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城是個嬌生慣養的貴族女子,身子經不得摔打。被於傾那麼一摔,便是一屍兩命。
幾乎在她斷了氣的同時,她感覺到自己渾身變得十分輕盈,未等她疑惑,一低頭,就見到自己染血的屍身被於傾抱在懷裡,而他淚流滿面。
陽城怔怔地看着,這時候她才明白,原來自己的魂魄已經脫離了肉身。
當鬼差拎着追魂奪命索來找她的時候,她立即跑到郊外,躲到湖水中。因着那?白無常的鼻子能夠聞到她的氣息,手上的哭喪棒和追魂索能夠招出她的魂魄來,是以,陽城十分聰明地躲到湖水中去。
而水是液體,有隔絕作用,那鬼差搜尋不到人,自會離去,等明晚再來。
陽城在人間逗留着,不肯去投胎。在陽世,她看到青樓的柳兒被下人亂棍打死,看到於傾給她辦了後事,之後,她也看到父皇帶着一批人馬來到陽城。
她的死,終是引來了父皇。
在此之前,陽城已經知道,原來於傾是覆滅的前朝遺孤,此番在酒樓彈唱,相遇、嫁娶,都只是他的計劃。爲的。便是利用她,打入皇權中心。
不想,她跪求父皇,成全迴歸陽城,使得於傾的計劃落了空。
既然不能打入皇權中心,於是只能改變計劃,成了劍走偏鋒的刺殺。
因爲她是趙帝最寵愛的明珠,是以,千方百計欺辱她,激發她的怒氣,迫她引來趙帝。
於傾沒想到,那樣的欺辱,竟害得她丟了性命。到底是在這場戲裡,他動了情,從而引發了後來一系列的悲劇。
他的部下已經備好天羅地網,只等趙帝前來,然後一併誅殺,改朝換代。
陽城的死,給於傾帶來了巨大的打擊。同時,也讓他失去了想要復國的鬥志。他的部下和老臣看着他失魂落魄的神色,面上失望。
大概是在愛上她之後,那些野心和慾望,便被溫馨如水的生活,漸漸磨去了菱角。
因爲他沉浸在悲痛的思緒裡無法自拔,以至於忽略了他們的計劃,使得計劃出現了紕漏,就是部落裡何時進來了一個奸細都沒有察覺。
趙帝的到來,等待他的不是天羅地網的刺殺,而是他於傾。前朝舊臣的死期。
他完全不曉得,趙帝從何時起,就發現他的身份的。
趙帝持着天罡寶劍,氣勢凜然地站在他面前,那眼神森冷而輕蔑,就像在看一個手下敗將。
那一刻,於傾頹然地發現,原來趙帝本就是有備而來。一個連女兒……不,連愛人,都甘心去算計,去牽引這個局的冷心帝王,他於傾,一個剛滿雙十的青年人,怎麼可能打敗他,還妄想取下他的頭顱,祭奠先祖,改朝換代?
當趙帝的天罡寶劍朝他的背脊揮下時,他的心彷彿塵埃落定了一般,不躲不閃,任由肉體被凌遲,鮮血濺上了白牆。耳邊是他的舊部下激烈的廝殺聲,他們如此拼命,而他這個做主子的,竟如此不爭氣,他覺得愧對他們。
其實這麼死了也好,這樣他就可以到陰間去陪伴他的陽城了,他要告訴她,他沒有背叛她,和那個青樓女子,也只是逢場作戲。還有,那日她懷了他的骨肉,他是高興的……
他不知道陽城還逗留在人間,就在身邊,看着他無聲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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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陽城訴說完整個故事,我心頭沉甸甸地難受。這時候,藏在懷中的羊皮卷透過衣衫,隱隱發亮。我忙將其取出,攤開羊皮卷,原本一尺長的卷子驀然拉長、變寬,化作一卷兩尺長的畫冊。
畫中,有高大威嚴的帝王,有嬌俏快樂的公主,也有一襲白衣清瘦,驚才絕豔的戲子。我看着,忽然鼻間一酸,原來他們的故事,已經入了畫,現在看上去,一切場景成了昨日往事,歷歷在目……
陽城臉上掛着淚。怔怔地看着畫卷,看着過往的經歷。
我說:“這是‘畫境’,你們的故事已經得到它的證實。等到今夜子時,畫境的時空之門會打開,屆時你便可以走進畫中,改變其中的環節。”
“這樣就能讓阿傾復活嗎?”陽城期待地問我。
“這就要看你如何做了。在此之前,我必須告訴你,”我的神色變得嚴肅起來,“進入畫境是有時間期限的,必須在一炷香之內。迅速做好想要做的事情。如若超過時限,你將永遠留在畫境之中,一遍又一遍地經歷發生過的事。”一想到將無限循環地經歷裡面的悲歡離合,我的心抖了一下,那簡直是生不如死,人遲早會被逼瘋。
陽城垂下頭,悽然地笑笑,“若成功改變了命運,而我將落得一個魂飛魄散的下場,是嗎?”
