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琉璃屏風隔着內外間,龍蓮靜靜地坐着,看着這滿室的清新與淡雅,他似乎能夠想像出這屋子的主人是個什麼樣的女子,那個只存在於他想像中美好的女子。
高媽媽已是盯着龍蓮看了一會兒,這個男子雖然說不上俊美,五官還算端正,膚色有些蒼白,但通身卻泛着一股冷冽,讓他平生了一股清傲之氣,一身異族的長袍籠在他身上顯得略寬鬆了些,卻一點也不影響他動作姿態的優雅與從容。
小姐說這是她過命的知交好友,讓高媽媽先好生款待着,她收拾妥當就出來。
高媽媽也在心裡暗自揣測着,什麼叫過命的知交好友?難不成她家小姐在外遊逛一圈竟然結交到了江湖中人?
高媽媽有些不贊同地皺起了眉。
桌上的大紅袍香味四溢,軟糯的點心也去了一半,龍蓮味口很好,似乎試過之後還在心裡作出了一番評價,果然是比乞力渾的食物更合他的胃。
“小姐來了!”
屏風後一陣響動,高媽媽忙與龍蓮示意了一聲,卻不想他並未站起身來,只是微微挑眉看向了屏風後略微有些臃腫的身影,一開口便語出驚人,“怎麼幾月不見,你竟胖了怎麼多,都不敢出來見人了?”
高媽媽在一旁尷尬地咳嗽了兩聲,屏風內卻是傳來幾聲輕笑,接着是長安不急不緩的聲音輕輕響起,“如今你也知道來找我了,可見是眼睛好全了,看人也更仔細了。”
聽到熟悉的聲音,龍蓮的脣邊才泛起一抹輕笑來,“怎麼不是,這眼睛若是再不好,我的日子便難過了。”
“隔着屏風也不嫌嗝應,撤開說話吧!”
龍蓮又掃了眼面前的琉璃屏風,笑道:“莫非你如今見不得人了,非要搞這一套,我可不習慣。”
長安沉默良久,才道:“高媽媽,把屏風撤了。”
“小姐!”
高媽媽急着喚了一聲,“使不得!”
這龍蓮還不說是哪裡冒出來的,至少她家小姐懷孕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未婚先孕,這可不是好事,若還在京城裡,怕是唾沫星子也能將她給淹死。
“無妨!”
長安擺了擺手,襄兒與紫琦對視一眼,忙將琉璃屏風給撤了開來,外間的光線隔着鏤空的窗櫺透了進來,一室的明亮。
長安有些不適應地閉了眼。
“你……”
龍蓮猛地站了起來,眸中驚訝有之,詫異有之,似乎在腦中想着各種措辭,半晌才吐出一句話來,“竟然懷了孩子,可真是喜事!”
襄兒撲哧笑了一聲,長安也微微紅了臉,“本說是讓你來看小墨兒的,如今他人在京城,我怕是要過段日子才能回去了。”
龍蓮笑着搖了搖頭,又上下將長安看了一遍,末了還搖了搖頭,“模樣跟我想的倒是不差,就這身子骨瘦了些!”
“小姐就是吃得少些了,龍公子可要多勸勸她!”
襄兒在一旁福了福身,她覺得這個龍蓮很有意思,自家小姐好像對他也沒什麼避諱。
高媽媽在一旁看得有些着急,剛想說話,就見長安對幾人使了個臉色,揮手道:“你們且先在外面候着,我與龍公子有話說。”
高媽媽有些不情願,卻被紫琦拉扒着一同退了出去,襄兒則放下了簾子,守在了屋外。
“說吧,怎麼知道我在北川,又怎麼這般來了?”
長安沒好氣地看了龍蓮一眼,這小子眼睛好不好脾氣都一樣,嘴巴尤其不討喜,也不知道卓奧怎麼能夠容忍他?
想到卓奧,長安立時臉色一白,也不待龍蓮回話,又急聲問道:“卓奧可回了乞力渾,現在人是否安好?”
若是卓奧回了乞力渾,是否能夠藉着這條線索打探到秦暮離的消息,她總要知道他是否安好,尚在人間?
“這問題總要一個一個回答。”
龍蓮擺了擺手,遂又坐回了圈椅上,看了長安一眼,面色緩緩收斂,“卓奧沒回來,羅雅如今執掌乞力渾了。”
“羅雅?”
