曲調,想不到在北川還能見到這麼美的地方,長安忍不住佇首而望。舒榒駑襻
密林深處,隱約可見一搭設精緻的木屋,屋前有一男子斜臥榻上,正悠閒而專注地看着手中的書本。
他着一身墨藍色的長袍,看着雖不打眼,但卻透着一股華貴與厚重,長髮並未挽起,散散地披在身後如錦緞一般,只是那書擋住了他的面容,讓人看不真切。
想必這就是那小丫環口中的少爺吧?
長安神情微微一凜,想了一想,還是踏前而行,慢慢地步至木屋跟前。
楊琰本是專注於手中的書本,可並不代表他察覺不出陌生人的氣息,當下微微皺了眉,這處地方,閒暇時府中的下人都不會靠近,怕是哪個新來的不長眼睛吧?
書本未及移動,低沉的嗓音已是泛起一絲不悅,“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速速退下!”
長安一怔,這是在對她說話?
這人好生傲氣,連眼皮都未擡,來人都未看清便急着趕人了,倒是有意思得緊。
“我想,我是被邀請而來,怕不能就這樣退去。”
雙手交疊攏在身前,長安淡淡地扯了扯嘴角,清悅的嗓音帶着一絲空靈與悠遠在樹林間輕輕地迴盪。
楊琰一愣,緩緩放下了手中的書,帶着好奇且詫異的目光向長安望了過去。
只那一眼,長安相信她終其一生也不會忘記她與楊琰的初見,不是說他的五官有多麼精緻,也許僅僅只是平凡,但組合在一起卻有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美感,就像一首低迴婉轉的歌謠,在心中徘徊吟唱,震盪心神。
有八個字可以形容眼前的男子,溫潤如玉,淡雅如仙。
是的,他就像最美的寶玉一般,剔透玲瓏,瑩潤有光,那清澈的眸子似乎能夠直直地映進人的心裡,卻又偏生帶着一絲淡漠與疏離,就好像遠離塵世的謫仙一般。
“被邀請而來?”
楊琰低頭略爲一想,便輕聲笑了起來,“是了,母親爲我請來的……”
那笑中似乎有些落寞,有些空寂,不知怎的,聽着這樣的笑聲長安只覺得心裡微微一疼,也不知道是因爲眼前的男子,還是其他。
“請問……娘子貴姓?”
楊琰稍稍坐正了身子,但卻並無起身之意,書本也隨手放置在一旁,只那雙腿上搭着一張輕薄的毛氈,在這炎炎夏日裡平添了一絲怪異。
“我姓沈。”
長安微微一笑,目光掃向不遠處的一張竹製小椅,明媚一笑,“請問我可以坐下嗎?”
“自然!”
楊琰微微頷首,無可否認的,這次母親託人尋來的這位娘子是清麗脫俗的,容貌絕美,讓人一眼驚豔,但細細品之,卻發現她的美不僅於此,許是她的從容優雅高華氣質更能動人心扉。
楊琰發覺,即使他已經打定了主意再不婚娶,可面對眼前的女子,他也生起了一絲好奇之心,想要知道她背後有着什麼樣的故事。
“我母親她……”
楊琰目光低垂,躊躇着該怎麼說,半晌才道:“沈娘子這般人兒,若是嫁與我楊琰,確實委屈了。”
長安一驚,這楊琰到是直白,怎麼這話頭一起便是論及婚嫁了?
結合席大娘子的熱情引路,再到小丫環神秘莫測的笑意,長安只覺得腦中電光一閃,一時之間全部明瞭過來。
原來她是被席大娘請來與這楊琰相親的!
一時之間,長安也不禁紅了臉,微微覺着有些尷尬,她是爲了來打探一番田莊的事情,但若是以這樣的身份,將來怕是有理都說不清了,別人恐怕還要懷疑她居心叵測呢!
這樣一想,長安便清了清嗓子,低聲道:“楊公子怕是誤會了,這個……我也不是……怕是席大娘誤會了。”
“席大娘?”
楊琰眉頭輕瑣,略微一想便知道這席大娘是何許人也,再看向長安時,目光更是帶了一份好奇,“既然不是,沈娘子何故到了這裡?”
楊琰一雙眼睛似乎能夠洞悉人心,面對這樣的他,長安覺得任何的謊言都是一種褻瀆,遂搖了搖頭,輕聲道:“我有兩處莊子也是在這北川,不過是初次來查看,不熟悉路,這被席大娘給遇着了……當時她那般熱情,我還以爲是我初至北川的消息被人知曉,這纔派人前來接引,但臨到末了,才知道是認錯了人……誤入貴宅,還望公子切莫見怪!”