“你該知道,世上沒有雙全法,人生在世,不該有太多貪念。”一直旁觀着的寧俢出聲了。
他這話是折射陽城太過貪心,既要改變過去,還妄想留在人世,和於傾在一起。
我睨了他一眼,“這位?衣公子,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雖然他的說法是對的,但他未免太過薄情了些。
“寧公子說的是,是我太貪心了。”說着,她又朝我躬身行禮,“多謝靈玉姑娘,今晚子時,便勞煩你了。”
夜幕降臨後,我在陽城找了一間客棧落腳,到一樓用膳的時候,恰好聽到其他客人正在討論些什麼。我耳力靈敏,捕捉到“皇帝”“陽城公主”這兩個關鍵詞,不由尋了一個離八卦臨近的位置坐了下來,聽他們說道——
“聽說陽城公主死後的屍體被運往洛城皇陵了。”
“嘿。人家是公主,葬皇陵有什麼稀奇?”
“不啊,稀奇的是,皇帝竟然給他閨女追封爲皇后呀!你說稀奇不稀奇?”
“嘁,少唬人了。皇帝和公主的關係可是老子和閨女來着,哪能封做皇后!”
“嗨,你這就不懂了吧,我大哥的兒子的朋友可是在御前當差的,據說公主不是皇帝的親生女兒,那是十六年前。他一個小妾跟管傢俬通的……”
我聽着,眉頭忍不住擰了起來,趙帝莫不是瘋了?竟然敢廢后,還追封陽城爲皇后!這不是明着昭告天下,他跟自己的養女有私情了?即便沒有血緣關係,但十六年的父女之情就擺在那裡,如此做法,只會招來天下人的謾罵和恥笑,讓陽城死後不得安心。
“你打算去盜屍?”一個清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唬了一跳,嗔了他一眼。“你走路跟鬼一樣,沒聲音的麼?”頓了頓,又有些驚奇地湊近他,“話說你怎麼知道我的內心想法,你該不會懂讀心術吧?”
他淡淡地說:“你的想法都寫在臉上了,無需讀心。還有,我奉勸你不要做盜屍這等高風險的事,皇陵守衛森嚴,不是你想象中那麼容易的。”
他這人說話總是犀利得一針見血,我有些不服氣地瞪他。“陽城必是不願葬身皇陵的,我不過是想幫她!”
“只怕你只會添亂。”
他輕飄飄的一句話瞬間讓我炸毛,我跳了起來,舉起箸子就要去戳他。
他輕輕抓住我的手,輕而易舉地將我的手緊緊地包在掌心。我擡頭,正好撞入他?沉的眼,此刻,他的眼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流動。
他凝視了我半晌,細緻的喉結微動,聲音像是在鼻間底下發出。低沉且撩人,“這樣的你……真好。”
那語氣大抵是歡喜的,可他的眸子裡,我分明看到了一絲哀傷。
回過神來,我抽出被他握着的手,搓了搓被他碰到的地方,說:“你以前見過我?”
按理說,他應該會承認之前與我相識的,可不知爲什麼,他遲疑了一瞬,便說沒有。
子時,夜深人靜,整個客棧都陷入一片安詳的夢鄉里。
羊皮卷的光芒愈發強盛,將整個?漆漆的屋子都照亮了。
當沙漏最後一粒輕沙滑下時,畫卷陡然出現一個大大的漩渦。
我和寧俢稍稍退開一步,避免被吸進畫境裡。
陽城看着時空之門,頓時熱淚盈眶,她回頭握了握我的手,鄭重地說:“靈玉姑娘,謝謝你。”轉頭,視線從寧俢臉上劃過,忽然說了一句讓我摸不着腦的話,“願姑娘早日醒悟,你愛的人,一直在你身邊等候。”
說完,她決然地轉身,一腳踏入時空之門。
當她的身影被那流轉的漩渦吸了進去時,畫卷的光芒開始暗淡下來,不復方纔的光亮。
寧俢走了過來,與我並肩站着。看着陽城的身影入了畫,看她在往事裡尋找,最後,她停留在一家酒樓。
我摸不準她究竟要怎麼做,心裡暗暗爲她焦急。
白日裡的酒樓,賓客衆多,耳邊都是嘈雜的聲音。
陽城進去吃了飯,喝了酒,有熟識她的小二過來諂媚地說道:“咱們酒樓昨兒請了一個名角兒,他彈唱得特別好,想必您會喜歡。小姐不妨上三樓看看?”
陽城怔怔地望着三樓的方向,許久沒有答話。
小二見她神情恍惚,不禁揮手在面前晃了晃,問:“小姐沒事吧?”