長安一驚,腦中立刻浮現出羅雅那一雙帶着瑩碧色的眼睛,她早就覺得這個女人心思深沉若海,接下來,羅雅會不會就要她交回小墨兒了?
可是,不對啊。
“乞力渾不是還有大妃嗎?”
長安是聽說過王不在,他的女人也能掌權,但怎麼樣也輪不到羅雅。
“羅雅是卓奧最喜歡的女人,而且她還有王嗣,自然便能掌權,至於大妃……不久前已經病逝了。”
龍蓮的食指輕輕地敲着卓面,有一下沒一下地說着。
長安的心不由緊了緊,“王嗣?怎麼會憑空出現了王嗣?”
龍蓮淡淡地掃了一眼長安,連口氣也是漫不經心的,“我怎麼知道她哪裡弄來的孩子,總之大家都相信那是她在外生的王嗣,如今卓奧不在,王嗣的出現更能穩定人心,大家自然也就跟從了。”
長安鬆了一口氣,還好不是小墨兒,那麼小的孩子若是捲入了儲位之爭,將來的命運爲何還不能估量,羅雅這一招着實是狠,就算再怎麼樣也傷不到自己的孩子,但若將來她位置做穩,完全可以來個偷龍轉鳳,這個女人的心機不是一般的深沉。
長安轉頭問道:“那你就不擔心卓奧嗎?”
“擔心什麼,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就算權勢滔天,也終不能逃過一死,不過早晚罷了。”
龍蓮倒看得開,他一手磨着圓潤的指甲,偏頭看向長安,目含深意道:“莫非,你看不開?”
“我……”
長安啞口無言,只覺得口中像抹了黃蓮一般苦澀,她是看不開,她怎麼能夠看得開?
她纔有了孩子,她與他的孩子,若是這個孩子的父親不在了,那她……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長安低垂着目光咬了咬脣,艱澀地問道。
她相信龍蓮不會平白無故地這樣說,而今又找到了北川來,一定是給她帶來了某些她關注的消息。
“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消息。”
龍蓮癟癟嘴,瞄了長安一眼,“他們都說卓奧死了,摔到山下,連屍首都被野獸給啃了,只剩下些破爛的袍子,而和他在一起的,看那衣飾卻像是……”
“你別說了!”
長安突然尖叫一聲,臉色發白,猛地捂住了耳朵蹲了下來,那肚子又在身前頂着,她蹲得不穩,一下便跌坐在了地上。
龍蓮趕忙站了起來,扶着長安坐在椅子上,看了她一會,這才輕聲道:“你明知道是這樣,爲什麼不敢相信?人死如燈滅,你還執着什麼?”
長安默不作聲,眼淚如雨點般簌簌而落,她死死地咬住了脣,卻還是有低啞的嗚咽聲傳出。
她不相信,她絕對不會相信!
竹簾突然被人大力給掀了開來,蕭雲衣袍一甩衝了進來,見着在一旁的龍蓮,俊眉一豎,冷聲道:“你是什麼人?”
“長安的朋友。”
龍蓮雙臂環胸,瞥了一眼蕭雲,這個男人氣勢十足,腳力穩紮,一看就不是個善茬。
蕭雲緩了臉色,卻是將龍蓮從上到下看了個遍,這才踱步到長安身邊,一手取了方巾遞了過去,卻是轉向龍蓮道:“你既是她的朋友,也當知她在孕中受不得刺激,何故還將她給惹哭了去?”
長安的羅帕早已經溼濡了一片,順手接過蕭雲遞來的方巾,又掩住了臉龐,她眼下實在沒有心情面對任何人,不想說,不想聽,只想一個人靜靜獨處。
高媽媽她們也跟着進了來,襄兒紫琦見狀趕忙扶了長安去內間休息,又打了水給她淨臉,長安這時歪在牀上,只揮了揮手讓他們全部退下,淚水仍然是止不住地流淌,很快便打溼了枕頭。
或許她在心裡已經預感到了這個結果,失蹤長達幾個月,他還活着嗎?
也許,這事擱在任何人身上,別人都以爲活不了了。
可秦暮離是這般驚才絕豔的人物,若說他死得如此憋屈,她是怎麼也不能夠相信的。
他捨得下身前身後萬丈繁華嗎?
他捨得下無數親人期盼擔憂的眼嗎?
他捨得下……她嗎?
肚裡的孩子似乎又踢了長安一沉,她微微躬身,整個人蜷縮了起來,明明是盛夏,爲什麼她只覺得從心底攀爬起了一陣刺骨的涼意?