“姓沈……”
楊琰微微沉吟,他在這處地方住了那麼久,雖然也沒去四處閒逛,但到底對互近莊子的主人有些瞭解,姓沈的話,莫不是……
“沈娘子可是出自京城沈國公府上?那兩處的莊子原本可是姓王的。”
楊琰不動聲色地打量着長安,若她真是沈國公府上的,那他大抵知道她的身份和背景了,只是如今的沈家莊子可不像從前一般了。
自從吟霜去世之後,這些閒事他本不想管,但如今沈家的正主都找到了北川,看來這事情要不好辦了。
“琅邪王家是我外祖家,楊公子竟然也是知道。”
長安含笑點了點頭,北川縣城裡也沒幾家人稱得上是世家名流,至於汴陽的權貴可有姓楊的一家,細細想了一想,長安卻是發現自己對這個楊家真正是一無所知。
“武國公嫡女沈長安。”
楊琰眉頭一挑,脣邊泛起一抹興味的笑來。
“正是。”
長安起身曲膝行了一禮,卻發現對面的楊琰卻沒有絲毫動作,只是微微頷首,心中頓覺詫異。
一般來說,雙方道明瞭身份是很有必要地行初次見面之禮,以示尊重,但楊琰卻毫無動作,是他自恃過高還是全然不通禮數,可這也說不通啊。
長安目光一掃,不禁又凝在了楊琰的一雙腿上,那雙腿就好似擺設一般,連微微的移動都沒有,只僵硬地杵在那裡,又搭着毛氈,看起來亦發怪異了。
順着長安的目光看去,楊琰淡然一笑,脣角扯起一絲弧度,“我腿上有疾,沈娘子還請不要見外!”
“怎麼會,楊公子多想了。”
長安略有些尷尬地收回了目光,她剛纔確實有這樣想過,沒想到竟然是真的,這樣一個如美玉般的人兒竟然身患腿疾,難不成是太過美好反招天妒了嗎?
長安心裡一陣惋惜,看向楊琰的目光不由多了一絲什麼。
顯然對這個問題楊琰也不想多談,遂扯開了話題道:“沈娘子如今來到北川,怕是莊上的人並不知情?”
“如今看來,的確如此。”
長安微一思忖,點頭道:“這兩處莊子本是亡母的妝奩,如今才轉到我的名下,是以這些年來從來未曾踏足。”
“也難怪。”
楊琰輕笑着點了點頭,十指纖纖支在額下,眸中好似染了一抹清愁,只聽他嘆道:“我倒是聽說了沈家莊子近年來出了些事,難道沈娘子半點不知曉?”
“出了事?”
長安眉頭微微一皺,並不是她不相信楊琰所說,但對初次見面之人,就算再有好感,她也會保持着一份戒備。
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出門在外,凡事都要多留個心眼,她已經吃虧上當過不少,再不能犯這種錯誤了。
若說楊琰初時給她的感覺像是美玉,那麼幾句言談下來,她便覺得這人隱隱透着詭異,不禁是他這再娶的身份,還有那雙染疾的腿,但偏生對這些他好似一點也不在意,什麼事情在他眼裡都顯得雲淡風輕。
特別是在他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時,長安甚至還覺得其中暗含着幾分幸災樂禍的意味。
當然,她也希望自己感覺錯了。
“這還是五年前了,聽說沈家莊上的人在山裡挖石被埋了去,死了不少人,但沒過多久偏又風平浪靜了,就像什麼也沒發生一般,你說奇怪不奇怪?”
楊琰十指穿插而過,靜靜地垂在身前,就這樣一眨不眨地看向長安,想從她的面部表情中看出些變化,可惜,除了一瞬的驚訝後,迴應他的卻是淡然無波平靜至極的面容。
楊琰微微抿了抿脣,這沈長安倒不似他想像中的柔弱,這樣的話竟是嚇不到她。
“多謝楊公子相告,今日本無意叨擾,他日在這方安頓下來當再來拜訪!”
長安微微頷首致意,轉身便要走,卻聽得身後楊琰的聲音傳來,“楊某建議沈娘子還是不要直接去莊裡,先找個地方歇腳,等了解清楚莊子的真實情況再去不遲!”
“要知道這世間多的是欺矇詭詐之輩,沈娘子莫被表相所迷惑了!”
長安的腳步微微一頓,側身向楊琰看來,脣角勾起一絲淡淡的笑來,“多謝!”
轉身的步伐卻多了一絲沉重,長安不禁握緊了拳頭,這楊琰到底是什麼意思?是警告,是提醒,還是其他?