“我……我沒事。”陽城從荷包裡掏出一隻碎銀,丟到他手上,嘴角彎起一個酸澀的笑,說:“謝謝,我已經不愛看戲了。”說完,她起身就走。
小二見她的背影頗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不禁有些納悶。
陽城走到樓梯的時候,恰好聽到樓上傳來一陣悅耳的歌聲,當她聽到那人熟悉的嗓音唱着‘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時,她站在梯口,?然流淚,在一牆之隔,輕輕接下最後一句‘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
這時候,一個聲音清朗地從門裡傳來。“姑娘也知道這首曲子?”
“不知道。”扔下這句,陽城匆匆地跑下樓。從頭到尾,沒有與那個人再見上一面。
我立在畫前,看到陽城哭着走出酒樓,而後,懸浮在半空的畫卷“啪嗒”一聲掉在梨木桌上,滿室光華盡滅。
我呆在當場,竟想不到,她用自己的灰飛煙滅,來換一場與君陌路的訣別。
不曾相識,便不會有傷痛。
“這世上不能直視的,不僅僅只是陽光,還有本就緣盡,還苦苦不肯放下的感情……”我對着昏暗的房屋,輕聲感慨。
“她很勇敢。”這是寧俢一路走來,唯一一句說的比較中聽的話。
我說,“任務完成了,明天就回平城,你回去歇息吧。”
……
翌日,我們在客棧吃過早膳。正準備上路時,一個白衫男子抱着琵琶與我擦肩而過。
我心神一滯,方纔那個人,似乎就是於傾?
我下意識地轉頭,叫住了他,“等等!”
那人回過頭,入目的是一張如明月清朗的臉龐,他問:“姑娘叫的在下?”
我端詳了他許久,忍不住問道:“公子可認得陽城公主?”
他明顯愣了一下,而後笑開,“姑娘說的什麼玩笑話,那位公主早在一年前便身亡了,在下何能見得?”
我還想再說些什麼,寧俢一把拉過我,對於傾頷首致歉,“內子的神志近來有些失常,逢人便愛說些胡話。公子莫要介意。”
說完,不看於傾愕然的神色,寧俢便將我推上馬車。
坐在車廂裡,我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咬着牙算賬,“內子,嗯?敢問?衣公子,本姑娘何時與你成了親,成了你的內子了?還有,神志失常又是什麼?”
寧俢的表情依舊淡然,任由我將他的衣襟揪得皺巴巴的。
“你說的確實是胡話。你明知道那位公主用魂飛魄散的下場,來換他們的不相識。如此,於傾自然還存活着,而他的記憶裡便也不會有那個人出現。”
我緩緩鬆開他的衣襟。有些喪氣,“憑什麼那個於傾就能復活,陽城便要死!”
“那是她自己的選擇。”寧修無波無瀾地說道。
我再次揪住他的衣襟,手指戳着他的胸膛,“你這個人,真的是……太薄情了!以後誰嫁給你誰倒黴!”
哪知,聽到這句話的他一反常態,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扶住我的腰,將我按向他,與他的身子相貼。
肌膚的溫熱透過衣料徐徐傳來。灼燒着我。
“莫要說這種詛咒誰倒黴的話,因爲嫁我的是你。”他在我耳畔說着,氣息吐納而來。
不用照鏡子,我也知此刻自己的臉定是紅得像猴屁股。我想掙脫,他的手便愈發收緊。
路伯在外面駕着車,我不敢大喊出聲,生怕路伯進來看到我這副窘樣。
我恨恨地瞪着他,壓低聲音罵道:“登徒子,快放開你的鹹豬手!”
他明明做着流氓之事,面上卻還端着正人君子的淡然,眼神是不合時宜的清冷。實在是可恨!
在我尋思着要不要拋開臉面,向路伯求救之時,他又吭聲了——
“回去後,我便到紫宸山提親。”
“別——”我立刻阻止,“你我不過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就要我嫁你?哼,做夢去吧!”
他也不惱,不慌不忙地說:“你師父定會答應我。”
我看着他氣定神閒,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心生厭煩,冷笑着說:“即便我師父她老人家答應,我也不會嫁你!”
“你明明……就是我的妻啊。”他輕聲嘆息。
聽這話,我愈發肯定他之前必定是認得我的,於是,刻薄的話從脣中蹦出,“我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嫁了你,成了你的妻。我的腦海裡沒有你的半點記憶,不過我想,之前的我一定很討厭你,憎惡你。纔會不記得你!”一口氣說完,馬車正好停住了,我乾脆利落地跳下車,直往紫宸山去。
上了山,師父和衆位師兄弟都站在門口,我歡喜地衝上去,正要說話,就見師父和衆位師兄對我身後的寧俢彎腰行禮。
我呆了呆,原來他們不是迎接我,而是身後這個?衣公子?
師父和師兄們對他的態度似乎很是恭敬,讓我心中疑竇叢生。
“此番陽城之旅,多虧了仙……咳,多虧了公子的相助,才得以圓滿完成。”師父引着他往內閣走去。
寧俢走在前面,神色淡漠,那模樣像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
他們漸行漸遠,隱約聽到他問:“她還剩下多少次任務?”
“不多,兩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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