“你到底和她說了些什麼?”
與龍蓮一同出了長安的房,到了外院的花園轉角,蕭雲忍不住地提起了龍蓮的衣襟,面色中帶着一絲狠厲。
“說她想知道的事實。”
龍蓮瞥了一眼衣襟上的大手,這個男人是比他強壯,可制敵並不是強壯就能獲勝的。
“龍蓮!我知道你!”
蕭雲目光中帶出一絲不屑,“乞力渾王的專屬樂師!”
長安留在乞力渾就是爲了醫治龍蓮的眼睛,如今看這情況,龍蓮眼睛是大好了,可人卻不安分,若是好好地呆在乞力渾便罷,他偏要出現在長安面前,真正是找抽!
“我也知道你!”
龍蓮一挑眉,口氣也半分不好,“一個暗戀長安的傻郡王!”
“你找死!”
蕭雲狠狠地咬了咬牙,豎掌成刀便要向龍蓮砍去,哪知龍蓮的動作也不慢,雙手一架便擋了過去,再一隔,向後一躍,分開了倆人之間的距離。
“有本事在外面打過,沒得在這裡影響了長安休息。”
龍蓮挑釁地看了蕭雲一眼,既然他能夠穩穩當當地來到這裡,自然是對長安身邊的人有了一些瞭解,這蕭雲就是趁着秦暮離不在長安身邊才鑽了空子,這樣的人他最見不得了。
再說,長安的心在誰身上,龍蓮比誰都清楚!
“我怕你?!”
蕭雲一撩衣袍,便追着龍蓮的身影而去。
至於倆人怎麼樣在外暴打了一通,長安自然是不知道的。
只是黃昏時回到莊子上,倆人的身上都掛了彩,衣衫破洞髒爛不堪,連發髻都被打得歪斜了,還有幾縷垂在額頭好似乞丐一般。
不過,這一場打鬥好似誰也沒有佔到便宜,倒着實讓莊子裡的人跟着驚了一把。
莊子的主子是長安,只要她沒說攆人,蕭雲實在不好做這個主,雖然他巴不得把這個討厭的龍蓮給丟得遠遠的。
龍蓮也就安心地在莊子上住着,每天與長安說說話,彈彈琴,據他說這樣的方法有利於胎教,弄得旁人哭笑不得。
轉眼之間到了七月,沈平帶着謝旻君趕到了北川,蕭老郡王也帶着郡王妃一同到了,北川的莊子煞時熱鬧起來,而這時,長安懷孕已是六月有餘,圓鼓鼓的大肚子讓人想不看見也難。
謝旻君嘖嘖稱奇,圍着長安轉了兩轉,眼中卻難言嘲諷奚落的笑意,只拉了長安的手,掩脣笑道:“怎的瞞得這樣嚴,都有了孩子還不將婚事給辦了,你到底和王爺慪的什麼氣?”
沈平在一旁沉默地坐着,兩手搭在膝上,看了一眼長安,眸中是掩飾不住的沉痛。
長安心口一滯,淚水便落了下來,她上前幾步,撐着腰緩緩跪在了沈平面前,磕頭道:“是女兒不肖,有辱門風,請父親責罰!”
“你這個樣子,讓我怎麼說你?”
沈平的眼中不禁有痛楚,還有失望,他的女兒不該是這個樣子,或許,一切都該怪那個始作俑者蕭雲!
老郡王與郡王妃也坐在一旁,老郡王看年紀該有五十上下,面容清瘦,目光矍鑠,一身墨黑色錦緞長袍,郡王妃卻看着很年輕,至多三十幾歲四十不到,皮膚保養得很好,看得出來年輕時必定有幾分姿色,簇新的暗銀紅薄紗長裙裹在身上,身姿窈窕好似少女一般。
見沈平的目光望了過來,老郡王低低咳嗽了一聲,一起身便是一腳踹向了跪在地上的蕭雲,口中罵道:“臭小子,讓你不學好,讓你帶壞別人家女兒,如今出了這檔子事,看我不打死你!”
“老爺,如今已是這般模樣了,你打死他不也是這樣?!”
老郡王妃瞥了老郡王一眼,表情淡淡地看向沈平,“武國公既然也在這裡,大家就把話說開了去,如今已是這番模樣了,這婚就儘快結了吧!”
長安渾身抖了抖,直覺地想要搖頭,轉頭卻瞥見蕭雲的目光,帶着一絲懇求與切盼,她突然記起昨天他與她說過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