這個楊琰,一定是知道沈家曾經發生過什麼,爲什麼京城卻沒有收到隻字片語的消息,想來大伯母謝氏也是全然不知的,若是有什麼大的變故,她還不第一個嚷起來,真是燙手山芋的話,逮住機會她早甩了去,也不會這般不死不活地拖到現在。
看着長安遠去的背影,楊琰輕輕一嘆,脣角卻挑起一抹難言的苦澀笑意,“看來我終究還是心不狠,竟然會提醒她?吟霜,你會怪我嗎?”
楊琰仰首望天,卻只見一片陰沉,滿目的蒼翠遮天蔽日,鮮豔的綠透着沉悶至極的陰鬱,偶有風過,林葉沙沙作響,卻好似在他耳邊響起的嘲諷笑意,告訴他,他曾經失去了什麼!
長安自然是不知道楊琰的心思及打算,沿着青石小道向來時的路上而去,卻在半途遇到了急趕而來的紫雨。
見到長安,紫雨的臉龐閃過一絲古怪,隨即便停了腳步,上下將長安打量了一番,這才關切地問道:“小姐,可有人爲難你?”
“怎麼會呢?”
長安牽了牽嘴角,搖了搖頭道:“那位楊公子不難相處,甚至他還告訴了我一些事情……”
至於這些事情的真假,就有待她來考證了。
不過正像楊琰所說,若是沈家的莊子真的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那眼下她的確不能貿然前往。
紫雨有些疑惑地望向長安,不待她發問,長安又道:“你這樣闖進來,那小丫環豈不是要鬧騰了?”
“這個……我點了她的穴位。”
紫雨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腦袋,其實那小丫環也不是特別討厭,就是太聒噪了些,再說聽那小丫環說到什麼她家少爺相看的事,她能不火燒火燎地趕過來嗎?
小丫環自然不讓,她們倆又是好一番爭執,紫雨自認嘴笨說不過,索性就省了麻煩直接點了小丫環的穴道,此刻小丫環正倚在樹旁呲牙咧嘴,或許在心裡咒罵她也不一定呢。
“那咱們快離開吧,本就是一場誤會,可不能與人結怨了。”
長安心中還不清楚這楊家的背景身份,但秉着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的想法,再說楊琰怎麼說也提點了她,不管是真是假,她都記在心上了。
“是。”
紫雨點了點頭,目光卻向着林間深處一望,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人沒事就喜歡窩在這裡,這般清靜的地兒,人都沒幾個,難不成要與鬼神爲伍?
還好她是喜歡熱鬧的,這種地方一看着就讓人忍不住打個激零,不適合她,自然也不適合她們家小姐。
回到樹林盤口,長安緩步在後,紫雨倒是一躍當前。
小丫環瞪紅了一雙眼看向紫雨,再觸及她身後的長安時頓覺有些委屈,淚水“撲哧”一下便落了下來,她這是招誰惹誰了,不過是想給自家少爺和這位娘子多製造點機會溝通了解,卻不想還被人給點了穴,她真是冤得很啊!
不過,眼前這個她本以爲老實的丫環姐姐看來也是個厲害角色,至少那一指制住她的那一招,她這輩子可能都學不會。
揉了揉被紫雨解了穴有些痠痛的脖頸處,小丫環抽了抽鼻子,怨懟的目光在紫雨身上掃過,但到底不敢再說什麼重話,遂轉向了長安,問道:“娘子可是見到我家少爺了?”
“見過了,只是有些誤會。”
長安有些尷尬地笑笑,“如此我也不便多留,先告辭了!”
紫雨也是有些歉意地抱拳道:“得罪了!”
小丫環縮了縮脖子,還有些後怕地看了看紫雨,顯然是不敢與她太接近了,可眼見着長安要走,她又出聲喚道:“娘子別急,再見見咱們夫人也不遲!”
小丫環自然沒將長安口中的誤會聽進耳裡,還只當是與她家少爺有了什麼小小摩擦,她看着這位娘子性子倒好,人也貌美,除了貼身的婢女有些兇悍外,無一不是她家少爺的良配,這樣想着,她便更不能輕易地放長安走。
正在這時,另一條路上拐過來幾人,小丫環眼尖,像逮到了救星一般,連忙揮手高呼道:“夫人,在這裡!”
長安眉頭跳了跳,有些頭痛地撫了撫額,原本提起的腳不禁落了下來,她是誤入楊宅,如今再這樣臨陣脫逃,行爲上便有些鬼祟了,大家畢竟都是這裡的鄰居,將來低頭不見擡頭見,若是這楊夫人隨意編排她幾句,她今後真是不好出來見人了。
想到這裡,長安心頭嘆了一聲,緩緩轉過了身來。
那楊夫人步伐穩健行走入風,身後跟着兩個丫環,不一會兒便走到了她們跟前。
楊夫人不到四十的年紀,容貌秀美,眉宇間透着一股英氣,着一身紫金雙色錦緞對襟褙子,看起來頗是華貴,這樣豔麗的色澤穿在她身上,不僅不顯得豔俗,反倒還帶出了幾分爽利,頭上插着一支明晃晃的藍寶石點翠累絲赤金蝴蝶團簪,行走間蝴蝶展翅輕搖灑下一片流光溢彩。
“雨燕,這位可是席大娘帶來的娘子?”
楊夫人只是問着那小丫環,卻沒留意到她微紅的眼眶,目光卻是着意停留在了長安身上,帶着審視與欣賞,良久後,纔是滿意地點了點頭。
“回夫人的話,正是這位娘子。”
雨燕點了點頭,幾步便行到了楊夫人的身後,刻意地離紫雨又遠了一分,她是知道有些人家喜歡帶會武的丫頭在身邊,從前沒遇着今天反而吃了虧,她心裡那難受勁現在可都沒有緩過來,更別說脖頸那處痠痛的地兒,讓她怎麼着都不舒服。
“楊夫人,這是一場誤會。”
長安無奈地搖了搖頭,上前微微屈膝一禮,哪知人還未站起,手掌卻是被人給一握,那楊夫人含笑的臉已經近在眼前,“這位娘子好生標誌,不知如何稱呼?”
“我姓沈。”
長安低垂了目光,微微想要掙脫被楊夫人握住的手,卻不想這位夫人力氣極大,竟然是掙不出來,她不禁有些詫異。
哪位貴夫人能有這般力道呢,看着像是鬆鬆地握着,但你想要掙開,卻發現哪裡都沒有門道,這不僅是力道的問題,還夾雜着一絲巧勁。
難怪她看着這楊夫人頗有幾分爽利,難不成是習過武的?
“是不是我家琰兒不討人喜歡,這個男人嘛是可以調教的,只要沈娘子看得上眼,那便沒有不成的。”
楊夫人越看長安越是喜歡,挑兒媳婦就該是這種的,溫文爾雅,秀外惠中,又有這種高華卓然的氣質,可別像從前的那一個,看着便讓人覺得陰鬱柔弱,讓她連想欺負人的慾望都沒有。
“楊夫人……”
楊夫人一番話讓長安哭笑不得,哪有人這樣說自己兒子的,還調教呢,敢情她以爲是訓馬?
哪個孩子在母親的眼中不是掌中寶,巴不得寵着疼着,只覺着自己的孩子是天下最好的,即使楊琰如今有腿疾,就他這般風華絕然的氣質,想嫁他的女人怕也是不少的,怎的這楊夫人巴巴地就望着她,像是生怕她不要似的?
“不是這樣的。”
長安搖了搖頭,這才正色道:“夫人,是席大娘認錯了人,我不是那個與令郎來相看之人。”
“不是?”
楊夫人一怔,可手上卻仍然沒有鬆開的意圖,這才轉頭看向身後的雨燕,眉頭一挑,頗有幾分威嚴之色,“雨燕,怎麼回事?”
“沈娘子在說笑呢,席大娘怎麼會認錯人,娘子明明就是跟着一起來的,如今席大娘還在門口候着呢。”
雨燕有些不服氣地噘了嘴,心中暗自揣測,莫不是這沈娘子見了她家少爺,知道少爺腿腳不便這才推脫,只這個藉口太拙劣了些,她壓根就不信。
“是席大娘認錯人了。”
長安這下更頭痛了,只是希冀的目光轉向楊夫人,希望她能夠明白這是一場誤會,快快讓自己離開,今日的事就這樣不了了之的好。
楊夫人思忖了一陣,目光在長安身上一轉,卻是搖頭道:“這個倒是不急。”
“夫人?”
長安眨了眨眼,沒明白楊夫人的意思,怎麼不急,她就很急,她還要趕着驗證楊琰說的話是真是假呢。
“沈娘子如今可是單身之人,沒有夫婿?”
楊夫人笑意滿滿地拉着長安,也許真是錯打錯着,或許更是老天的安排,總之她是越看越喜歡,就說北川這地兒還沒遇到過這般水靈的小娘子,今兒個好不容易逮着了一個,怎麼能夠讓她輕易溜走?
按理說楊夫人這般探人隱私,長安已經心生不悅,但念着她是一心爲兒子着想,便沒有發作,只是這樣的問題,她眼下可是不會回答的。
而就在這時,木輪碾動的聲音由遠及近,楊夫人目光一閃,忙放開了長安的手,轉而看向來人,笑眯眯地道:“琰兒,你可是來送沈娘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